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《世子家养臣》 《世子家养臣》 作者:山人道闲 文案: 满城皆知,李琛这位世子爷是皇上都盖章的神经病,脾气古怪极难琢磨。某天,这家伙竟然胆子肥到去劫了个死刑犯,一溜烟塞回府里。 为此,朝堂权贵无不震惊,皇上怒不可遏。 既然如此,被劫走的死刑犯摊开手:天凉了,皇位换个人来做吧,我看世子你就挺好。 世子扭头就走:救错人了,你自个回刑场吧 温润坚韧受x怼天怼地攻 内容标签:强强 宫廷侯爵 情有独钟 天之骄子 主角:叶知昀 ┃ 配角: ┃ 其它: 第1章 承仁三十二年,夺嫡之争落幕,都城腥风血雨, 楚王杀父弑兄登上帝位。 镇南大将军叶朔烽获罪处斩,满门男丁妇孺斩首示众,只留下一个叶家幼子。 弥天大雪落满府邸,堆积在廊芜和树枝上,叶知昀站在庭中,身边是来来往往的侍卫,向外搬运屋里的书籍和摆设。 他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,裹着一身白狐裘,依然能看出身形单薄,像是冰雪琢成的壳,带着一股空荡荡的茫然。 四周的寒气蔓延进他的四肢百骸,鼻息间似乎还残留着血腥气,天上的雪停了片刻又降下,落在叶知昀左眼角的小痣上。 廊下过来一个太监打扮的人,两手并在袖袍里,斜眼看着少年,似嘲非嘲地扬声道:“叶公子,皇上要召见你,跟咱家走吧。” 叶知昀转过身,缓慢滞涩地应道:“是。” 他虽自小长在将军府,但到了家门尽毁时,才算是第一次进宫,巍峨高耸的承天门座落在前方,俯瞰着下方像是蝼蚁般的众人。 朱红宫门向两边推开,殿群连绵起伏,汉白玉辇道宽广,石阶望不到尽头,一道道传令下去,他随着太监们到了甘露殿前。 里面迎出来一个三角眼的灰发老公公,太监总管郑柏在大内做事四十几年,经过宫变仍屹立不倒,还在新帝身边跟着,识时势的精明本事可见一斑。 叶知昀旁边的太监连忙谄媚笑道:“好久没见着您老人家,腿脚可还稳健?小的这里倒是有根老参,就是补补身子也是好的。” “不必了,正事要紧,先带小公子去见陛下。”郑柏没瞧那太监,而是看向面前这位镇南大将军的独子。 叶家老一辈——他的叔叔伯伯都死了个干净,就连旁支都血流成河,叶家并不算是个权贵世家,全仗着他的父亲叶朔烽顶梁柱,镇南大将军的威名说出去无人不知无人不晓,一生征战从未一败,为大晋戎马倥偬,过家门不入,抵挡住外敌进犯,深得百姓爱戴。 可又有谁料想到这样一位英雄角色,竟会落到这般下场…… 谋逆的罪名安下来,一夕之间万人唾骂。 事实真正如何郑柏心里当然清楚,可没人敢说,但他也佩服过叶朔烽,因此看其子的目光多了一丝怜悯,“跟咱家来吧。” 叶知昀低头跟他进殿,越往前走,四周的宫人和侍卫便愈发屏息静气,里面就是曾经的楚王——今日的晋原帝。 男人正值盛年,没穿冕服,随意坐着,看不出半点杀伐决断的影子,只是眉间一丝若有若无的威压彰显出他的身份。 郑柏拱手:“回陛下,人已经带到了。” 晋原帝的目光落下来,语气轻轻松松,甚至带着笑意:“这就是叶将军的儿子?病殃殃的。” 郑柏不由紧绷起心神,想起身后的少年还站着,还没有拱手施礼,连忙着急提醒他,然而却是一惊。 叶知昀一整袖袍,弯下膝盖跪拜在地,额头深深磕得一声响。 要知道大晋在非重要场合,不用行跪礼,寻常来说即使是对君王也只需拱手以示敬意。 但叶知昀的身份不比寻常,他是罪臣之子,跪礼是应当的,但也因此又是极令人惊讶的,全家死去没多久,面对如此血海深仇的敌人,不哭,不闹,平静如水。 “罪人叶知昀,参见陛下。” 少年清冽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。 郑柏眼尖地看见晋原帝露出笑容,带着饶有兴致的满意。 “哦?你既然觉得你是罪人,那便说说,何罪之有?” “罪在草民之父。” 晋原帝笑意更深:“抬起头说话。” 叶知昀平静地抬起头,他生了个好模样,面容如冠玉,眼眸如黑琉璃,嘴唇没有一点血色。 晋原帝注视着他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,“你父亲叶朔烽的确是我大晋的罪人,要不然也不至于死无全尸,你说对不对?” 四周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,数息没有声音,郑柏站在边上,感到手脚都有些发僵。 “陛下所言极是,叶朔烽妄图谋逆,十恶不赦,其下场罪有应得。” 叶知昀终于出声。 郑柏心想此子真当狼心狗肺,可他无意中一瞥,居然发现少年在袖袍下的手指竟然在颤抖着,紧紧握成拳头,青筋暴起,又硬生生地强迫自己别发抖,松开痉挛的手指,压抑住激动的情绪。 十几岁的少年就有这般城府,以后那还了得——郑柏看得心惊胆战,又偷偷望了眼皇上,对方没有发现端倪。 “虽是如此,叶朔烽毕竟是你父,你言父罪岂非不孝?” “皇上坐拥天下,乃是万民衣食父母,更是江山平定的梁柱,叶朔烽谋逆意图不轨,等同至万民不顾,至江山社稷的安危不顾。大道为重,私情.事小,君父如山,草民不敢逾。” 少年有条不紊的回答让晋原帝大笑起来,“你可真不像叶朔烽的儿子!他那个人宁死不屈,儿子倒是软得立不住脚。今天召你前来,是为了见见叶家最后的血脉,既然如此,你是觉得你这条命该不该留?” 大殿里的气氛一片冷凝,引得人寒毛倒竖,叶知昀说:“但听陛下旨意。” 晋原帝站起身,摸了摸带着胡茬的下巴,目光盯着下方这个看似毫无威胁的少年,就这么顿了数息,郑柏心里忍不住发怵,摸不准新帝的脾性。 紧接着,晋原帝露出一个爽朗的笑容,“就这样罢,带他下去——” 郑柏顿时松了一口气。 “——到城东闹集砍了脑袋。” 随着这句话落音,仿佛掀起空气中无形的巨震,炸得郑柏脑海一片空白。 他原以为叶知昀身后还有着叶家在边疆军的势力,为了不引起哗变,皇上会忌惮三分,留下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后人。 谁知皇上根本置若罔闻,那么背后就意味着他要开始对边疆动手了。 叶知昀无措地睁大了眼睛,不等他多反应,殿外就有侍卫冲过来,抓住他的肩膀向外拖去! “不……”他喃喃出声,想要挣扎却无法撼动对方的力量,死亡逼近的寒气飞快爬上脊背,凉得令人发颤,只能被禁军抓走。 叶知昀被拖出大殿的一盏茶后,门外冲进来一个禁军,急匆匆地单膝跪地,“禀陛下!燕王传来口信,求您饶叶公子一命!” 晋原帝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色,“朕记得朕这个三哥以前在渭水打仗那会,曾经被叶朔烽救过对吧?怎么?活的时候无作为,现在想要还死人的恩了?” 在这场导致都城死伤无数的宫变中,燕王远在渭水驻扎,来不及赶回,等回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,他做了一件最明智的事,就是将手里的兵权交还给晋原帝,保全自身。 “回去告诉燕王,太晚了,这小鬼应该已经快到城东了。”晋原帝意味深长地想了想,“不过他要是这么想报恩,也可以去试试还能不能救回来了,不过是一条蝼蚁的命罢了。” 这话明面上是同意留下叶知昀的命,但是实际上又是一种试探,皇帝下令要杀的人,一个王爷敢拦吗? 消息传回燕王处,他端着茶盏静了好一会,忽然问属下:“世子说是游学,现在还没有离开长安吧?” 侍卫回道:“已经准备出发了,就在城东和公子们饯行,王爷,要给世子传信吗?” “速速用他养的那只海东青传信!” 隆冬节气,地上覆着冰,天下飘着雪,寒风一阵接一阵地吹,街道上满目茫白。 叶知昀光着脚踏在冰地里,手上戴着沉重的镣铐,他身上的狐裘叫人揭了,浑身只留单衣,披头散发地向前走着。 时不时被官兵推上一把。 道路的两边站着百姓,对他指指点点,声音嗡嗡作响,他却听不太清了,身体几乎没有知觉,僵硬而麻木。 脑海中太过念头划过,一朝之间倾覆的家,被屠戮的母亲父亲,污名像墨汁一样泼在叶家的门楣上,他却无能为力,只能面临即将到来的死亡…… 他要像亲人一样死去吗? 这就是他的结局吗? 就在这时,半空之中响起一道惊空遏云的鹰唳,众人纷纷抬头望去。 海东青展开双翼从半空滑翔而过,它的下方不远处,一个黑影驾着一匹骏马飞驰而来,不过眨眼之间,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,几乎要和官兵们撞上。 两边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,官兵们慌忙四处躲闪,统领大声呵斥,也顾不上叶知昀了,一片鸡飞狗跳之象。 叶知昀听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嘈杂,意识到出事了,正要转身去看,忽然一阵犹如刀割的寒气直直冲面门袭来! 他脸上还带着反应不及的茫然,眼睛几乎被反映的剑光划伤,只听铿锵一声金戈震响,他手腕上沉重的镣铐断成两截,落在地上。 面前的光线完全被遮住了,男人骑在高大的骏马上,一身黑氅在寒风中飞扬,一手提着缰绳,一手收剑归鞘,面容在不断翻涌的雪尘和光影中看不真切。 马蹄踏在地上转了身,一圈官兵全部围上来,刀戈相向。 叶知昀只能看见男人的背影,听见他低沉而漫不经意的声音响起:“皇上已下令赦免,此人交由燕王府接管。” 第2章 没有任何信物和凭据,为首的统领惊怒交加,当然不会相信,大声喝令:“哪里来的刺客假冒圣意?快拿下他!” 众多士卒正要训练有素地杀上前,男人按住鞘上修长的手指一动,剑锋快若雷霆地抽出,直指统领的喉咙!他的动作太快,众人根本来不及阻挡,顿时惊慌失措,统领更是吓得毛骨悚然,整个人都僵在原地。 然而即将血溅三尺之前,那剑锋堪堪在离咽喉分毫处停下。 官兵们像被施了定身术,没人敢动,眼瞅着那锋利无比的刀锋,不紧不慢地向上一抬,在统领的脸庞上拍了拍。 “看清楚我是谁再说话。”男人慢条斯理地和他面对面说。 如此行事作风,长安只有一人,统领猜想到对方的身份,吓得软了腿,“您……” 不光是统领,剩下的士卒们也都傻了眼,变成了一个个僵硬的木桩。 男人没有再看他们一眼,抛下话后,喝了一声驾直接策马离开,留下一众官兵面面相觑,摸不着头脑,气氛怪异至极。 统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,正犹豫不决时,那男人竟然又驾马回来了,肩上还停着那只威风凛凛的海东青,众人立刻如临大敌。 矫健的骏马停在叶知昀面前,少年仰起头去看对方。 男人的鼻梁棱眼都生得俊朗无比,尤其剑眉星目最为过目不忘,他盯着叶知昀瞧了数息,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哼笑,抬手解下身上的大氅朝对方甩去。 叶知昀一愣,黑压压的大氅迎面飞来盖住他,带着对方身上留下的余温,遮住了漫天的风雪。 到了这会儿,他才感觉到自己都被冻僵了,那股蔓延的温暖弥足珍贵,像是冬日里微末的火光,他最后的救命稻草。 叶知昀不由抓紧了大氅,命运顷刻间扭转,他心里诸多滋味混杂在一起,待回过神,男人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 周围的官兵也随之散开,叶知昀茫无头绪,不明白为什么皇上会改变旨意,紧接着听见他们窃窃私语,声音带有“燕王”、“世子”之类的字眼。 ——燕王世子,这四个字如雷贯耳,长安城无人不忌惮三分,叶知昀自然也听过。 因为在先帝还在世时,就曾呵斥过其放荡不羁的举止,大骂为“失心疯”,说通俗点就是有病、是个疯子。 但骂归骂,燕世子照样我行我素,从不按常理行事,带着一群狐朋狗友把都城搅得一团乱,上出没朝廷,下游走草莽,哪里出现哪里生祸,人人自危,见之逃散。 就连皇上都无可奈何,燕王管不了就置之不理,好在世子加冠后就经常在外游学,很少回都城,也算是这天潢贵胄里独一份了。 叶知昀几乎能想象到,他将自己从刀斧之下救出后,城里流言会传成各种模样。 他原本和众人的看法一致,真正事到临头亲眼所见,才觉得中间的误会可能很大啊…… 正想着,远方匆匆跑来一行仆役,领头的老者朝他一拱手,“叶公子,我是燕王府的管家,姓冯,王爷叫我等带您回府。” 叶知昀回以一礼,刚想询问,对方却先看出来了他的意思,道:“天寒地冻的,公子当心身体,先上轿子,到府里王爷自会为公子解释。” 轿子一路行到了王府,小厮替他端来了热水盆和帕子,干净的衣物、鞋袜。 他换好之后,小厮要接过那件大氅,叶知昀摇了摇头,示意不必,搭在手臂上,随冯管家进入书房。 书房里烧了暖烘烘的地龙,摆设整洁,燕王就坐在罗汉榻上,穿着一袭黑袍,束在冠中的头发有点发灰,他浓密的眉毛下,是一双严肃冷峻的眼睛,沉淀着世事沧桑,不怒自威。 “叶知昀谢燕王殿下救命之恩。”少年沉静地施礼。 燕王看着他,静了一会儿才开口:“不必道谢,三年前渭水一战,若非你父领兵来援,我与五万将士都要殒命。如今逝者已矣,以前的事不要再想了,往后你便在王府住下吧。” 叶知昀的嘴唇抖了抖,对上他深邃的目光,似乎想说些什么,但却没有出声,将话吞进肚子里,只轻轻地应道:“是。” 燕王问:“你可曾跟你爹学过武?” “有学过几招几式,不过因为晚生自幼多病就搁置了,加上爹不经常回府,所以并不擅长武艺。” “也好,以后不要习武,你这个年纪应该多读读书,明日便去鹤亭书院念书吧。” 叶知昀愣了愣,“我能去书院吗?” 鹤亭书院在长安城中赫赫有名,于大晋开朝建立,最初是为藏书,随着晋太宗迁都而来,性质便与国子监无异,其中出过无数名士大儒,世家和皇族都将子弟送进去栽培,是全天下的学子向往之地。 而他如今身份特殊,再去恐怕就不合适了。 燕王摆了摆手:“无碍,你今日应该也累了,明日再说吧,你的房间已备好,我让管家送你去。” “是。” 王府虽然偌大,但仆从并不多,布局和摆设一切从俭,这一点倒和将军府有所相似。叶知昀没有行李,独身一人容易安置,管家把他带到,送上饭菜和糕点便退了下去。 窗棂占了大半面的墙,月光穿过纸窗落进屋里,拉长了少年仃伶清瘦的背影。 他推开一隙窗户向外望去,院里积了雪,反映着晃目茫白,枝头挂着枯萎的叶片,经风一吹,落在雪泥里。 叶知昀一动不动,望着空气中的一点,直到风势愈发大了,才慢慢地合上窗户,静坐半晌,看见挂起的黑色狐毛大氅,想起白日里见到的世子,一路进府没有见到他,应该并不在这里。 一夜过去,天气难得放晴,叶知昀早早穿戴完毕,等着管家带自己去书院,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燕王。 他的身形高大,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,遣下人搬来小凳子,让叶知昀上马车。 鹤亭书院依山而筑,围墙延绵,青瓦顶,空花琉璃脊,其中藏书屋舍千间,聚书上万册,除了皇宫,可谓是都城最为宏伟的建筑。 正门上挂着晋文宗所书的额匾,两边是杨老先生留下的楹联。 从叶知昀的方向看去,正门相映着门楼,依稀能看见里面的深深高阁,门槛很高,他跨过去的时候,感受到手被身边的人牵起。 他愣了愣,抬起头看向燕王,对方神色冷峻地目视前方,带着厚茧的大掌传来温暖,拉着他的手进入书院中。 其实他的父亲叶朔烽也曾这样领他走过路,只不过那样的机会太少了,他军务繁忙,常年出没边疆,回家了也是匆匆一面。 他定下心神,跟燕王一起去见了管事的祭酒江长晏。 此人乃是当世大儒,博闻强记,在先帝时期曾官拜尚书,为人清廉,不过当时夺嫡争斗正热,他不愿与任何一方同流合污,便辞官入了书院。 进门的时候,江长晏正在整理书信,他上了年纪眼神不大好使,耳朵也有些背,仆从唤了好几声,他才把视线从书信上移过来,“燕王殿下,怎么有空驾临寒舍?” “我来是请贵院收下一学生。”燕王松开叶知昀的手,将他往前推了推。 叶知昀心里惴惴不安,不是怕他不收下自己,而是怕他露出唾弃的眼神,和那些听信谣言的百姓一样的眼神。 江长晏布满褶皱的眼睛盯着他,半晌,灰白的胡须抖了抖,“叶将军的儿子——?” 叶知昀局促地垂下脑袋,下一刻听见对方说:“趁着学斋还没有开始讲课,便送他去内院吧。” 少年顿时仰起头,眨巴眨巴眼。 仆从的手臂向外一扬,“小公子,跟我来吧。” 叶知昀看向燕王,男人刚迈出一步,江长晏叫住了他,“自然有人引路,内院是读书的僻静处,燕王殿下就不必前往了,不如陪老朽说说话,老朽还有一些问题想要请教请教你。” 燕王点了点头,对叶知昀道:“上完课了我会派人来接你回去。” 少年只能随仆从往里走,跟主簿领了牌子。 鹤亭书院的外院分为园林亭台等景观,有蹴鞠场、经堂和文庙等地,内院则书房楼阁居多,闲杂人等不得入内,学子也不得擅出。 学斋临湖,风景秀丽。廊腰缦回,檐牙高啄。路两边铺着细软的白沙,种了桃树,树下栖着几只红顶白鹤,见了人也不怕生。 这会儿夫子还没有到,一群少年学子聚拢在一起,热闹地高谈阔论。 叶知昀走近,听见站在众人中间的一个锦袍小公子说:“昨天那件事整个长安无人不知,这天底下唯一一个敢忤逆皇上旨意的人,也只有那位燕世子李琛!” 他背着对叶知昀,继续对众人飞唾沫,“我爹昨夜跟我说了一晚上不合礼数,那又能如何?都城最来发生的事何止不合礼数,更是罔顾天理人伦。” 少年人齐齐笑出来,虽然他们年轻气盛,在书院言论无所顾忌,但仍然有人喊:“沈大人,少说两句吧,再往上面说,一会儿就能进大理寺了,你爹都捞不了你!” ‘沈大人’一拍大腿,“还不是你们老是在谈此事,诶,不往上说,往下说,潘家我总能说吧?” 一说起这两个字,就牵连出长安最具争议的大事,少年人纷纷感兴趣地催促他,其中有笑声响起:“要是有潘家子弟听见了,看看你怎么下得了台!” ‘沈大人’说:“我才不怕潘家人,他们做的事是要记在史册子里,以后说的人千千万万,可不单单是我一个!” 旁边的学子说:“趁着他们的人还没有来,你快跟我们说道说道!” “就是,家里长辈都没说,我这整天提心吊胆的,都不清楚事情到底如何发生的?” 叶知昀静静看着他们,脸上轻松的神色渐渐沉淀下去。 “那你们可要听清楚了!”‘沈大人’往岩石上一踩,人又拔高了一截。 “镇南大将军得到消息,领兵千余回都护驾,还没有进城又遇上了一万进城的士兵,宣称是营救先帝的援兵,两相一拍即合,正要共同进发,谁知有诈,那是特地来诛杀叶朔烽的伏兵!” “叶朔烽同千余晋兵被包围乃至屠戮殆尽,领军者怀化大将军——潘志遥!” ‘沈大人’字句铿锵,落音之后,四下一片寂静,少年们面面相觑,“我怎么听说不是这样呢?” “我也没听这回事啊,除了是潘将军杀的叶朔烽,竟然还有这由头?莫不是沈大人杜撰的?” “我听茶馆里的人说明明是叶朔烽带兵谋反啊……” “别想了,叶家都没了,还谈这些有什么用呢?” “爱信不信,言至于此。何况叶家不算没了,还有后人呢,就是被燕世子救的那个叫……叶、叶什么来着?”沈大人从岩石上跳下来,扭头看见不远处站立的叶知昀,和他手里的木牌。 “诶?你是谁,新来的?” 少年一拱手,语气平淡地开口:“在下叶知昀。” 第3章 沈大人顿时瞪大了眼珠子,半晌才手足无措地退了两步,不复刚才唱戏似的舌灿如莲,结结巴巴起来:“啊?这、这……你、你是叶家人?” 他伸头往身后看了看,后方无数双少年人的眼睛正看着他和叶知昀,场面一片诡异的静悄悄。 沈大人只能对上面前少年的目光,讪讪一笑,抬手一揖,“失敬失敬。” 叶知昀也察觉到了气氛的凝滞,正想说些什么缓和一下,忽然听见一道嘹亮严厉的嗓音炸响:“——沈清栾!你又在卖弄从哪里听来的谣言!” 学子们一哄而散,沈公子大惊失色:“夫子来了!” 他想往人群钻去,然而他往哪走众人往哪里退,只能往叶知昀的背后一藏,声音颤颤巍巍:“别看见我,别看见我,别看见我……” 叶知昀被他躲在身后,茫然地直面对走过来的夫子,心道不妙,没想到旁边又响起一道咆哮声:“小兔崽子往哪里跑?我费这么大劲送你来书院,成天就想着溜出去玩乐!老子打死你!” 众人连带着夫子都被打断了注意力,纷纷望过去,只见一个大汉拎着木棍,追赶着一布衫少年一路乱跑。 少年抱着脑袋向前冲,畏缩地大喊道:“爹!这么多人看着呢,别打了!” “你也晓得丢人!那还不好好去学斋,一点儿都不上进 !”大汉怒不可遏,丝毫没有考虑放过他。 少年惊慌失措地闯进人群里,众人显然司空见惯,一边向四处退开,一边嬉笑看打趣那少年。 眼看对方头也不抬地一股脑冲来,叶知昀不由往后一退,可沈清栾还堵在后面,这么一耽搁就慢了一拍,砰地被对方结结实实地撞上! 叶知昀愕然:“不是吧……” 这下子三个人齐齐向后倒去,根本没有站稳脚跟的机会,后面两步远就是翠湖,在学子们惊愕的惊呼中,他们哗啦一声摔进湖里!大片的水花飞溅而起,栖在湖中的丹顶鹤展翅乱扑,叶知昀瞬间被冰水沉没头顶,咕噜咕噜地灌了好几口湖水,意识很快模糊,眼前翻涌的泡沫化为一片漆黑。 等他再醒过来的时候,四周的环境一片陌生,阳光从窗棂的空隙落进来,他身上已经被换了干净衣裳,只是头还有些昏昏涨涨,想到刚才的落水,忍不住喃喃:“真是飞来横祸啊……” 叶知昀稍微清醒一点,打量一圈屋里的摆设,这里应该是书房的内间,外间传来隐隐约约的说话声。 他披上袍子,拨开帷幔一看,沈清栾和撞他的布衫少年正跪在木板上,双臂高高举着水桶,夫子拿着戒尺训话,他们两个人还充满敌视的瞪着眼。 见到叶知昀醒了,夫子拿着戒尺一拍布衫少年,“说话!” 少年一抛水桶,眼泪汪汪地一头冲过来,半道想起刚才的惨案,硬生生地停下动作,抱着叶知昀的腿呜咽,“对对对对不起,我不是故意撞你的,下次绝对不会再犯了!” 对方可怜兮兮缠上来的样子,像是毛绒绒的大型犬一般,叶知昀有些招架不住,他也并没有责怪少年的意思,抬了抬手,“你起来,快起来。” “哦……”少年揉着眼睛站起身,他的个子不是很高,长相俊秀,眉目如画,只穿着灰扑扑的布衫,应该不是世家公子。 夫子又拿戒尺抽了一下沈清栾,这位举着水桶,双手酸涩也没敢放下,眼巴巴地望着叶知昀讪笑:“对不住对不住,是我口不择言,还牵连你落水,实在是太对不住。” 夫子背着手,从鼻孔里发生一道哼声:“妄谈朝政,大逆不道。” 沈清栾小声嘟囔:“哪有那么严重。” 叶知昀身边的布衫少年说:“可比撞人要严重多了。” 沈清栾怒目:“司灵!这祸就是你惹出来的,还说!” 两个人探头探脑吵起来,叶知昀对夫子说:“给您添麻烦了。” 夫子冲他摆了摆手示意无妨,“沈清栾、司灵,你们两个给我把书抄上十遍,明天早上送上来,现在赶紧去上课!” 两人忙不迭地往外跑,经过叶知昀身边,沈清栾抓住他的手臂一齐回学斋,“快来。” 进了门,他给叶知昀随便寻了个位置,在案几前坐下,学堂里的学子们纷纷回过头,七嘴八舌地问:“怎么样?被夫子罚了吧?” “哈哈叫他一天到晚闭不拢嘴,估计不止是罚,还被抽了对不对?” “叶公子怎么样了?大冷天的落冰湖里可不好受,别放过这两个惹祸的!” 喧闹正逐渐扩大,紧接着有人喊:“夫子到了!” 众人一静,齐刷刷地转过身体,正襟危坐。 夫子在上面讲课,叶知昀坐在下方翻开书卷,按学斋规矩中午不能回去,仆从送来了饭,待久了他也大概清楚了这两个少年的身份。 司灵只是茶馆掌柜的儿子,找了无数关系、花了无数银子才进到鹤亭书院。沈清栾则是父为礼部尚书,世家出身,常常做大人模样,论朝堂风云,有位列庙堂的青云之志,被书院的学生们戏称为沈大人。 一天的时间很快过去,叶知昀收拾书籍离开,坐上燕王府派来的马车回去,和对面尚书府的车马交错时,沈清栾从窗口冒出个脑袋,朝他挥手,嘞着嘴,眼睛弯成月牙,“明儿见——” 叶知昀对他笑了一下,沈清栾倒是一愣,随即胳膊挥得更使力了。 回到王府时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,燕王正在厅里等他一起用饭,他在旁边坐下,吃到一半时,外面的管家进来通告,“王爷,世子回府了。” 应着管家的话,外面传来一道脚步声,一只修长的手掀开帘子。 因为先帝喜好轻便的胡服,胡风在大晋广传,中原多数衣物都偏向窄袖短衣,男人便是一袭利落修身的及膝黑袍,穿着鹿皮革靴的长腿迈进门。 没有看案前两人,世子李琛专心致志地挠着肩上的海东青,那鹰隼叫他挠得舒展了羽毛,他才开口说:“您老倒是高枕无忧,我却是被皇上整整训了一日,要不是皇后娘娘及时赶来,您恐怕就见不着您这个儿子了。” 要说他能在长安横行,还有一个原因,叶知昀也听过。 那就是李琛的母亲燕王妃,和楚王妃——也就是当今皇后娘娘都出身镇国公府,乃是一母同胞的姐妹,感情深厚。只不过当时在夺嫡争斗中,楚王招惹了仇敌,导致楚王妃出游遇刺,和姐姐在一起的燕王妃为了保护其而死。 这份人情就成了世子坚不可摧的挡箭牌,只不过,当时失去母亲的李琛才十多岁。 男人身上还挟着从外面带来的寒气,他的鼻梁高挺,剑眉斜斜飞入鬓角,狭长的眼眸线条深刻,视线从鹰隼身上一转,落在屋里一大一小两人身上。 燕王回道:“料想也不会出什么差池,用饭了吗?” “在皇后娘娘那用过膳了。”李琛和他爹不太亲近,见面也说不了几句话,打个招呼便转身向外走。 叶知昀见此立刻站起来,“世子!” “嗯?”男人懒洋洋地转过身。 “世子先等我一下。”叶知昀抓紧时间跑了出去,回到屋里拿了那件大氅,快步穿过庭院,没有注意被旁边的岩石勾住衣角,险些摔倒,踉踉跄跄地站稳。 他抓了几下都没扯下袖摆,却听见院里响起一道忍俊不禁的笑声。 叶知昀扭头一看,李琛正站在廊下,带着笑意问他:“你急什么?” 叶知昀不由赧然,慢下动作,从岩石上挣开袖角,走到对方跟前。 紧接着,李琛便见少年捧着大氅举过头顶,正儿八经地躬身施礼,望着自己的眼神清澈明亮,倒映着星光:“谢世子救命之恩。” 第4章 说起来,李琛还是第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目光仰头看着,他起了逗弄的心思,摸了摸下巴,“谢不能只是嘴上一说,你打算如何报答我?” 叶知昀想了一下,接着语气坚定地说:“但听世子吩咐。” 李琛翘起嘴角。 檐下挂着一盏宫灯,散发着淡橙色的光芒,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少年乌黑的头顶,在光线下暖玉般的面容,以及嵌在左眼角的小痣,“嗯……我许久不曾回府,屋子还没打扫过,就交给你收拾干净吧。” “现在?”夜雾笼罩了撒在天边的寒星。 “嗯,不然我晚上睡哪?”李琛转过身,沿着长廊向前走,“跟我来。” 两个人一前一后穿过漫漫黑夜,燕王府不主张铺张奢侈,很多事都需要亲力亲为,一过亥时,仆从们便都下去休息了。 李琛不经常待在长安,一回来往往是狐朋狗友那里钻,他的院子又不准许别人进,时间一久几乎成了荒宅。 门一推开,便有一股浓浓的灰尘味迎面而来,叶知昀咳了几声,拿袖袍掩住口鼻。 身边李琛迈进来,扫视一圈狼藉的景象,啧了一声,“连被褥都发霉了。” “我那里还有备用的,等收拾干净就拿来。”叶知昀用火折子将一排蜡烛点上,从旁边提起扫帚拨开蜘蛛网。 李琛没想到少年还真一点没有犹豫地收拾起来,他也乐得当大爷,从角落里翻出来一坛腌梅子,打开一看还没坏,随便在案几坐下,对外面招了招手,海东青犹如离弦之箭飞进来,李琛便丢了一颗给它吃。 正悠哉着,他听见瓷器碰撞的声音,看向叶知昀,对方正踩在板凳上,踮着脚去擦博古架,完全没有注意到架子在摇晃间,摆在最上面的金龛随之摇摇欲坠。 他向来挥金如土,只不过屋里的东西有些是燕王妃的遗物,不免担心,才持续一瞬,那金龛便摔落下来,好在下面是软毡,没有摔裂。 李琛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,从案几上起身,“你……” 叶知昀从板凳踏到窗檐上,站在高处能挪动的空间太小,听见对方说话回不了头,继续向前擦着博古架,“世子放心,一会儿就好了。” “等下——”李琛话还没有说完,摇晃的架子又掉下来一个绿松鸟纹水丞,他顾不得悠闲自得了,连忙扑过去接住。 “世子你说什么?”叶知昀扯开角落里的蜘蛛网,一边往前挪动,身后又骨碌碌滚下一支汝窑梅瓶。 李琛哪里还来得及说话,在梅瓶落地之前在慌忙去接。 等到叶知昀终于擦完一排,松了口气,回过头,居然看见李琛左右胳膊上都挂着各种摆设,脚上还勾着梅瓶,整个人摇摇晃晃地维持平衡。 “世子,你在做什么?” 李琛和他对视片刻,露出一个笑容,锋利的虎牙仿佛在闪着寒光,“你下来。” 叶知昀莫名感到背后有些发寒,他从窗檐边爬下来,走到对方面前,“世子?” 李琛放下一堆摆设,从坛子里拿出梅子递给他,“辛苦了。” “谢世子。”叶知昀把手在袍子上蹭了蹭,接过便毫无防备地吃下去,下一瞬间咀嚼的动作僵住,口腔里掉牙的酸味直冲大脑! 李琛好整以暇地盯着他的反应,“怎么样?好吃吗?” 少年后退一步,又后退一步,用手挡住因为太酸而扭曲的脸,发颤的声音仿佛从牙缝里冒出来,“好……吃……” 李琛无声而恶劣地笑起来,神色像极了一只大尾巴狼,他把坛子盖上,转身大步向外走去,漫不经心地道:“行了,屋里灰太多,我还是去外面住了。” 这话的意思显然是白白折腾叶知昀一番,少年愣了愣。 李琛站在门外,停下脚步,手指勾着铜钥晃了晃,“还不走?” 叶知昀看着他半晌,点头应声:“是。” 李琛被他的目光一看,难得不自在起来,出声催促:“快点。” 少年的步伐却有些踉跄,扶着案几才站稳脚。 李琛问:“你没事吧?” “没事。”叶知昀摇了摇头,低着头走出门外,和男人擦肩而过的时候,胳膊却被对方一把扯住,不由仰起脸去看他。 李琛拉住他,才发现少年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苍白,抬手往额头一摸,烫得惊人,“你在发热?怎么不知道说?” “小病而已,世子不必担心。” 李琛一时没说话,饶是他,这会儿也不由泛起愧疚,咳了一声掩饰,“什么小病?伤寒拖久了可是相当难治,你先回房休息,我去煎药。” “麻烦世子了……哎?”叶知昀刚走没两步,身后传来一股大力,他整个人被嫌慢的李琛直接扛到肩上,大步朝院子走去。 对方的动作不轻,少年在对方的肩膀上颠簸,抓紧了他的衣袍才勉强保持平衡。 凛冽的寒风不知为何静了下来,墙头那边传来腊梅的清香,在夜色里流动,叶知昀的脑海有些晕晕乎乎,眼睛里晃动着游廊延绵的宫灯。 男人肩膀宽厚,背脊的热度就像那些从烛火里散发出的光,透着暖意。 进了屋,李琛把他放下后就去煎药了。 一盏茶的功夫,叶知昀半躺在床榻上,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,边吹边小心地喝下世子亲手煎的药。 屋里一片静谧,李琛坐在另一边,百无聊赖地翻着叶知昀的书卷。 “世子。”叶知昀把碗放在一边,往被窝里缩了缩,声音很轻,“你是听燕王殿下的命令才来救我的吧?” 李琛翻过一页纸,不置可否,“老头子就会给我找麻烦。” 叶知昀望着上方的帷幔,眼神放空,许是因为生病让思绪有些发散,他不再把想法埋入心底,露出了符合年纪的松懈感,“燕王殿下是因为我爹才如此的,许多人见到我,都在透过我去找我爹的影子,世子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,是不是也在想我一点也不像我爹?” 屋里静了一瞬,下一刻对方爆发出一阵疏狂至极的大笑声,李琛笑得不能自已,转过身看他,“别人我不知道,我当时见了你,心想你是不是冻傻了?” 叶知昀默默地拉过被子,蒙住脑袋,却听见对方的笑声靠近,接着一只冰凉的手钻进被角,摸了一把他的额头,像是冰块似的,冷得他打了一个喷嚏。 “行了,我走了。”那只手抽离,阁门嘎吱一声关上。 叶知昀等了片刻,才从被褥中冒出头,屋里的烛火已经灭了,一片安静的黑暗,他松下紧绷的神经,这几日的疲惫一股脑袭来,闭上眼便睡了过去。 第二天清晨醒过来后,他感觉身体状况好多了,用早饭的时候燕王和世子都不在,世子的行踪他不清楚,燕王倒是事务繁忙,天不亮便匆匆离府。 叶知昀来到书院,夫子教授最基础的六艺,分为:礼、乐、射、御、书、数。前几日因为大雪,射礼便停了课,今日太阳从云层中冒出一角,学生们便通通被唤去广场。 能去广场舒展筋骨,自然要比在待在学斋好得多,学生们一个个精神抖擞,沿着湖边垂柳,勾肩搭背地往前走。 叶知昀抬起头,迎面看见沈清栾朝他跑过来,“今日射艺早练完早走,我跟他们约好了出去玩,叶公子你来不来?” “去哪?”叶知昀问。 “是个好地方,到了你就知道。”沈清栾和他并肩走,喋喋不休地说,“我昨晚抄书抄了一夜,今天还要练射箭,着实心烦,若是可以我宁愿再抄一天,也不想去练弓箭。” 广场上四面宽阔,放置了一排案几,堆积着弓箭等杂物,六七丈远处立着箭靶。 很快叶知昀就知道对方为什么不想练射术了,十几支箭羽飞出去,没有一支射中箭靶。 相反的是,众人拥簇着的司灵几乎做到了百发百中,他依然是那一身灰不溜秋的布衫,每中一箭便响起围观众人的喝彩,很快箭篓空下去,他扭头对沈清栾做了一个鬼脸。 沈清栾气得鼓起腮帮,把弓扔给叶知昀,“不练了,我就不是射箭的料,你来吧。” 叶知昀从箭篓中抽出一支箭羽,搭在弓上,对准远方的箭靶,动作流畅地松开弦,箭矢顿时飞射而出! “你在将军府长大射艺定一定练得很……”沈清栾举目望去,声音变得僵硬起来,“好……” 中是中了,只不过…… 旁边响起一道不满地喊声:“谁的箭啊?怎么射在我的靶子上了?” 叶知昀干巴巴地咳了一声,正准备重新再来,忽然沈清栾拉了他一把,警惕地道:“他们怎么来了?” 只见前方十几个少年面色不善地朝他们围过来,为首之人走到叶知昀面前,站定抱臂。 他穿着一身靛蓝色的对襟窄袖长衫,腰间挂着狼首花纹玉佩,头发束在冠中,面容俊逸,棱角分明,上挑的眼睛带着傲慢,目光中充满阴鸷。 他开口,声音里满是讽刺的意味:“怎么?镇南大将军唯一的儿子连区区射艺都解决不了?哦对了,不应该再叫镇南大将军,而是罪臣叶朔烽,我听说在朝堂里你也承认了,你爹是个狼子野心的罪人。” 叶知昀淡淡抬眼,“你是谁?” 第5章 对方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,“你连我是谁都不知道?” 四周的气氛太过凝滞,沈清栾看不下去了,附耳在叶知昀低声道:“他是前任大理寺卿——平良侯之子程嘉垣。平良侯虽死,但他母族是东都世家,护了他一命,现在在长安依附潘家。” 提示到这里,叶知昀大概明白了对方为什么一身戾气的找上门。 镇南大将军叶朔烽死后,凡与其交往密切的官员,都被一一下狱审查,多数人进去了就没能出来,平良侯亦死于牢狱之灾。 对方估计是因为平良侯的死因,对他颇为怨恨,叶知昀不想和他起争端,转身和沈清栾道:“我们换一个地方练射箭吧。” 沈清栾还没有点头,程嘉垣又道:“无可辩驳就着急要走?其实我很想知道,皇上怎么就留了你这残渣余孽?你怎么就没有跟你那奸佞豺狼之父一起去死?还有何颜面上鹤亭书院来读书?” 叶知昀停下脚步。 四周的学生们注意到他们这边的动静,纷纷望过来,一时场面安静至极。 沈清栾和叶知昀虽然才结识一日,但却实实在在地把他当做朋友,闻言怒不可遏:“才不是你说的这样!谣言止于智者,你倒好,还当成真相了不成——” 忽然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搭在他的肩上,打断了沈清栾的话,他顿了顿,侧头看向身边的少年。 叶知昀没有看沈清栾,而是迎上程嘉垣森冷的目光,开口问:“你知不知道平良侯下狱斩首的罪名是什么?” 程嘉垣脸上冰冷讽刺的神色微微凝滞,像是碎裂开一道缝隙,眼里布满血丝,浑身散发出的气势更加凌厉,隐隐透着杀意。 叶知昀视若无睹,自问自答道:“是十罪之首的谋反。你父亲和我父亲同样因此而死,你这么一番话,究竟是在瞧不起我,还是在瞧不起你自己?” 四周的气氛简直剑拔弩张,程嘉垣的胸膛剧烈起伏几下,显然怒到极致,却不知从何反驳,过了数息才冷哼一声,语气尖锐地道:“我爹忠心耿耿,才不会谋反!若不是叶朔烽谋反在前,怎么会将我爹牵连至死?” 叶知昀心里升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滋味,‘忠心耿耿’这几个字轻轻松松地能从对方的嘴里冒出来,于他而言,却是如鲠在喉、有口难辩,只道:“谋反一罪盖棺定论,乃是皇上御笔亲书下的诏令,不是你一言可以更改的,若是再有疑问,不妨与陛下商讨商讨,看看是你说得对,还是陛下错了?” 搬出皇帝这座大山,程嘉垣无法再说半个字,只能忿恨地瞪着叶知昀。 叶知昀不再看他一眼,穿过人群向外走,程嘉垣带来的潘家子弟挡住前路,沈清栾道:“你们还想动手不成?要知道这里是哪,一旦我禀报祭酒,你们都要滚出鹤亭书院。” 即使是最近势头强劲的潘家也不敢在书院妄为,就在几个少年人退开时,忽然身后响起一道利器出鞘声,无比清晰的传入叶知昀耳中。 围观的众人惊呼起来,沈清栾震惊地喝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 程嘉垣手里执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利刃,指向人群中的叶知昀,冷冷道:“我只知道我父亲的死和你叶家脱不了干系,今日你休想善了,我们就按书院的规矩来,一对一比试,生死弗论。” 沈清栾看向叶知昀,对方身形清瘦,连射箭都射不准,怎么看也不会是剑术拔尖的程嘉垣的对手。 他正焦急想主意时,听见叶知昀平静地回道:“生死弗论?你是觉得一定能杀得了我?” 毕竟镇南大将军府的出身放在那里,程嘉垣即使抱以轻蔑的态度,但仍理智地保持着谨慎,没有必胜的把握,他却没有露出分毫端倪,不耐烦地道:“别废话!你就说敢不敢与我一战?!” 叶知昀说了句实话:“我不想把命丢在这里。” 程嘉垣嗤笑一声,“你倒是惜命得很,你爹好歹是个将军,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一个软蛋儿子……” “正因为是将军之子,我从小便明白一个道理,可惜程公子却还糊涂着。”叶知昀道,“胡人在边疆肆虐,意图吞没我大晋土地,而我等鹤亭书院学子,今日习六艺读诗书,就是为了明日报效大晋,而不是轻若鸿毛地死在你争我斗的仇怨里。” 他的声音并不大,可话里的意思如同一重重大帽盖下来,压得程嘉垣持剑的手重若泰山,难以挪动半分。 “死在边疆是为荣,死在朝堂是为耻。平生无功可成,尽会逞凶斗狠,程公子的作为,便是所谓的勇于私战,怯于公斗。” 几乎是叶知昀话刚落音,周围响起一圈叫好声,还有人噼里啪啦地为他鼓掌,沈清栾就激动地抱住他的肩膀。 这些书院的学生们一向看不惯嚣张的潘家一众,这下有人不费吹灰之力、兵不血刃地狠狠抽了他们一巴掌,自然一阵欢呼沸腾。 程嘉垣脸都绿了。 这时旁边传来一道声音:“叶公子,祭酒请你去一趟。” 司灵带着笑意,站在人群边上,冲叶知昀招了招手。 叶知昀不再管程嘉垣和几个潘家子弟,带着沈清栾向外走。 程嘉垣心有不甘地上前几步,司灵适时道:“程公子,祭酒可是在等着呢,他老人家时间不多,您有什么话下次再说吧。” 两个人的背影消失在人群,程嘉垣停下脚步,目露阴鸷。 正院里种了三三两两的梅花,地上铺了细软的白砂,以供丹顶鹤闲庭信步,冬日里的阳光稀薄,晒在人身上难免生出几分珍贵的感觉。 沈清栾和司灵等在外面,一个世家公子,一个茶馆跑腿,到了书院,眼里完全没有身份的沟壑,正喋喋不休吵个不停,悉悉邃邃的声音传到廊下。 叶知昀席地而坐,腿下铺着毛毡,面前摆着案几,上面设有一盘棋。 他的对面坐着祭酒江长晏,叫他来了也没多说什么,仿佛只是为了下棋。 叶知昀相当沉得住气,静静对棋盘思索着,直到对方开口:“方才的事情我听说了。” 他也没说叶知昀做的如何,少年的心思转了一圈,还是把专注归在棋盘上,落下一子,“是学生冒失了。” 江长晏笑了笑,他穿着一身宽宽松松的旧袍,背脊微驼,手里抱着草编篓,不像是掌管书院的领头人,倒似一个寻常老翁,“现在的晚辈可不能小看啊,一不留神就快要输给你小子了,看你这棋艺甚是精湛,平日里跟谁对弈?” 叶知昀道:“学生与祭酒的棋艺相比差之甚远,平日里也只是自娱自乐罢了。” “那正好,我这个老头子正愁无人对弈,往后你就常来陪我下棋解闷吧。”江长晏乐呵呵地道。 叶知昀愣了愣,“让我常来……?” 江长晏往旁边一张望,“那还能有谁?怎么,还是你不愿意?” 能跟在祭酒身边,别说下棋了,就是伺候他老人家,整个书院的学生们恐怕都趋之若鹜。 叶知昀实在想不到对方为什么会让他跟着,不解归不解,他还是应道:“是。” “等以后学成出了书院,有没有想过考取功名?想在哪里为官?”江长晏落下一子,棋盘的局势立刻扭转过来。 叶知昀一边谨慎对方的问题,一边应付棋盘,四两拨千斤地道:“学生以为顺其自然便好。” “说的也是,前路瞬息万变,不能操之过急啊。”江长晏一叹,又问:“你觉得如今朝堂局势如何?平时听官吏们大谈特谈,乏味至极,倒是想听听小辈们是何想法。” 叶知昀低着头,在对方棋子的围堵下,他想要扭转败局已再无可能,到了这会儿再论输赢也没有必要了——对方根本醉翁之意不在酒。 “朝堂之上文武百官,”他轻轻一笑,“还活在大晋盛世的梦里呢。” 立在一旁候着的主薄变了脸色,不敢相信少年竟在此口出狂言,他看向祭酒,老翁的面色却很平静,甚至微微带了笑意,“你终是肯吐露真实想法了。” “学生不敢白白耽误祭酒的时间。”叶知昀和他对视。 “好,好。”江长晏道,“你既然明白,老朽且问你,你说程嘉垣勇于私战,怯于公斗,那你自己呢?” 廊下顿时死寂一片,这个问题尖锐得就像一把刀,叶知昀的眼底渐渐爬上血丝,他捏着棋子的手指用力到泛起青白,忽然一松力道,站起身。 “学生还什么都没做呢。”他吐出这一句话,一边拱手一边向后退去,“告辞。” 少年的身影匆匆离开,身后江长晏仍坐在原地,主薄不满地道:“小小年纪自视甚高,朝堂事务焉敢妄论?” 江长晏却摇了摇头,神色复杂,“此子往后,不可估量啊……” 第6章 叶知昀走出来的时候,沈清栾见他似乎面色微沉,连忙问:“祭酒说什么?可是训斥你了?” 旁边司灵睁大了眼睛,“不会吧?祭酒遣我来叫你的时候,明明态度很是温和啊……” “别担心。”叶知昀解释道,“祭酒让我经常去陪他下棋。” 沈清栾和司灵一齐朝他投去了羡慕的目光,“你能不能问问祭酒还缺人不?” 司灵问:“你想干什么?你下棋那路数我都能看得透。” 沈清栾说:“是是是,我下棋路数浅,也不知是谁败在我的手底下。” 司灵拧起秀气的眉毛,哼哼两声:“下棋这么耗时间的玩意儿我才坐不住呢,依我看,你若是能去正院,干的估计也是端茶倒水的活。” 沈清栾气得扬起拳头,司灵立刻往叶知昀身后一躲,“叶公子救我!” 叶知昀纷繁的心绪被他们两个一闹扫空,不自觉地露出微笑,“好了,走吧。” 沈清栾和他勾肩搭背,“不过说真的,祭酒虽然不在朝为官,但他是鹤亭书院的院长,多少达官显贵都要仰仗他老人家,你能在他手底下学习,就是懂点皮毛,也够受用终生了。” “我明白。”叶知昀点了点头,却想起方才自己的大不敬举动,不由在心里一叹,祭酒洞察秋毫,他实在太过鲁莽。 “今儿好不容易提早出来,咱们去玩玩吧。”三个人出了书院,顺着街道往城里走去。 一说起玩,司灵就兴致勃勃地问:“去哪儿玩?” 沈清栾对他摆手,“谁说要带你了?去去去,回你茶馆帮你爹端茶倒水去!”司灵当即扯住叶知昀,“我不去,叶公子也不能去!走,叶公子,我带你去我家茶馆坐坐——” 对方的力气大得惊人,叶知昀几乎站不稳脚,扭头看向身边的沈清栾。 沈清栾和他对视数息,只好无奈答应,“行,带上你行了吧,去暖春阁。” 司灵这才松开手,边走边哼小曲,“暖春阁是个好地方啊,我还没去过呢。” “是啊,你哪能花的起这个银子呢。”沈清栾说,“叶公子有没有去过?” “沈兄不必如此见外,唤我名字就好。”叶知昀说,“我自小常居府中,并不怎么出门。” 沈清栾转念一想也是,他们这些世家公子们经常来往走动,颇为熟悉,独独将军府的这位却从来不出现在人前。 暖春阁乃是长安城里声名鹊起一座勾栏,繁华似锦,舞姬戏子如云,不乏权贵出没在其中,久而久之,便以风雅地代称。座落在最为兴盛的朱雀大街上,建了足足七层之高,奢华大气。 三个人迈进暖春阁的门槛,二楼便有人注意到了他们,正是先前找茬的程嘉垣,他喝酒的动作一顿,脸上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神色。 旁边潘家的公子顶了一下他的肩膀,“快来喝酒,别干愣着啊。” 程嘉垣却向下指了指,语带讥讽:“你看,暖春阁可是来了贵客。” 潘氏嫡出三公子潘景鸣定睛一看,注意到下方三人,对程嘉垣会意一笑,“这下可好,正愁抓不到这个叶家余孽,他倒是自己撞上门来了。你放心,交给我来处理。” 走进大堂的叶知昀敏锐地感觉到了什么,他抬起头望去,二楼众人走动,热闹喧嚣,并没有什么异常。 身边的司灵见什么都新奇,四处乱转,小厮将他们引到一边坐着,他才稍微安分了一些。 暖春阁每一层都有不同的表演,一楼大堂就是寻常的歌舞,再往上有演出杂剧及讲史、诸宫调、傀儡戏、影戏、杂技等各种伎艺。 小厮送上来几盘糕点,沈清栾还没有伸手便被司灵一通风卷残云吃了个干净。 叶知昀实在想不到他看着瘦瘦弱弱的样子,竟然这般能吃。 司灵摸了摸肚皮,慢悠悠地打了嗝,“有点腻。” 一个个空盘子光洁如新,沈清栾对此横眉怒目,气得七窍生烟,“就知道不该带你来!” 司灵生得讨巧,眉目里总有一股稚气未脱,对着两人咧嘴笑起来,“还没有吃饱,沈大人能再上点饭菜吗?” 叶知昀从袖里摸出几片金叶子,放在案几上,“想吃点什么便吩咐小厮吧。” 司灵马上扑过来抱住他的手,感动得眼泪汪汪,“知昀兄,你可比沈大人那抠门好太多了。” 沈清栾瞪圆了眼,司灵飞快地把金叶子揣到兜里,“我去后厨转一圈,看看有什么好吃的。”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眼看他一溜烟地跑了,沈清栾扭头问:“你哪里来得这么多钱?是燕王殿下给的?” “是将军府留下的。”叶知昀倒了一杯热茶,白雾袅袅,燕王的确交待过管家给他月钱,但是他吃在那住在那,实在不好再收下银子,好在他爹以前的俸禄都捎回府,毕竟镇南大将军这个职位一当几十年,俸禄还是攒下了不小的一笔。 沈清栾一听到将军府,就不再问下去了,怕对方难过,他知道叶将军一案的真相,并非从道听途说,而是曾经偷听父亲与人商议的话才得知。 他往台上一张望,对叶知昀扬手指道:“看,又有胡人献艺了。” 大晋风气兼容并蓄,各国商人往来经商,胡人面孔随处可见,可台上这个胡姬的面容和先前跳舞的那些胡姬相比,并不是多貌美,甚至不具备胡人高鼻深目的特点。 除了那一双翡翠般的眼眸。 她端坐在琴架前,手指拨动琴弦,散发出如流水般的乐声,就连喧嚣的大堂都静了不少。 叶知昀喝完了一杯茶,见沈清栾听得专注,便问:“这是什么曲子?” “应该《鹧鸪天》里的曲子,有点像《汝南三千里》,她怎么一直在弹这一首?”沈清栾一笑,“还是这胡姬只会这一曲?” 提到汝南这个地方叶知昀隐隐想到了什么,“汝南三千里不是汝南那一场战争吗……” 沈清栾正要回答,却被突如其来泼洒而来的茶打断,旁边的小厮一个不慎竟绊栽了下去,手里的热茶泼了他一身。 叶知昀见状顾不上惊讶,连忙把案几上的锦布递给他。 幸好穿得厚,沈清栾没有被烫到,他摆了摆手,“没事没事。” 小厮吓得惊慌失措,扶着案角从地上爬起来,接过锦布去帮他擦身上的水痕,“小的并非故意,求公子恕罪!” 沈清栾没有那些个贵人的脾性,只皱了皱眉,道:“带我去换件衣裳。” “是是,公子请跟小的来。” 沈清栾跟上两步,又扭头去叶知昀道:“你在这等等我,马上就好。” 叶知昀站在原地,一时没有回话,在无数人汇聚的嘈杂中,他维持着冷静,看了一眼那小厮,“我跟你一起去。” 沈清栾有些莫名,还是点点头。 小厮把他们带到旁边的长廊便退下去了,离大堂并不远,也可以看见周围人流走动。 沈清栾拉开阁门进去更衣,叶知昀便站在外面等他,四周并无异样,他有些觉得是自己多心了。 这时,他忽然想到胡姬弹奏的那支《汝南三千里》,方才便隐隐约约有些发觉不对劲,现在思绪全涌出来了,无论如何来说,此曲都不应该在勾栏奏出,不仅是因为曲调沉重,还因为背后的意义不同。 三年前夺嫡之争酿成大祸,一度导致大晋内部战乱迭起,此曲是为了纪念死在战场三十万大晋兵马——在献城投降之时,却被屠戮殆尽。 而令汝南血流成海的罪魁祸首,就是潘氏一族。 世人看来皆是惨案,而独独潘家人引以为豪,也只有他们,会命人在出没的场合演奏此曲,以示威严。 ——潘家人在暖春阁! 叶知昀骤然回身,却发现眼前闪过一道阴影,紧接着就被人捂住嘴巴,无法发出半点声音,那一股巨大的力道将他整个人向长廊尽头拖去。 嘎吱一声,沈清栾走出门,边拍了拍袖摆,边向四周一张望,疑惑地开口:“……叶兄?” 叶知昀已经被对方抓到阴影里,听见沈清栾走动的声音,他使出浑身的力气挣扎起来,想要发出动静提醒对方,却被对方狠狠捣了一拳,顿时从腹部袭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,再也动弹不得。 沈清栾扭头看了眼长廊,唤了几声都没见着叶知昀人,以为他先去大堂了,便快步下了楼梯。 等叶知昀的神智稍微清醒一些时,四周一片黑暗,伴随着模模糊糊的嘈杂,刚打算站起来,手腕却被禁锢住,他的内心简直惊涛骇浪,抬起沉重的双手,只听一阵锁链的碰撞声响。 是潘家人抓的他?还是程嘉垣?他们想做什么? 叶知昀压制住混乱的思绪,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。 这里是长安,他是燕王府的人,对方不可能直接杀了他,他若是失踪,一定会引来燕王的追查…… 正想着,外面的声音却渐渐放大,夹杂着说话和脚步声,盖在头顶的黑布哗啦一下被掀了开。 明亮的光线一下子照射进来,叶知昀不由眯起眼睛,等适合了才真正愕然起来。 他现在居然被锁在一座黄金打造的笼子里,处于看台上,而下方是一片黑压压的人群,竟似衣着光鲜的饿狼,各色目光齐聚在台上。 第7章 站在金笼子旁边管事大声向台下宣告:“这就是今晚第六件商品,并非器物,而是一个可供驱使的活人奴隶,还是如先前一样,价高者得!” 少年一袭白袍如冰雪铺散,绸缎般的长发倾泻在身上,手腕被叮当作响的锁链铐在笼柱上,迫使他不得不跪伏在地。 在烛火通明的映照中,他的眼角的小痣格外清晰,眼眸黑白分明,仿佛隔绝了声色,反而格外吸引众人的瞩目,勾起将其占为已有、贬落尘土的凌辱欲。 更何况,暖春阁已经很久没有将奴隶放上台面贩卖,能够买下这个奴隶,也是对于自身地位的彰显。 一时之间,大堂里喧嚣至极,各种喊价声节节拔高,也不管什么斯文礼数了,这里本就是勾栏地,放开了耳目之欲,只见一片争抢和粗俗的喊声,甚至还有人爬上台来,试图去抓少年,却被旁边的看守狠狠抽开。 叶知昀没有管台下哄乱的众人,而是在想这里应该是暖春阁的第几层,沈清栾要找来得花多少时间,背后又是谁在捣鬼。 他若是真成了奴隶被贩卖出去,烙下奴印,无论原因如何,此事一旦传到外面,叶家原来就声名倒塌,这次他以后更会无法在书院立足。 不杀了他,而是毁了他,并且借他人之手,撇得干干净净,对方的心思真当歹毒至极,联系今日在书院发生的事,他实在是没有想到程嘉垣的手段会如此下作。 “我出一千两买下他!”一道声音在人群中炸响,这个价码实在匪夷所思,众人齐齐惊叹。 叶知昀还从来不知道自己值这么多银子,抬目看过去,一个年过半百的肥胖男人报了价码,正立在人群捻胡而笑,显然是很享受众人的目光,紧接着便向少年望来,眼神中满是贪婪和淫.邪。 笼边主持拍卖的管事大喜过望,“不愧是齐员外,果然出手阔绰!” 齐员外拍了拍手,两边的侍卫立刻将几盘晃目的银子端上前,他颐指气使地对管事催促:“银子在这里,还不把人交给我?” 管事一边谄笑,一边连忙摆手对护卫吩咐:“快快,把人放出去交给齐员外!” 趁着护卫拿出铜钥打开锁链,叶知昀一挣开束缚便向外冲去,躲开护卫抓来的大掌,对方怒骂了一声:“小崽子!你还想往哪跑?” 叶知昀使力一推笼子,偌大的金笼倾斜,护卫连忙躲避,随着笼子向一侧轰隆歪倒,底下众人一阵哗然,齐员外恼怒地指挥侍卫:“快抓住他!” 少年在混乱的看台上躲闪抓捕,可对方人数太多,前后围来,扣住他的肩膀便将他往齐员外面前提去。 齐员外持着折扇在手掌里拍了拍,浑浊的眼睛盯着少年,却是对管事道:“你这里的奴隶不太听话啊……” 管事连忙应声:“齐员外放心,有的是办法让他听话……” “我不是奴隶,而是被歹人抓到此处。”叶知昀打断管事的话,他没有再无用的挣扎,径直迎上肥胖男人的视线,“按大晋律,胆敢贩卖良民为奴者,将良民当奴隶驱使者,轻者流放,重者当斩!买下我,你确定还能有命活着?” 齐员外的脸色微微僵硬。 叶知昀道:“更何况,长安乃是都城,天下脚下焉敢视王法为无物?你还把不把皇上放在眼里?” 场面逐渐静下来,管事脸上的笑几乎挂不住,一边指挥护卫堵住少年的嘴巴,一边向齐员外解释:“没有的事,他那是失心疯胡说八道……” 齐员外刷地将折扇合上,管事立刻噤了声。 齐员外刻意地用一种文绉绉的口吻,慢条斯理地道:“在下只是不知,你所谓的这个皇上,是定下律例的先帝,还是推倒先帝的当今圣上呢?” 叶知昀顿时心里一凉。 “还愣着什么?”齐员外扭头道,“还不把烙上印带走?” 一旦烙下青印,那将无论如何也无法消除,等于一辈子都入了奴隶籍。 一声令下后很快,烧得通红的火钳出现在叶知昀面前,一寸寸地逼近,他再也维持不住冷静,难以接受地奋力挣扎起来,然而手臂却被护卫紧紧按住。 火钳滚烫的温度扑面而来,眼看就要烙在皮肤上时,人群中突然响起一道勃然大怒的厉喝:“——住手!” 火光电石之间,叶知昀面前的侍卫被来人狠狠撞开。 沈清栾出现在他的视线中,少年书生打扮,身形并不算强壮,却少见地周身满是凌厉的气势,一脸怒气地转过身,看向叶知昀的那一刻变成了担忧,“你怎么样了?” 沈清栾发觉他失踪后,马上搜罗起整座暖春阁,找了半晌,才在最上面的七层听到有消息,连忙赶来,见到的就是这么一幕,来不及惊愕便冲过来撞开火钳。 他想要察看叶知昀的情况,但却被侍卫蛮横地拦住,当即更是怒火中烧,转身看向齐员外,“他们是你的人吧?我劝你早点滚开,知不知道我是——” “嘭!” 一声肉体碰撞的重响! 沈清栾话还没有说完,就被侍卫迎面重重打了一拳。场面顿时一片安静。 沈清栾僵硬地抬起手臂,摸了一下鼻子下方,手指粘着流下的鼻血,尚书府公子头一回被打,木木地站着,喃喃:“好大的胆子……” 齐员外轻蔑地哼了一声:“哪里来的毛小子敢坏我的事?还不把他给我打出去?” 侍卫再度挥出拳头,这一击若是落实,恐怕就不止是流鼻血了,叶知昀着急地想要替沈清栾挡,但被压制住,无法动弹,“小心!” 那裹挟着巨力的拳风袭来,就在这时,斜刺里伸出来一只手,纤细白皙,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劲瘦感,轻轻松松地握住了对方的拳头。 任凭侍卫如何挣动,都不能撼动半分。 司灵挡在叶知昀和沈清栾面前,接下这一拳后,看也不看侍卫,嘴角挂着碎点心渣,扭头笑问两人,“怎么才吃个点心的功夫,你们就惹了事?” 第8章 两人来不及回答,只能急忙地提醒他,“留神,他们过来了!” 几个护卫朝司灵包围过来,不由分说地从四面伸手抓去,少年仗着身手敏捷,躲过接连而来的袭来,在人群穿梭自如,飞身落在案几,对着追来的护卫大喝:“通通住手!你们知道我是谁吗?” 几个护卫停下动作,面面相觑,都对少年的身份犯起嘀咕,拿不定主意,便扭头去看齐员外,请示对方的意思。 齐员外面现疑色,打量了一圈司灵,视线落在他灰扑扑的布衫上,“你是何人?” 司灵一笑,露出两排白皙的牙齿,居高临下地叉腰道:“我是茶馆跑堂的!” 齐员外露出被戏耍的恼怒,买个奴隶出了几番岔子,已经耗光了他所有的耐心,“把他给我绑起来!” 护卫听命上前,司灵连忙摆出一个防备的姿势,“等等!虽然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,但是他——” 他指向捂住鼻血的沈清栾,大堂里众人的视线一齐移了过去,“他可是礼部尚书沈大人的独子!” 人群中响起不小的喧哗,犹如潮水般扩散,站在四周的人惊疑不定地讨论起来。 齐员外却并不相信他这个小鬼的话,只觉得他们故意捣乱,他的胸腔被燃烧的怒火填满,却不愿在众人面前失了面子,压制住火气,声音都变得阴阳怪气起来:“你有何证据证明你不是在撒谎?小小跑堂也敢在这里放肆?你是六部尚书之子?我还是镇南大将军他爷爷呢!” 沈清栾这一下顾不上擦鼻血了,扭头担忧地去看叶知昀的反应。 叶知昀神色未变,只是眉梢一跳,紧接着垂下眼帘,掩饰住所有情绪。 “叶兄……”要是换做沈清栾的父辈被羞辱,他早跳出去跟对方拼个你死我活,可叶知昀一向情绪内敛,什么事都憋在心里,沈清栾不免担心,没等他再继续说,司灵那边混乱成一团。 单看司灵瘦弱的身子板,绝对想不出他那一脚的力气有多么大,硬生生将对方踹出一丈远,效果极其震撼,护卫连翻撞到了好几张案几,引起大堂里满是人仰马翻。 这场位于暖春阁顶层的拍卖彻底黄了,向外涌动的人群里混杂着齐员外的叫骂,管事急得手足无措,一边好言劝下离开的客人,一边挥挥手,示意护卫们全部去抓去司灵。 司灵身手虽好,但面对一圈人的攻势显然落了下方,不到一会儿,就被几个护卫按倒在地,还在不甘心地不断挣扎。 齐员外恶狠狠地啐了一口,“把他们三个人都我带走!” 叶知昀不想他们两个人受自己牵连,立刻出声阻止:“齐员外,他们并非奴隶,你在众目睽睽之下肆意抓人,若是被举检到官府,可是吃不了兜着走。” 齐员外猖狂地大笑一声:“凭你们几个毛头小子还能惊动到官府?” 叶知昀微微眯起眼睛,语气很淡,“是吗?齐员外好胆量,这天底下视官府为无物的人,我还以为只有潘氏。” 随着他的话,齐员外的脸色微微变了,像是被对方撕开了极力隐藏的目的。 “暖春阁现在闹成这样,显然不是他们想要看到的结果。”叶知昀道,“你也不想再进一步的扩大事态吧?放过他们两,我会保证跟你走,让你们的计划如意。” 齐员外意味不明地盯了他数息,对护卫比了一个手势。 护卫松开沈清栾和司灵,围住他们防止两人惹出事。 叶知昀原本以为齐员外会立刻带走他,不料对方向旁边走了几步,弯下腰,捡起了先前掉在地上的火钳,紧接着转过身向他走来。 “你敢!”、“住手!”沈清栾和司灵齐齐惊喊,不顾一切地向外冲去,然而他们的距离太远,根本来不及。 叶知昀的心仿佛沉入了谷底,瞳孔倒映着通红的火钳。 火光电石间,他听见随着砰地一声巨响,大门向两边弹开,一道黑影势若破竹般穿过人群,海东青如同闪电出现叶知昀的眼底。 尖利的鸟喙狠狠一啄,生生从齐员外的手上撕下一大块皮肉来。 惨叫声骤然响起。 然而除了齐员外,大堂里却安静至极,黑压压的人群仿佛静止。 一双黑革鹿皮靴迈着从容不迫的脚步走进来,海东青展翅飞起,落在他的肩头。 气氛凝滞到了极致,长安有能耐驯养海东青的人屈指可数,眼前这位,见过他的没见过的,都在看见海东青的同时想到了男人的身份。 李琛负手站定,似乎才察觉了氛围的不同,嘴角微微向上一挑,露出些笑意,“怎么?我一来就这么安静,诸位难道不欢迎我?” 世子斑斑劣迹无人不知,大堂还是一片死寂,没有人敢说话,都怕触了霉头,站在一旁的管事抖得直哆嗦,沈清栾和司灵瞪大了眼。 齐员外捂着流血的伤口,剧痛几乎让他站不稳脚,转过身见到李琛,心虚和惊慌交织在一起,顿时倒退几步,可很快他又想起潘公子交待的话,强撑起咄咄逼人的气势,“世子这是做什么?仗着身份纵鹰伤人,可曾把律例放在眼里?” 李琛的视线扫过叶知昀和落在地上的火钳,眸光渐深,却是挑眉一笑,“那齐员外想以平民为奴,就是把把律例放在眼里了?” 齐员外等得就是他这句话,“他是暖春阁里货真价实的奴隶,这不,还有卖身契。” 他朝管事招了招手,管事一边畏惧李琛,一边小心地把怀里卖身契交给齐员外。 沈清栾首先惊愕地喊道:“怎么会?” 叶知昀怔了怔,不知何时自己竟签了卖身契,很快想到,难怪对方如此有恃无恐,定是刚才昏迷那会儿被做了手脚。 “白纸黑字,证据在此。”齐员外拍了拍那张薄薄的卖身契,“世子,您空口无凭怎么就认定他不是奴隶了?” 大堂里的众人纷纷看向李琛,等着他回应,没想到李琛翘了翘嘴角,像是听到了异常好笑的事,那笑容在他的唇边压抑不住,渐渐扩大到整张脸上,变成了剧烈疯癫的大笑声,像是入了魔障一般,回响在空荡的大堂中。 “奴隶?哈哈哈哈哈哈……我怎么不知道燕王府的人变成了暖春阁的奴隶?”男人边说,边弯着腰笑得几乎岔气,扶着案几坐下,似乎在平定气息,在这个过程中,他抬手摸了一把海东青,又指了指齐员外。 海东青长长的尖啸一声,展开双翼直冲向手指所点之处。 讲道理从来不是这位世子的风格,齐员外深深明白这一点,当即再也掩饰不住恐惧,认为对方会令海东青直接杀了他,连忙吓得大喊大叫,想要往梁柱后躲去,但他的速度怎么能跟海东青比。 黑影带着寒风扑面而来,齐员外摔倒在地,几乎以为自己会血溅当场,然而海东青探出爪子,只是抓走了他手的纸,重新飞落回李琛面前。 叶知昀刚刚还有些担心,并不是为了齐员外的命,而是倘若他死在这里,世子将会面临怎么样的谴责,看到这一幕才稍微松了一口气,紧接着,他的视线和看过来的李琛对上。 李琛有意无意地冲他挑了一下左眉,他原本便生得五官张扬,这么一个细微的动作,又为他添上几分邪气。 莫名的,叶知昀一直紧绷的心神松懈下来,注视着对方的动作。 李琛举起烛台,将海东青抓来的纸放在火上点燃。 四周的人群变得窸窸窣窣起来,响起压低声音的议论,叶知昀听见有人不敢置信地说:“竟然烧了,世子真是胡作非为……” “简直不把规矩放在眼里……” “这一烧暖春阁可就损失了一千两银子啊。” 齐员外拖着肥胖的身体爬起来,见此冲冠怒发,额头上青筋暴起,理智全部灰飞烟灭,“——李琛!” 李琛含笑点头示意,“嗯。” 齐员外剧烈地喘着粗气,“既然如此,你给我等着,别以为世子爷的好日子还能长久……” “我为何要等着?”李琛站起身,他背着手,腰杆笔直,明明笑着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味道,“齐员外想要找我算账,今天的事今天解决,你若不打算解决,我就先来跟你清点清点。” 他走了两步,发出一声叹息,“齐员外财大气粗,买个奴隶就要一千两啊……什么时候贩卖茶叶就能轻轻松松挣到一千两挥霍,这么好的生财路子,不知齐员外可否告知一二呢?” 齐员外顿时就像被从头到尾泼了盆冰水,熄了火,只剩下掩饰不住的畏惧,颤抖着声音:“你、你……” 他勉勉强强地迫使自己镇定下来,“这是我在邲城起家一笔笔攒下来的,世子有疑问可以去我宅邸,翻出账本查看!” “从邲城起家,到在长安如鱼得水,的确是好本事,不过你不必找我查看。”李琛转身看向他,“你在长安酒肆花了六百两,在赌坊输了九百两,宴请贵胄名士用去一千两——三公都未必有你挣得多啊。诸如此类,一笔笔我都替你清点好了,而搜查你宅邸的人则另有其人。” 李琛每说一句话,人群中的哗然就高上一分,齐员外脸色就灰暗一寸,到了最后一个字落音时,大门再一次地被砰地打开,无数官兵涌入大堂,训练有素地分成两列站定,大理寺少卿蒋儒汀一身圆领官服,肃然迈步走进来。 齐员外见李琛竟然招来了这块满朝皆知、茅坑里的石头般的蒋儒汀,顿时双目死灰,直接软倒在地,被上前的士卒抓住拖走。 第9章 蒋儒汀年纪大概三十出头,留着山羊须,一脸万年不变的肃穆,带了人马公事公办,几道命令吩咐下去后,朝李琛拱手行礼,“世子,人我就带走了。” 齐员外进了大理寺不死也要脱层皮,李琛漫不经心地摆了摆手,抬步走向对面的叶知昀。 大堂里的护卫、管事以都被官兵抓捕,剩下的客人也被驱逐,只留七零八落的士卒搜查。 李琛站定,两个人面对面,叶知昀仰起头才能对上他的视线。 李琛打量他一圈:“没受伤吧?” 少年摇了摇头。 “行了,回家。”李琛揉了一把他的头顶,却发现少年的腿在轻微地打颤,显然行走不便,“下次受伤了就说,有人找茬就报我的名头,别总一声不吭。” 当叶知昀听到回家两个字时,心底涌上来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热意,瞬间爬满了干涩的胸膛,汹汹地卷袭上脑海。 他低着头,张了张嘴巴,半晌才发出细小的声音:“谢世子。” 李琛一叹:“谢、谢、谢,有什么好谢的,你就不会说点好听的吗?也不懂得嘴甜一点。” 叶知昀从来没有刻意讨好过谁,跟人处事从来彬彬有礼,把握住进退的分寸,听见李琛这么一说,有些茫然无措起来,不知道该讲些什么才算嘴甜。 李琛虽然嘴上嫌弃,但却做了一个令叶知昀意想不到的动作,将准备跑过来的沈清栾和司灵惊得傻在原地。 世子背对少年弯着膝盖,纡尊降贵地蹲下身,“上来吧。” 叶知昀睁大了眼睛,虽然惊讶,但还是按照对方所说,趴在男人的宽厚的背脊上,怕掉下去,伸手勾住对方的脖子。 李琛轻松地背起他,“真轻,你平日是不是都不吃饭?” “就按照寻常那样一日三顿啊。” 没走几步,叶知昀想到了沈清栾和司灵,朝他们招了招手,“快来。” 可碍着世子爷的威压,两人没好靠近,保持着一段距离跟上。 出了灯火通明的暖春阁,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,燕王府的马车候在路边。 叶知昀上去的时候本想让沈清栾和司灵一起上来,送他们回去,可世子直接了当地拨开帘子,目光扫向下方脏兮兮的两人,“你们自己步行回去吧。” 沈清栾忍不住道:“世子,天都黑了,路又这么远,况且我们好歹也救了叶兄……” 李琛带笑点了点头:“也一头把叶知昀撞下湖里过。”两个少年哑口无言,望着马夫扬鞭,马车远去的背影,僵立在原地,浸染在冷飕飕的夜风中。 回到燕王府,叶知昀还在想着沈清栾他们怎么回府,担心又不好跟世子开口,满怀心事地下了马车,往前走。 李琛完全明白他在想什么,“我已经派人去通知尚书府了,暖春阁的事等会说,你现在去找管家把伤口包扎好,回头再去正院找老头子。” “是。”叶知昀心里的大石头落地。 老管家学了一手岐黄之术,府里有人病了都找他看,帮少年敷了药,包扎好身上几处伤口。 叶知昀道谢出来后,按照李琛的话,转去了正院,月色流离在庭院中,带着四下云雾的叠影。 窗阁撒出橙黄色的烛光,屋里似乎是来了客人,隐隐传来说话声。 叶知昀站在窗下,没有发出动静,里面的来客似乎一名官员,燕王的声音道:“最近长安食用五石散的风气大涨,不仅有文人名士,其中更多的还是在百姓中泛滥,服用过当,暴成狂躁之疾,长安已经出了几起事故。” 叶知昀也了解过一些五石散的事,这几日在书院,就曾见过有学生食用。 五石散是种中药散剂,适量使用可以治疗伤寒,但一旦过度或者经常使用,会导致人的性情暴躁亢奋,且成瘾性极高,但精神上会产生亢奋和虚无的慰藉。由文人名士引领风气,从前朝就流传下来,颇受时人追捧。 官员道:“殿下,不瞒您说,刑部这边已经接到好几个案子了,都是有关五石散,并不是简单的燥热急痴,还有百姓因服用而、而横死……” 燕王:“此事有没有禀报给皇上?” “待明日便行禀报,就怕皇上大怒,下官这里正在调查,恐是有人做了手脚。” “嗯,五石散原本价格昂贵,现在能在百姓之中流通,想必有人压下了价格。” 官员道:“可……这么庞大的货量,若是压下价格,得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够支撑……” 燕王沉吟片刻:“若是更换或者加重了某一味剂量呢?长安事故频发,问题肯定出现在药源上。” “若按殿下所说,五石散本就难以制作,稍微不慎就会加重药材的危害程度,这应该就是为何价格如此低廉的缘故。” 燕王道:“明日请了旨,便去扩大范围追查商贾吧。” “是。下官定会查清背后究竟是何人捣鬼。” 屋里传来一阵脚步声,燕王送那官员离开。 叶知昀琢磨起这五石散一事,敢在长安为非作歹的,背后势力一定庞大,看来对方想要调查此案一定会很艰难。 正思忖着回身,他却突然发现石阶下立着一人,不由一惊。 李琛身形修长,轮廓浸染着月色,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来了没有发出动静,看到对方吓得一跳,才笑起来,迈步走上来,开口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 “世子……”叶知昀明白自己刚才听墙角的行为被他尽收眼底,那些政事他是不该知道的,有些紧张地看着对方。 李琛却只是问了一句,仿佛并不在意,也没有追究,掠过他往左侧门的方向走去,“进来吧。” 两个人一前一后在大厅坐下,燕王也送客回来了,见到他们问:“出什么事了?” 李琛往靠背上一倚,两条修长的腿架在案几上,手指向左边一伸,揪了几根叶知昀衣领上的裘毛,特别手欠地一吹,“你来说。” 叶知昀对他的动作没有反应,端坐在软垫上,将在暖春阁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陈述给燕王,说完了想起来最重要的一点,“世子为何会来暖春阁救我?” 李琛枕着胳膊,“我消息灵通,无所不知。” 燕王对他不正经的态度视若无睹,沉声道:“你在追查齐员外?” 李琛道:“凑巧撞见他那些个勾当,留神了而已。” 燕王道:“若只是留神,就不会招来大理寺的人了。” 两个人说着话,门外发出一声响动,一个仆从低着头行礼,李琛示意他进来,“追查齐员外的人又不是我,而是蒋儒汀,我只不过是做了顺水人情罢了。这不,审讯齐员外的结果出来了。” 叶知昀这话的真假保持暂待态度。 仆从站在李琛身后弯下腰,出声道:“齐员外实际上受潘家公子潘策朗指使,一进大理寺就被潘家派人堵住口风,就连蒋大人也毫无办法,那些银两的来源被他们随便找了个替罪羊解决了。” 叶知昀面色沉静,他差不多预料这样的结果,幕后主使依然沉在水底,齐员外只不过是个废棋。 自潘家帮助楚王登基以来,太傅潘志遥作为重臣参与朝政,掌管全国的军政大权,族中子弟遍布庙堂,在朝中几乎只手遮天,就连皇上都得避其三分。 仆从退出门外,燕王尚在沉思中,李琛道:“惹了燕王府,还能全身而退?这口气老头子你打算忍着,我可没有退让的意思。” 叶知昀道:“世子不必为我惹上麻烦。” “李琛,你想做什么,不要扯上王府的名头。”燕王没有正面回答。 李琛听到这一句,反倒笑起来,“知道了。” 接着燕王起身,“夜深了,要做什么等明日再说,知昀还没有用饭吧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刚想说自己去后厨热点饭就好,谁知燕王直接说:“那我去煮份面条。” 一盏茶的时间后,一碗热腾腾的面条摆在叶知昀面前,还放了几根白菜叶。 很难想象燕王这样身份的人居然会亲自下厨,说出去估计都不会有人信。 李琛一见面条端进来,顿时坐直身子,边张望边惊讶地问燕王:“只有一碗?” 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,他脸上的神色变了,眯起眼睛,盯着叶知昀,意味深长地哼笑几声:“亲儿子都没得吃,倒把领养的当宝贝了。” 他的目光实在太过可怕,叶知昀咽下嘴里的一根面条,将碗向世子推了推,“那,你吃吧。” 李琛从他的话里听出一股怜悯的味道,目光动了动,看了一眼面条,又看了看叶知昀,想不到自己堂堂一介竟沦落到这般境地,简直不知所言,头也不回地向外走:“气饱了。” 叶知昀这一顿吃得十分不安心。 说起来,自从李琛半道救了叶知昀,皇帝大怒后,他那些个长安的狐朋狗友都纷纷躲避风头,游学的事情也泡汤了,只能待在燕王府邸里。 叶知昀收拾了完碗筷,打算去厨房给李琛做点饭菜,却发现灶台旁边蹲着一个黑影。 他愣了愣,“世子?” 黑影回过头,正是李琛,手里拿着柴禾,神色中颇带幽怨,见到是他,立刻把柴禾往灶台肚子里一塞,“你来这做什么?” 叶知昀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李琛不满地道:“笑什么笑?” 叶知昀指了指脸,又指了指对方,“有灰。” 李琛一抹脸,但是他手刚拿过柴禾灰更多,一抹之下半张脸几乎成了锅底。 抹完了后他才意识到,抬眼一看,对面的少年正低头憋笑,于是冷笑一声:“你过来。” 叶知昀觉得没有好事,但是世子发了话,他才向前走了一步,紧接着一双大掌迎面袭来,揪住他的脸,像揉面团一样,“世子!” 少年好不容易从对方的魔掌中挣脱出来,脸被扯得通红,灰痕斑斑。他心里有些愤然,也没了要做饭的打算,任凭对方自己折腾,看李琛满脸带笑,还想揉他的脑袋,立刻转身出了门。 叶知昀到院子里打个桶水洗脸,天际一轮皎洁满月,映照得每个角落里都是月光。 他用木板将井盖上,在旁边坐下,仰头望着夜空,卸下一身的疲惫,只剩下平静。 身边传来动静,李琛就着井水洗了把脸,挂着水珠在旁边坐下,问:“潘家的事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 叶知昀看向他,眼眸通透明净,“世子,还是不给王府添麻烦的好,现在潘家势大,贸然行动恐怕会惹来后患。” “要是总是顾及后患还做什么事?”李琛我行我素惯了,直接走到叶知昀面前,把他拉起来,“今天受得气不等明天发。” “现在?” “对。”李琛说着,眉眼里露出狡黠的意味,“毕竟你入了燕王府,哪有让别人白白欺负的道理,这样吧,喊我一声哥哥,我就去给你欺负回来。” 叶知昀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,跟他对视半晌,“世子,夜已经深了,早些休息吧。” 说罢扭头往屋里走,“欸——”李琛伸手勾住他后领,不让他走,“为什么不喊?我比你年长,你就应该认我做兄长。” 叶知昀只得磕磕巴巴地犹豫道:“……兄长。” “叫、哥、哥。” 叶知昀重复道:“兄长。” 李琛叹了一口气,“算了算了,叫就兄长吧。” “是,世子。”叶知昀话刚落音,便见李琛瞪了他一眼,但却拿他没有办法,也懒得再纠正。 “走吧。”李琛一向都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带着叶知昀不惊动门口的守卫,直接从墙头翻了过去。 吹了声唿哨,身后海东青飞出来。 长安彻夜灯火不眠,十里长街繁华似锦,到处都是红彤彤的灯笼,路上百姓欢声笑语,还有西洋人的杂技表演,四处回荡着商贩的叫卖。 叶知昀很喜欢这样热闹的气氛,身边的李琛也不急,慢慢走着,毕竟还饿着肚子,就掏铜板买了份炒圆子。 他那只海东青也探头探脑地啄食,李琛挥了挥手,却叫那鹰从空隙里叼了一个圆子。 他马上抬起头,拿木箸打算抢回来,海东青飞快飞到半空,世子竟然还跟鸟追究起来了,“如花,还跟我抢食了是吧?” “如花?”叶知昀没想到这么威风的海东青,居然叫这种青楼名,更让他没有想到的是,如花听到自己唤他名字,竟然飞落在他面前,对着他晃了晃叼着的圆子。 这是什么意思? 要给他吃? 李琛点了点‘叛主投敌’的如花,“真是能耐了。” 叶知昀小心地接过圆子,又试探着摸了摸如花的脑袋,如花没有躲开,少年转头朝李琛笑道:“世子,你看,如花真温顺。” 只有李琛奇了怪了,其实如花的脾气非常之恶劣,不差于他,连熟悉多年的燕王都不理不睬,这次怎么对叶知昀格外讨好。 叶知昀见李琛脸色怪异,以为对方是在挂念圆子的事,就把圆子捧回给他,“世子,还是你吃吧。” 李琛简直觉得好笑,持着木箸夹过圆子直接塞进对方嘴里。 叶知昀毫无防备,差点噎到,又不好吐掉,慢慢咀嚼起来,才觉得圆子甜得齁人。 两个人一路晃荡到一家酒馆中,李琛嘱咐了几句,让少年先上去。 叶知昀照办,酒馆里很热闹,他上了二楼,不远处的案几就坐着正在喝酒的几个潘家公子,为首之人就是搂着舞姬的潘策朗,四周人都喝得歪歪扭扭,只剩下一个程嘉垣坐得背脊挺直,神态冷肃。 程嘉垣原本在低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喝酒,似乎在沉思,听见脚步声无意间抬眼一看,见到叶知昀骤然惊愕,“是你?!” 潘策朗随之望去,他比程嘉垣大了两岁,三角眼一眯,“看来暖春阁的事情你还没有吃够苦头啊,竟然还敢来找我们?” 叶知昀面色自若,“好巧,没想到在这里会撞见潘公子,在下不过是来吃顿饭,并不打算打扰诸位。” 潘策朗不打算放过他,正朝旁边的人使眼色,却听少年的声音不急不缓,“既然潘公子说起暖春阁,世子刚从那里回来,听说发生了一些事,还惊动了大理寺,也不知明日早朝,会不会报到皇上那里去。” 一桌人都没动静了,现在动手的确人多眼杂,况且李琛那一出显然让他们忌惮不已,程嘉垣刚要起身,潘策朗按住他,也不管叶知昀了,招呼道:“来来,程兄,继续喝酒!” 程嘉垣显然不甘心,但碍着潘策朗按捺住,冷冷扫了一眼叶知昀。 叶知昀在临窗边的案几坐下,小二上了饭菜,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潜伏在窗檐下的李琛,对方朝他比了个手势,扣在指间的石子倏地一弹。以一个极其隐蔽的角度,石子裹挟巨大的力道汹汹袭去,砰地砸进了煮得沸腾的锅里! 瞬间汤汁热油向四面八方飞溅,撒在众人的头上脸上、衣袍上,偏偏那热油滚烫,场面顿时炸开了锅! 有潘氏公子怒吼:“怎么回事?!” “谁把锅掀了!” “没掀没掀,谁知道怎么突然溅出来了?” 一片人仰马翻,潘策朗抖着胸口的衣袍,又惊又怒,还要呵斥,又被旁边的人踩了一脚,愤怒地吼道:“都静静!” 一桌人逐渐安静下来,程嘉垣的左眼里被溅上油星,擦到眼睛通红才勉强能睁开,恼怒地看了一眼案几,“有人捣鬼。” 这一句话让四周的气氛瞬间僵住,二楼这边只有他们和叶知昀,潘策朗转过身,阴冷的目光望向叶知昀:“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吧?” 第10章 叶知昀还在持着木箸夹菜,众人的矛头一指过来,他便状似无辜地摊开手。 从对方的案几到他这边,隔着两丈远的距离,确实很难做什么手脚,也没有人见到叶知昀挪动过。 僵持片刻,潘策朗看上去煞气凌厉,似乎很想上来直接掀了桌,但却没有证据,又不能无故去找麻烦。 他一向擅长背后伎俩,虽心生怨气,却也不急这一时,便咬了咬牙,按捺住脾性,骂骂咧咧地坐下来,叫小厮过来收拾干净。 叶知昀忍着笑意,看见窗沿下的李琛换了一个姿势,改用脚勾住梁柱,整个人倒挂着,又是黑衣,身形完全隐藏在夜色和阴影里。 他将一块石片掰碎成几块,耍猴戏般的随意,眯着眼瞄准一掷。 石块撞在梁柱上一弹,换了一个角度,朝下重重打在潘策朗的左脸上! 潘策朗正在喝茶,被突然袭击,顿时茶水翻倒,捂住脸痛叫起来,“谁他妈的打老子?!” 叶知昀觉得接下来的画面定会惨不忍睹。 果不其然,潘策朗旁边坐得就是程嘉垣,好巧不巧,刚刚那石片飞落在他面前,被他不明所以的捡起。 潘策朗痛得撕牙咧嘴,一扭头看见拿着石片的程嘉垣,瞬间怒气冲天,“好啊!你个姓程的,还敢打老子!敢情不是真投奔来着,是来报复来着?我们潘家就不该收留你这么个玩意!” 程嘉垣被劈头盖脸骂得恼羞成怒,脸色黑沉,他生气归生气,除了潘家他在长安没有倚仗,纵然再怒,可不能跟对方撕破了脸,就当没有听见,沉声道:“不是我做的,就是这石头打的你,估计刚才热油的事情也是因为这石头。” 潘策朗也不是个没脑子的,被这么一说,狐疑地从对方手里夺过石头。 有意无意地,一桌子再次把视线移向了对面的少年。 叶知昀装作没有都看到,安心地提起瓷壶,倒了一杯热茶。 可潘策朗却不打算息事宁人,自从叶知昀出现后,坏事就接二连三发生。他站起身,那一桌人也随之黑压压的起来,气势汹汹。 酒馆二楼右边的几桌人听到动静,纷纷探头探脑,嘁嘁喳喳地议论起来,“瞧瞧,公子们要打架了!” “呦,这么多人打一个?怎么找上事的啊?” “一看他们就不好得罪,被当官的公子欺负了,有理都没得说!” “我看白衣服这个肯定会被打得很惨。” 叶知昀被对方揪起衣襟的时候,在想李琛怎么还没有出现,这个念头才过脑袋,耳后听见一阵风声,有什么扑腾着翅膀飞进来。 对面一棒子人全部僵住了,各个瞪圆了眼,气氛瞬间凝固。 海东青停在叶知昀的肩膀上,玉爪锋利,羽翼白黑相间,深金的鹰眼一动不动地盯着对面一群人。 见此鹰如见李琛,抓住叶知昀衣襟的潘策朗僵硬地松开手,生怕海东青上来啄他一口,剩下的人也疑神疑鬼地望向四周,唯恐李琛会突然出现。 潘策朗旁边一个支系弟子小心翼翼地问:“三公子,要不然咱们先走吧?” 潘策朗其实也有此意,他估计李琛也离酒馆不远了,他身为潘家人倒不惧长安任何贵胄,就是正儿八经的皇子也没放在眼底,可李琛不同于常人,从来不按常理做事。 没见人就急着逃跑,未免太丢脸,更何况他一见对面叶知昀正看着他,那目光说不出淡,仿佛透着无声的讥讽,当即恼怒地咬牙:“走什么走……”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,只听咚咚咚下楼梯的声音,一个不出名的支系公子竟然吓得不顾他们,直接跑了。 “……” 这下潘策朗也顾不上丢脸了,带着人就往楼下退,边走还边指少年,留下句狠话:“你给我等着!” 黑压压的一群人转瞬之间散了,二楼右边原本打算看场好戏的客人,没想到鞭炮居然没炸就熄灭了,纷纷不可思议。 叶知昀没有注意到他们,扭过头,李琛从窗外翻进来,在炉边坐下,“怎么样?按老头子的说法,没有扯上燕王府的名头吧?” 叶知昀回想起那些人滑稽的神色就忍俊不禁,眼睛弯成月牙,“世子真是厉害,不出面就整治了他们晕头转向。” 李琛还还从来没听别人夸奖过自己,多数人对他的评价都是疯癫、胡作非为,就是燕王对他也吝啬于言语,听见少年这么说,不由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对方,道:“不算什么,幸亏他们识时务,跑得快,不然一定得横着出去。” 叶知昀笑了笑,他把如花移到案几上,顺了顺它的羽毛,如花的小脑袋在他的手掌里蹭了蹭,想起什么,他问:“世子,那个如花它是不是……” 他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冒昧,说到一半便止了话音。 李琛夹起炉子里煮好的饭菜,“直言便是。” “如花是怎么来的?是不是……用那种特殊方法的熬鹰驯化?” 李琛笑得差点把饭喷出来,“咳,咳……你听谁说的?” 叶知昀撑着下巴,看着他说:“就是北地外族四十部都这样训练海东青啊。” “那照这么说来,我和如花还算因缘际会了。”李琛想了想,抬手比划,“我是跟先帝冬狩的时候,发现的它,才这么一点大,就这口碗的大小,受了重伤快死了,我捡回去养了小半年才好,从此就跟着我了。” “原来是这样。” 两人说了一会儿话,李琛三下两下吃完饭起身,带着叶知昀又从墙头翻进院子里,没有惊动任何人。 次日,清晨时分,鹤亭书院萦绕着若有若无的白雾,庭中静谧,叶知昀盯着棋盘陷入深思,自从下棋的这些天来,他就从来没有赢过江长晏,今日也一样,不过他没有离开赶去学斋,而是道:“学生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祭酒。” 江长晏听到他求问,颇感兴趣地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 “嘉树下成蹊,东园桃与李。秋风吹飞藿,零落从此始……祭酒知不知道这首诗是何人所作?” “是前朝先贤阮籍阮步兵。” 叶知昀问:“那祭酒知不知道这位阮步兵因何而亡?” 江长晏没有出声,而是定定地看着他。 叶知昀微微一笑:“学生前日翻了一些旧典,看到一种说法,称是阮步兵因五石散而亡,祭酒可曾听说?” 第11章 江长晏静了好一会儿,才答非所问道:“你跟你父亲不同,叶将军说话做事从来直来直往,你倒是满腹弯弯绕绕。” 少年从容颔首,“许多人都这么说过。” “你想从我这里知道什么?五石散一事近来我的确有所耳闻,但这股背后的势力潜藏极深,工坊不明,据我所知不在长安城内,而是从外面将五石散分发给各行商贾,掩藏在粮车等货物送进城。” 叶知昀边听边思忖,要是想抓住对方的狐狸尾巴,他现在伸出的手还是太短,便道:“五石散一事已呈于奏折,皇上应该马上就会下旨查办,届时禁军搜遍长安城,鹤亭书院也躲不过。但在此之前,最好打起谨慎。” 他说的话全部都是政务机密,江长晏道:“为何告诉老夫这些?” “谢祭酒容学生一席之地,鹤亭书院当避免因五石散而牵连。”叶知昀平静道,“况且,这么大一出案子,作俑者最后要的结果,定然不会是只死几个百姓。” “老夫明白。”江长晏皱起灰白的眉毛,显然在沉思五石散会掀起怎样的风波,“若是再有消息会派人通知你。” 时辰也不早了,叶知昀起身拱手,回到学斋里。 虽然潘家人也在此读书,但书院泾渭分明,潘家公子们一般都聚在南边文阁,平常也很少见面。 今天恰好是夫子考查丹青的日子,庭院的空地里,放着一排排的画架,学生们对前方漫步的丹顶鹤探头张望,时不时提笔在纸上勾勒。 沈清栾已经给他留了位置,问:“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晚?” “跟祭酒说了会话就来迟了。”叶知昀坐下,看向丹顶鹤,“就画这个?” “对,不过你才来学斋不久,放心吧,画不好夫子也不会怪罪的。” 旁边司灵停下笔,挤过来,冲叶知昀眨了眨眼,“别担心,我丹青好,漏掉的课程我来教你。” 这点沈清栾也不得不承认,他背书写文章是一把好手,可就是丹青常常画成四不像,偏偏司灵这家伙不爱读书的,丹青倒是在学生中无人能出其右。 叶知昀点点头,“得了空闲便向你请教。” 三个人说着话,见到夫子持着戒尺经过,纷纷动作迅速地坐回原位。 丹青是个考验耐性的细致手艺,叶知昀静下心,狼毫在丹砂里一蘸,照着那丹顶鹤开始画起来。 一群学生们晒在阳光下,四周弥漫着墨香,时光慢悠悠地就过去了。 一到时辰,夫子叫停,从前往后地一幅幅看了起来,用司灵的话来形容,夫子的脸就像一块老树皮,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,不过有的作的不像的,还被抽了手心板。 司灵捧着画架给叶知昀一看,“你觉得怎么样?” 叶知昀细细看了一遍,道:“极具神.韵。” 司灵的视线便向对方的画架一挪,这一看之下,顿时傻了眼。 左边沈清栾留意到了,好奇地探头过来,一见到画不由震惊,“叶兄,你怎么不早说你丹青如此精湛?” 司灵默默看叶知昀,他原本还因为这一技之长洋洋自喜,结果对比悬殊,心态一下子犹如雪崩,两眼泪汪汪。 叶知昀好一番安慰,才让他平复下来。 沈清栾本想借此机会好好笑他,可还没等开口,夫子就到了,先看了看司灵的丹青,吝啬地发出一声:“嗯。” 又望向叶知昀的丹顶鹤,这下他没有说话,只是注视许久才挪步。 最后一个就是沈清栾,他那幅丹青糊成一团,实在是看不出来究竟是什么,被夫子狠狠抽了一戒尺。 沈清栾疼得直抽气,司灵指着他笑得前仰后合,引得他恼羞成怒地提起拳头,司灵忙往叶知昀身后躲。 叶知昀任他们左打右挠,单手撑着下巴看向自己的丹青,他自幼身体不好,在将军府里经常无事便作丹青,算算也有快七八年了。 正想着,沈清栾提议道:“再过半个月就是击鞠赛了,叶兄要不要参加?” 叶知昀道:“我并不擅长在骑在马背上击鞠。” 一说起击鞠这种能够施展身手的运动,司灵就兴高采烈,“没关系,只不过是玩玩,放松一下,整天闷着念书多无趣啊。” 话虽这么说,司灵骑上马后绝对不是放松一下那么简单,只见他一挥月杖,在一团混乱的人群冲出,彩球风驱电逝般冲入球门。他身后的几个人冲得太快,又没有想到司灵更快,顿时撞得正人仰马翻。 叶知昀在后面看的清楚,他们作完丹青,便去了击鞠场练习,没有想到司灵这一手击鞠出神入化,满场队友都没出多少力就胜了。 旁边沈清栾策马慢悠悠地过来,和他一起看着场上肆意的司灵,“有他在,咱们磨合磨合,等到击鞠赛拿个魁首领了赏,那在书院里可就风光无限了。” 他一说,叶知昀倒想起来了,大晋击鞠盛行,赛事大肆举办,特别是鹤亭书院,贵胄齐聚一堂,届时除了百姓,应该还会有不少王公贵族前来观看,奖赏也格外丰厚,堪称一大盛况。 沈清栾道:“你知不知道,今年的话不同寻常,满朝官员都会来此,王公贵族座无虚席,定会成为晋原开年以来的最热闹的场合。” 叶知昀问:“为何?” “因为新帝最爱好击鞠,一定会携皇后娘娘,以及文武大臣们来鹤亭书院观赛。” 叶知昀露出一丝笑意,投向远方的目光渐深,“那倒的确是热闹非凡……” “对了,叶兄可知道这长安城里谁玩击鞠是一把好手?” “是谁?” 沈清栾也不卖关子,道:“当然是燕王府的世子李琛,他还没有加冠的时候,常常跟新帝一起击鞠,每逢比赛必定夺魁,冠绝一时,不过可惜的是,现在他没有再碰过击鞠了。” 叶知昀问:“你同我说这些,不会是想我找他来教我们吧?” 沈清栾被看破,挠了挠头讪笑:“的确……毕竟若是他教我们,胜算更大些嘛……” 叶知昀想了想,觉得依照世子的脾性,答不答应是一回事,他若是来,指不定会引起大乱子。 他微微一叹:“我试试吧。” 沈清栾见他应下,欣喜地道:“夺得魁首一举成名,就看能不能请来世子了!” 三个人练了两个时辰后,回到学斋,听到一个消息:潘家几个公子们和程嘉垣都报了名,参加击鞠赛。 沈清栾当即觉得这是个大麻烦,尤其是放学时,潘家一行人意味深长地故意从他们走过。 叶知昀看着他们离开,没有多说什么,跟司灵他们打过招呼,上了王府的马车回去,在厚厚的绒毯上坐下,他正想着潘家想跟他们争夺魁首,一定会使绊子。 忽然,一只修长的手穿过帘布,勾了一下他的下巴。 那丝丝凉意让叶知昀一愣,惊讶地抬头看向前方。 只见李琛竟然扮作车夫打扮,手臂放在横木上,姿态惬意,俊朗的眉目舒展,勾起唇角对他露出笑容:“想什么呢?” 叶知昀从上马车开始,到现在才发现驾车的车夫原来是李琛,“世子?你怎么来了?” “闲来无事,抢了马夫的活计,出来转一圈。”李琛往后一退,回到帘布后驾马。 叶知昀探出身,坐在他旁边,视野里皆是长街两边繁华的夜景,“世子,听说你击鞠很厉害,有没有时间教教我?” “击鞠啊,好久不玩生疏了。”李琛牵着缰绳,带着笑音道,“不过教你是没有问题的。” 回到王府,叶知昀把击鞠赛的事跟他说了,第二天起了个早,李琛先带他去了马厩,牵出来一匹高大威猛的黑色骏马,对他招了招手,“过来。” 叶知昀觉得眼熟,“这是第一回世子救我时骑的那匹吗?” “对,叫芙蓉,骑上来试试。” 以叶知昀的个子,需要仰头才能看清这头健硕的骏马,实在无法和芙蓉两个字联系在一起。 他小心翼翼地牵着缰绳,踩上马镫,才坐在马背上,就感到芙蓉猛地掀蹄一挣动。 叶知昀差点被甩下去,攥紧了缰绳,好在芙蓉只是动弹了一下,接着从鼻孔里喷出一口气,迈动马蹄缓缓向前走动。 李琛在一旁看着:“我原来想着,芙蓉要是把你甩下去,我就给你换头别的马,现在看来,你倒是挺招动物喜欢,芙蓉就先借你用几天。” 叶知昀伸手顺了顺芙蓉的鬓毛,想起第一回世子带着它们出现的时候,“大概是缘分使然。” 说着,马背忽然一沉,李琛翻身上马,坐在他的背后,环着少年接过缰绳,喝了一声:“驾!” 不等叶知昀反应,芙蓉四蹄驰骋,呼啸着冲出王府,在长街上奔逸绝尘。 叶知昀的耳畔满是风声,听见李琛快意的笑声,脑海里那些繁杂思绪荡然无存,渐渐也习惯了这如同行在云端的速度,仿佛满身枷锁全部卸除,无拘无束,只剩下畅快。 直到他们一路直接冲进了鹤亭书院的大门,引得一大伙护卫追赶,叶知昀才意识到他们闯祸了,睁大眼睛,“世子,你看后面……” “让他们追吧,反正没人跑得过芙蓉。” 话虽如此,但是他们还是被拦在内院门前,内院的两扇门紧闭,李琛再荒唐也总不好撞门。 叶知昀被他提着领子放下,李琛道:“我先去找一趟祭酒,你去击鞠场等我。” 第12章 叶知昀应声,到了马球场,潘家的公子们早早就占了场地,满场逐着球四处奔跑。 沈清栾和司灵则站在场外,形成孤零零的两道影子,显然拿他们没有丝毫办法。 叶知昀走过去,问:“是潘家不让你们在里面练吗?” 司灵垂下肩膀一叹。 “欺人太甚,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他们潘家的击鞠场呢。”沈清栾一肚子火气,又想起什么,分散开注意力,压低声音,“告诉你个事,书院里正在查五石散,严禁服用,一经发现就严惩,虽然我知道你不沾,不过最近也要当心一点。” 叶知昀明白他的好意,“放心。” 沈清栾叮嘱完了,转头看向场上,“我看啊,这回击鞠赛我们悬了,潘家这是对魁首势在必得啊……” 这时,场上一队人马朝他们骑了过来,将他们团团包围住,程嘉垣高高骑在马上,拿击球的球杖指着叶知昀,“我要跟你一对一击鞠。” 叶知昀无可奈何,对方简直无时无刻不想找他的麻烦。 沈清栾挡住他身前:“有完没完?你要想找个对手,让司灵跟你击鞠去!” 程嘉垣没有说话,眼里露出轻蔑的目光,分明是觉得司灵一介茶馆跑堂,不配做他的对手。 司灵早已习惯对方对他身份的蔑视,对于这些名门之后,他都不敢得罪,往叶知昀身后微微一退。 程嘉垣等得不耐烦:“快点,你是不是吓得不敢了?” 叶知昀转身看了一眼司灵,接过他的的球杖,“我答应。” 司灵一怔。 程嘉垣讥讽地笑了一下,率先往前骑去,随着一道鼓声,场中纷乱的人群停下,向两边退开。 沈清栾看着上马的叶知昀,焦急地道:“你真要跟他打?程嘉垣的击鞠本领在书院可是数一数二的,况且潘家人的行事作风你知道,万一使诈怎么办?你受伤了怎么办?” “以后要打的仗还多着呢,不过是击鞠而已。”叶知昀的眉头皱起,顿了顿,又对沈清栾说:“别担心。” 击鞠场是一片绿草如茵的旷野,四面都是恢宏的看台,比赛者乘马分两队,手持球杖,共击一球,以打入对方球门为胜。 又是一道鼓声响起,比赛开始,沈清栾阻止不了,和司灵一起扒在木围栏上干着急。 程嘉垣不同于寻常纨绔,他不满十岁的时候,就跟平良侯去军旅待过,磨砺得身手不凡,能与他做对手的人寥寥无几。 果不其然,刚一开始他就掌握了主动权,球杖一勾,马球便笼罩在他的施力范围。 沈清栾心道不好,要是程嘉垣提马向球门奔去,叶知昀无论如此也追不上了…… 程嘉垣不出他预料,立刻调转马头,正要用带着马球一起冲,斜刺里一根球杖扫来,在分毫间一挑,程嘉垣打了空。 沈清栾震惊地看见马球斜飞出去,叶知昀纵马而奔,在呼啸涌动的风声,衣袂翻飞,长长的佩带划过他的眉眼。 少年单手控马,动作如同行云流水,马球尚在半空中,还没有落下,被他手中的球杖一击,穿过数丈远的距离,极其精准地落进门中。 将这一幕尽观眼底,司灵张大的嘴巴已经合不拢了。 程嘉垣收拢住错愕的神情,对叶知昀的态度从轻视变成了认真,一局还没有结束,等到再开始时,他的攻势明显更加猛烈,几乎密不透风。 叶知昀也不正对和他进攻,毕竟相比起来,他的力气太吃亏了,一边掌握住平衡,一边运用球杖将几次被对方勾走的马球夺回来。 程嘉垣几次都没法破开,渐渐落于下风,正一点点地失去耐性时,叶知昀再度勾住球,他正要阻拦,忽然看见对方身后又骑来一匹马,骑在上面的少年高高挥起球杖—— 潘家的人眼见程嘉垣不敌,坐不住了,使了个眼色,就有人快马上去,从背后靠近了叶知昀,完全无所顾忌。 程嘉垣一直想赢叶知昀,见他们妨碍自己,竟然要偷袭解决,当即大怒:“滚开!” 叶知昀微微变色,他当然也听到了身后的动静,瞬间伏下身,下一刻球杖从他头顶横扫而过! 要是被打中,他怕是会直接摔下马去。 场外沈清栾和司灵心急如焚地想要去帮他,还没有上马,一道黑影率先急驰而过! 场上叶知昀眼看潘家弟子一击不成还要再袭,他们两个所在的位置极其靠近,几乎是避无可避,就在这时,一道雪亮的剑光瞬息而至—— “铛!” 剑鞘挡在叶知昀面前,纹丝不动地架住袭来的球杖。 李琛一袭利落黑袍,骑着芙蓉追风掣电般出现,手执长剑拦截后,挑了挑眉,不怒反笑,“二对二才公平嘛。” 说着,铿锵一声,剑锋出鞘。 那个潘家弟子和程嘉垣见他出现便是一惊,再看到拔剑,唯恐项上人头不保,心惊肉跳地向后退去。 见到李琛的背影,叶知昀一颗悬在嗓子眼的心落下。 李琛才刚一抬剑,那个潘家弟子就扯着喉咙大喊:“杀人了!杀人了!” 场边上一圈潘家弟子听得清楚,却噤若寒蝉,都没敢动。 紧接着,聒噪的声音戛然而止,李琛用剑背重重把他打下马,对方摔在地上滚了五六圈,都没能起身。 转过身,程嘉垣往后退了退,强撑着似乎要放一句狠话,还没有开口就跟潘家那位下场一样,一同狠狠摔了狗啃屎。 叶知昀听着声音都感觉到肉痛,他从马背上下来,刚想谢世子来得及时,沈清栾和司灵就都围了上来,他道:“放心,我没受伤。” 司灵心有余悸,也不管三七二十一,像八爪鱼一样,黏在叶知昀身上,“刚刚真是太险了!” 李琛也从马上下来,收剑归鞘的声音,让沈清栾和司灵顿时安静。 “潘家这群毛孩子真是他们族长一个德行,欠教训。”男人似笑非笑,视线一转,落在叶知昀身上,“方才来时看你击鞠还挺有一手,还需要我教吗?” 少年仰头跟他对视,“我只是懂些皮毛,还有很多技巧不太明白。” “今日不大凑巧,本来打算教教你的,不过刚刚跟江祭酒聊了几句,有些麻烦需要我去处理。”说到这里,李琛的目光复杂起来,不知在想些什么,顿了顿才道,“芙蓉留给你,改天再说吧。” 叶知昀意识到事情棘手,“世子,要我帮忙吗?” “不必了。”李琛拍了拍骏马,“我走了。” 李琛一走,沈清栾立刻东张西望地问:“世子是不是说芙蓉留给你?在哪里?”叶知昀指了指那匹马。 沈清栾顿时一脸恍惚,他乍一听还以为是青楼头牌的名字,谁能想到竟然是一匹如此威猛的马…… 不过好在自从世子来过书院之后,潘家的人再也没有来找过麻烦。 到了第二日,叶知昀照常来到学斋,却没有见到沈清栾的影子,问司灵才知道沈家出事了。 沈清栾的父亲礼部尚书下狱大理寺,罪因密谋五石散一案。 第13章 长安因为五石散一案众议纷纭,据说大理寺铁证如山,沈尚书不日便将问斩。 一听到这个消息,叶知昀连忙找司灵一起去尚书府,但是守在门口的护卫却不让他们进去,报明身份,仍然没有任何回应。 一连五六日,沈清栾都没有出现过。 叶知昀不再等下去,带着司灵从墙头翻进尚书府,因为人心惶惶,府里的守卫并不严密,很容易就找到了沈清栾的屋子。 两个人没走正门,小心地从窗户爬进去,沈清栾正坐在地上,半梦半醒地抬起头。 他几乎变了个人,没有平日一点意气风发的样子,不知多少天没有洗漱过,身上满是灰尘,头发散乱,粘在一起,看人的目光死气沉沉,显然沈尚书的事情给他带来了巨大的打击。 司灵说:“沈大人?你爹还没有处斩呢,你怎么搞得要掉脑袋的人是你一样?” 叶知昀在沈清栾面前蹲下身,和他对视,“去洗漱洗漱,准备查出真相救你爹。” 沈清栾喉结很明显地滑动了一下,顿了顿,沙哑的声音从嗓子冒出来:“你相信我爹是清白的?” 叶知昀反问:“你觉得沈尚书会谋划五石散一案吗?” “不,我爹虽迂腐但为人正直,才不会做这种祸害百姓的事!” “那就好。”叶知昀站起身,“时间不等人,我们要尽快调查清楚案情,拖得越久,对于沈尚书来说就越危险。” “可要从哪里查起?”沈清栾想过很多办法却都无果,族中长辈都诸般劝阻,令他不要冒进,暂时躲避风头,待在府里哪里都别去。可时间一日日过去,事态越发严重,却没有人肯伸出援手。 只有叶知昀和司灵,在沈家岌岌可危时出现。 “先离开尚书府,咱们去书院商议。”叶知昀道。 三个少年没有惊动任何人,带着乔装过的沈清栾,在书院找了僻静屋子商讨五石散的事宜。 皇上以罪证抓捕沈尚书,是从运送货物的商贾查出,那商贾牵扯出一大批五石散,一经大理寺审讯,供出了是沈尚书谋划。 现在看来,无疑是债赃嫁祸,可那商贾又是受何人指使,又是谁想致沈尚书于死地? 司灵道:“那个商贾绝对只是一个替死鬼,真正贩卖的商贾一定另有其人。” 叶知昀和沈清栾一同安静下来,对视一眼,看向司灵,“你怎么知道?” 司灵对上两个人的目光,神色有些畏缩,“我家不是做茶馆生意的吗?消息灵通,如果真是那商贾,既然被抓起来了,为何五石散还在私下流通?” 沈清栾当即震惊:“还在流通?皇上下令严禁,禁军满城搜查现在还在流通?” 司灵不满地嘟囔:“我也不清楚,反正还有一部分成瘾的人在打听这些。” 叶知昀沉思着道:“要想一次性断绝五石散是不可能的,不过按现在情况,这些商贾也会逐渐抽身,他们的上头就是幕后主使,我们要他们离开之前揪出狐狸尾巴。” 沈清栾摇了摇头,“长安进出的商贾车队太多了,凭我们自己查,海底捞针。” 静了一会儿,忽然,叶知昀偏头问司灵,“你还知不知道一些有用的消息了?” “啊?”司灵一愣,茫然地道,“我也不知道。” “虽然茶馆是个网罗消息的好地方,但是他又不常待在那,问他又没有什么用。”沈清栾道,“我打算去城门校尉那,他和我爹有点交情,跟他查查最近商贾出行的文书。” 叶知昀点点头,“那先这样,我和你一起去城门,司灵你就去茶馆再看看有没有别的重要消息了。” “好。” 三个人一离开书院,叶知昀就对沈清栾比了噤声的动作,悄悄地跟在司灵身后。 沈清栾一头雾水,压低了声音:“怎么回事?为什么跟着他?他有什么问题?” “到了你就知道。” 司灵进了茶馆,两个人躲在摊子后,沈清栾急得焦头烂额,叶知昀让他安静下来。 不一时,一个高大的男人戴着斗笠走进大堂,看不清脸,司灵借着倒茶的功夫,隐蔽地递给他一张纸条。 两个少年屏息看着,大堂里的斗笠男人忽然像是察觉到了什么,转过身,向他们的方向看来。 两人连忙把脑袋缩下去。 茶馆外人流穿梭,热闹喧嚣,男人没有看到异样,挪动脚步离开。 沈清栾却心有余悸地发着抖,就在男人抬起头的那一刻,他看见了对方暴.露在阳光下的小半张脸,“我……我没看错吧?那个人怎么会是……” 叶知昀平静地道:“你没有看错,那个人就是世子。” “可、可司灵怎么会跟世子有联系?”沈清栾满脑袋困惑,顿了顿,想起来什么,“啊。难怪,难怪上回暖春阁的事,世子来得那么及时!原来是司灵通风报信?你是怎么察觉的?” 叶知昀露出一点笑意,“我早觉得每次世子都来得太巧了,一定有人在传消息,而我身边只有两个人,不是你,就是司灵。” 沈清栾毛骨悚然,“你还怀疑过我?” “没有,你是尚书府的公子,想来也不是你。”叶知昀拍了拍他的肩,“走,现在咱们去找司灵吧。” 茶馆里,当世子一走,司灵就见到了沈清栾和叶知昀,他意识到不妙,往后一躲,却被严严实实地堵在角落,他们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自己。 “你、你们想做什么?” 叶知昀微微一笑,道:“我很好奇,你告诉世子什么了?” 司灵为保小命,装傻:“什么世子?” 沈清栾一把抓起他衣襟,“别装了!我看的一清二楚!没想到你居然监视知昀?” 司灵被戳穿,害怕沈清栾打他,连忙一手挡住脸,一手也去抓沈清栾的衣襟,防止他再逼近。 谁知道他这么一抓,居然把沈清栾这么大个人直接提了起来。 沈清栾悬在半空,挣动两下,比不过对方的力气,没能下来。 叶知昀感到场面似乎有些凝固。 沈清栾闭了闭眼,似乎一口气堵在了嗓子眼:“放我下来。” “哦。”司灵怯生生地松手,不顾差点没站稳的沈清栾,转向叶知昀,眼泪汪汪,“我都交待,是我对不起你,你的什么事我都告诉世子了,包括你们的计划,你们要去城门找校尉……不过平日里我都是飞鸽传信,他不经常来茶馆,今天实在是太不凑巧,还被撞见了……” 哽咽了一下,他抱着叶知昀的胳膊,“知昀,原谅我吧,下次我再也不……” 声音忽然一顿。 叶知昀弯着眼睛看他,“怎么不说了?还打算跟世子报信呢?” 司灵说:“世子也是担心你嘛……” 叶知昀倒没有怪他的意思,毕竟如果暖春阁那回,若不是司灵叫来了世子,那将会引来更大的麻烦。 他道:“你报信的事情我可以不追究,不过今天之事不可向任何人透露。还有,你既然说世子不经常来茶馆,那他今日为什么来此?” 问到这里,司灵支支吾吾,几次想转开话题都没成功,只好道:“茶馆一向负责给世子打探消息,我能进鹤亭书院也多亏了世子,在我们之前,世子就开始查五石散一案了,最近派人传信却被拦截,为了防止情报走漏,世子便亲自来此。” 终于说到叶知昀真正感兴趣的了,他看了一眼沈清栾,问:“世子调查到哪里了?” 司灵一边是他爹效忠的世子,一边是书院好友,犹豫再三,倒向他们这边,坦白道:“细节处我不清楚,只知道世子找到了跟幕后主使接头的商贾。” 沈清栾连忙问:“是谁?” “姓张,常常出没在画舫一带。” 找到线索,三个人乔装打扮成小厮,趁着夜色上了河边停留的画舫,寻来转去找到了人,他们到角落里蹲守着,司灵不解地问:“世子都开始调查了,我们为什么还要费劲?” 沈清栾道:“世子是世子,我们是我们,世子的意图是什么你知道吗?” “嗯,我们要在世子之前找到这个姓张的商贾。”叶知昀看着不远处来往穿梭的客人,和打扮艳丽的画舫女子,一片繁花似锦,灯火迷蒙,却不知道暗处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。 不一时,画舫楼下响起一道女子尖叫声,三个人连忙向下跑去,只见那屋子已经围满了人,指指点点,地上满是血液,中间躺着一具男人的尸体,旁边的女子颤抖得站住脚,哆嗦着道:“有人杀了张大人了……我刚一开门,就这样了……” 沈清栾大惊失色:“什么?人死了?” 他想靠近查看那具男尸查看究竟,却被叶知昀拉住,“别过去。” 沈清栾好不容易才查到这么一条线索,顺藤摸瓜,就能找到幕后主使,还他父亲清白,可现在出了这岔子,希望破灭,咬着牙硬生生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这是有人为了灭口才杀了他?” 第14章 叶知昀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,“这里人多眼杂,别待在这里说。” 人群中还有不少人喊着报官、追查凶手之类的话,三个人打算先离开这座画舫,叶知昀转过身却迎面撞上一个渔夫。 画舫一带常常会有渔夫贩卖鱼类,对方的身形佝偻,披着蓑衣,手里拖着一大网鱼虾,差点没有站稳,少年扶住他,“老人家没事吧?” 渔夫摇了摇头,没有出声,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。 身边人影混乱,沈清栾道:“我们要不然去问问那个画舫女……” 他一扭头,看见叶知昀若有所思地看向另一个方向,“你怎么了?” “那个渔夫不对劲。”叶知昀微微皱起眉。 司灵对着渔夫的背影张望,“哪里不对劲?” “他网里装全是一些不新鲜的死鱼,什么渔夫会来这里卖死鱼?” 沈清栾的语气顿时警惕起来:“你是说就是他杀的张商贾?” “我们先跟上他,看看他会去哪。” 三个人蹑手蹑脚地跟上渔夫,河中有一座简陋的木桥,走起来摇摇晃晃,连接着对方一座画舫。 对方上了二楼,四周变得安静起来,这里离岸边远,自然也就没有那么热闹,他们躲在拐角,看看渔夫究竟会来此找谁。 长廊延绵,挂着一盏盏花灯,三人无声无息地跟上,谁知道渔夫竟然警惕地回头,四目相对间,司灵低喝一声,鼓足勇气猛地冲了上去! 渔夫不复刚才瘦弱的模样,直起腰杆,转眼和司灵过了几招,原本他还不把这少年放在眼里,可随即因为司灵的力道之大,变得心惊起来。叶知昀和沈清栾刚要上前帮忙,突然渔夫抽身退后,猛地打开窗户,跳进河里遁逃。 沈清栾冲到窗边,已经看不见对方的身影了,不由恼怒地低骂一声,“一定是他杀了张商贾,现在线索又断了,究竟是什么人指使他?” 叶知昀道:“不用管他,我们已经找到线索了。” 沈清栾顿了顿,打量四周一圈,“你是说这里?” “对,那渔夫不急着向岸边逃跑,反而来到这里,肯定是为了复命。也就是说,我们要找的人,就在这座画舫。”叶知昀道。 时间很紧,三个人身上还穿着小厮的衣服,立刻开始从二楼搜罗起。 这一层灯火亮的房间说明有客人在,借着倒茶的由头进去,前几个房间都没有异样。 叶知昀端着托盘,敲了敲最顶里面的屋门,屋里立刻响起有男人的声音响起来:“是谁?” “上茶的。”叶知昀回过头,对司灵和沈清栾做了一个手势。 他们两个向两边退开,伏低了身体。 里面的人烦躁地回道:“我不喝茶,没事别来打扰我。” 叶知昀道:“大人,有人托小的给您捎个口音,说事情已经做成了。” 阁门立刻被打开一条缝,里面的男人站在阴影里,向外窥探,从他的角度里只能看见房门口的少年,声音压抑着焦急:“什么?他人呢?怎么叫你来报信?” 话刚落音,砰地一声,沈清栾和司灵一齐冲进屋子,三下两下死死按住了男人。 叶知昀迈进门槛,顺道把门关上,男人被押在地上,还在不断挣扎,张嘴要喊人,却被沈清栾恼火地掐住脖子,厉声道:“是你派人杀了姓张的?!究竟是谁派你来的?” 男人年近半百,留着半长不短的胡子,衣着光鲜,脸色涨得通红,怨恨地盯着三人,咬紧了牙不说话。 叶知昀扫了一圈屋子,看见桌子上放着镶满宝石的匕首,一边向地上的男人走去,一边抽刀出鞘,抵在他的咽喉上,“你最好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,毕竟与其死在这里,不如给自己挣一条活路?” 男人脸上的冷汗顺着下巴,落在锋利的匕首上,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 叶知昀道:“你是什么人?” 男人道:“我是张盛。” 张盛就是那个张商贾的名字,沈清栾怒不可遏地道:“还敢撒谎?你是张盛?张盛明明是被你派去的刺客给杀了!” 男人嗤笑了一下:“你们几个小鬼什么都不知道,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?” 叶知昀让沈清栾冷静一点,继续问:“如果你是姓张的商贾,那画舫上的尸体是谁?” 男人道:“那是一个替身,我知道最近各个势力的人都在找我,为了防止不测,索性诈死以绝后患,没找到被你们几个小鬼给撞破……” 叶知昀道:“是谁教唆你贩卖那些加了剂量的五石散?” 张盛道:“沈尚书。” 沈清栾额头青筋暴起,一使眼色,司灵直接给了他一拳。 这一拳的力道不轻,张盛差点咳出口血来,连忙道:“好,我说我说,只不过告诉你们也没有什么用,你们不过螳臂当车罢了,我的确无法自己在长安运作,这得多亏了潘家,我不过是听命行事。” 沈清栾不敢置信地道:“潘家?他们为什么要谋害我爹?!” 叶知昀却不意外,有能力做这件事的势头,数数也就那几个。 “原来你是沈尚书的儿子?”张盛看了一眼沈清栾,笑了起来,“为什么?能为什么,为财,事情兜不住了给嫁祸出去,还能把尚书的位置换成自己的人,多划算啊。” 沈清栾狠狠踢了他一脚,不过对方说的的确是实话,扶持楚王上位后,潘家如今几乎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,将父亲从牢里救出来更是难上加难,他心里没了主意,扭头找叶知昀商议。 叶知昀想了想,看向张盛,“你手里还有多少加重剂量的五石散?” 张盛莫名背脊有些发寒:“你想做什么?” 待解决完画舫的事情,沈清栾和司灵把张盛绑了,关进尚书府的柴房,叶知昀交待了几句,回到王府里。 夜已经很深了,王府一片安静,他穿过长廊,并没有撞见几个人,燕王不在,世子似乎也没有回来。 松下一口气,他回到庭院里,才关上门一转身,突然发现一道漆黑的人影站在檐下。 李琛转了转手里的纸条,抬眼看他,“去哪了这么晚回来?” 第15章 叶知昀被他结结实实惊到了,四肢泛麻地站在原地。 夜色静谧,过了数息,李琛朝他招了招手。 少年慢慢挪动脚步,朝他走过去,望向面前的男人,对方也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他。 李琛的眼眸像是漆黑的墨玉,透不进一丝光线,看人的时候带着一股无形而又沉重的压力。 叶知昀脑海里无数念头交错在一起,正紧绷着神经,忽然听见对方笑了一声,那份沉肃的气氛荡然无存。 “你要是再晚回来一点,我就要出门去找你了。”李琛嘴角带着笑意,“最近在书院没有潘家人找麻烦吧?” 他没有提画舫的事情,叶知昀也没有问他为什么派司灵盯着自己,回道:“自从上次世子来过书院以后,他们就收敛了许多。” 李琛接着问:“夫子教得如何?功课能不能跟得上?” 叶知昀道:“书院的事情一切都好……” “击鞠练得怎么样了?” “还好……”叶知昀见他要推开门进去,颇有促膝长谈的架势,连忙绕到门前,“夜深了,世子不去歇息吗?” 李琛笑道:“怎么,赶我走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摸不清对方的意图,他有些心虚,毕竟画舫的情报是从世子手里截来的,张商贾的时候也是背着他所为。 这时,外面传来一道鹰唳声,海东青划过重重枝叶,落在李琛肩头,抖了抖皮毛,满身的泥泞四周飞溅。 叶知昀离得远,没被溅到,李琛就非常不巧了,他猝不及防地被溅得脸上、衣襟上都是泥斑。 气氛顿时僵硬,叶知昀看他瞬间变成了泥人,忍不住笑出声。 李琛立刻瞪了他一眼,抬手嫌弃地掸了掸,不让如花再蹲在他肩上,抹掉下巴上的泥,“跑哪野去了,脏成这样。” 如花被他赶走,从喉咙里发出两声不满地咕咕,又朝少年飞去,叶知昀眼见他飞来,伸出手去接,如花便乖顺地停在他的手指上。 李琛道:“对你倒不乱扇翅膀了,我教了多少遍还是甩我一身泥,真是越大越难管教。” “世子你先擦擦。”叶知昀打开门,让他进来,拿了布巾浸上热水。 李琛还站在门口没动,便见少年又快步走出来,拿着热巾仔细地一点点把他手上的泥泞给擦掉。 他微微一怔,抬着双手任凭对方动作,看着少年乌黑发顶,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,让人有些心痒地去摸一把那柔软的触感。 叶知昀擦完手,抬起头,拉着他的手让他进来,“我去换盆水,世子先洗把脸。” 李琛不自觉地随之迈了一步,反应过来,俯身对他露出促狭的笑容,“看不出来,你挺会照顾人的,是不是对谁都这样?” 叶知昀的注意力全落在李琛脸上,他这一笑原本该是风流倜傥,却因为泥泞而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滑稽。 少年忍了一下没忍住,“噗。” 他看见对方的神色,又挽回道:“世子,擦干净就好了。” 李琛闭了闭眼,接过热布巾胡乱擦了擦,也没了戏弄少年的心思,他看了一眼天色,这会儿也到了子时,便道:“我去打水洗洗,你休息吧。” 他转身离开,叶知昀在后面抱着如花问:“世子,如花怎么办?” 李琛头也不回,只摆了摆手,“我不管了,你带着它吧。” 剩下叶知昀和满是泥的如花对视片刻,决定带他去洗洗,先收拾了一下屋子,转去后院的浴池,那一块备有热水。 刚进屋子里,白雾袅袅扑面而来,到处都是水汽,如花对于水仿佛格外抗拒,一把放在池里,就不断乱扑腾着翅膀,溅得叶知昀一身是水。 折腾了好半天,他才让如花静下来,顺着毛洗下泥水,自己也满头是汗,便将发带解下来,拿布巾搭在脖颈上,防止水沾湿衣领。 刚用水瓢浇上浸湿头发,浴池外面响起一道脚步声,他扭头看过来,正巧撞见李琛进门。 李琛和一头黑发披在脸前的白衣人面对面,“哇!” 接着白衣人抬起头,拨开头发,露出温润的眼眸,“世子。” “故意吓我是吧?”李琛挑起一边眉毛,打量一圈少年,对方只穿着一身单薄的里衣,因为刚才如花的扑腾,水痕浸透了身上衣袍,隐隐透出白皙的肌肤。 他不动声色地挪开视线,看向少年身后的浴池,如花正在拿翅膀拨水,“你倒把它伺候得舒坦。” “世子也来沐浴吗?”叶知昀回到浴池里,把如花抱出来,用布巾擦干水,“等一下,我重新倒水。” “我自己来就行。”李琛把如花用过的水放掉,一扭头,见少年在继续洗头发,一边持着皂角清洗,一边要小心水流进脖颈,动作间十分不方便。 忽然,叶知昀抓着的水瓢被抽走,他正要抬头,头顶传来世子低沉的声音:“别动。” 叶知昀低着头,感觉热水一点点顺着头发浇下来,皂角带出一团团泡沫,对方的动作虽然很快,但力道显然是放轻了。 “世子,你也很会照顾人的。” 李琛没有回答,叶知昀看不见对方的神色,却听见世子哼起不知从哪个青楼楚馆听来的小曲儿,显然心情很好。 洗完头,一块干燥的布巾落在少年脸上,李琛道:“自己擦干净了回去睡觉。” “是。”叶知昀笑起来。 这一晚过去,第二天去书院的时候如花一直跟在后面,只不过它飞得高,寻常人不往天上看都不会发现。 关于五石散一案,院外争论不休,院内也吵成了一团,毕竟五石散引发了十多条人命,数百人成瘾,天怒人怨,在长安掀起巨大的轰动,谁沾上了都得遭到万民唾弃,更别说沈尚书罪证确凿。 沈清栾不好容易来了书院,便听见击鞠场外的凉亭里有学生高谈阔论:“那百来人无药可医,罪魁祸首都已经抓进大理寺了,皇上怎么还不下令处斩?” 沈清栾的脚步停住。 “快了快了,我听我族里长辈说,等击鞠赛一过去就——”那少年比了一个划脖颈的动作。 这时有一道冰冷的声音响起,程嘉垣抱着手臂道:“大理寺做事一向拖延,沈尚书为了钱财害得这么多命丧黄泉,罪大恶极,区区斩首都算便宜他了,要我说,就该凌迟,剐成一片片——” 话还没有说完,只听砰地一声,沈清栾冲了上去,一拳把程嘉垣打翻在地! 场面顿时一片混乱,有人惊呼,有人拉架,潘家的公子们一齐冲了上来,沈家这下子半死不活,他们放下忌惮,正想给沈清栾一个教训。 叶知昀让司灵拉走沈清栾,自己则挡在潘家人的面前,淡淡地看向他们。 他没有说一句话,十几个潘家人却一齐静了下来,没敢上前——毕竟现在叶知昀就差挂着一个燕王府的匾额以示身份了。 那边司灵好不容易拉开沈清栾,他喘着粗气,像是一头濒死的、脆弱而凶猛的恶兽,浑身的气势惊人,眼睛泛红,死死盯着程嘉垣。 程嘉垣拉上被扯开的衣襟,拍了拍身上灰尘,他被对方打了好几拳,痛得不行,心里火气也大,见沈清栾眼睛通红,嗤笑一声:“怎么?说两句你就要哭了?知不知道男儿流血不流泪?跟个娘们儿似的。”沈清栾完全失去了理智,又要扑过去,被好一阵拉架才分开。 这课算是上不成了,叶知昀把他带着僻静处,让他冷静冷静。 沈清栾低着头,阴影在他脸上落下,看不清神色,他紧紧咬着牙道:“我现在就要去找证据。” 司灵问:“去哪找证据?” “随便去哪都行,要不然就把张盛带到皇上跟前,让他说清楚,好放了我爹。”沈清栾正说着,忽然面前出现一道阴影,他的脸被来者抬起,不由一愣。 叶知昀的双手抬着他的脸,让他跟自己对视,“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?被他们一激你就没有半点理智了,沈尚书要是会死,也是被你害死的。” “才不是——”沈清栾的话还没有说完,就被叶知昀打断,“张盛是我们好不容易抓到的底牌,皇上不会见我们,一旦我们被潘家察觉就前功尽弃了。” 沈清栾的面容颤抖着,他明白对方的意思,可时间紧迫,他实在等不急了,浑身紧绷的神经稍稍克制住,“那你说该怎么办?” 静了数息,叶知昀道:“今夜我们夜探潘家查找证据。” “——什么?” 第16章 沈清栾不可置信地看着他。 叶知昀唇边露出一点笑意,“你不是等不及了吗?还是早些解决得好,毕竟我们还要一起去击鞠赛。” “不不不……”沈清栾卡壳了,“虽然我是等不及了,但也不是直接去送死啊。” “昨日我们审讯张盛,据他所说,只要我们找到他和潘家的书信,或者是那笔五石散的账本,人证物证俱在,就能够还沈尚书的清白。” “这也太冒险了,我们怎么进得了重兵看管的潘府?又怎么在偌大的太傅府找到一本账目?”沈清栾指向司灵,“你看,一听去潘家,他都吓得那样了。” 叶知昀扭头一看,司灵正缩在墙角瑟瑟发抖,发现两人看过来,更是背紧贴着墙壁。 叶知昀无奈地扶额,“书院里工匠梓人曾经担任太傅府的建造,他那里有图纸存放在藏书阁,我们可以借图纸摸清地形。谋划五石散一案的人是潘家二老爷潘志泓,存放书信的地方只会在他的书房和寝居。” 沈清栾想了想,又问:“那巡逻的守卫怎么办?” “只是用最土的办法。”叶知昀道,“太傅府外有棵槐树,我们就在上面先算清楚巡守轮换的时间,再趁空隙进府。” 沈清栾抓了抓头皮,这天底下敢擅闯太傅府可没几个,一旦被抓到就是掉脑袋的事,可为了他爹他无路可选,只能拼上一条命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“行,咱们三个人……” 他看一眼司灵,“咱们三个人死马当活马医吧!” 在取到钥匙,偷偷拿到图纸,等一系列准备工作完毕,夜幕降临,他们来到太傅府的墙角下,发现一处杂草丛生的狗洞,其实按照他们少年人的体格来说,是可以爬进去的,但还是一齐选择了从上槐树翻墙进去。 殊不知三人鬼鬼祟祟的动作,全落在尾随而来的少年眼底,程嘉垣从他们的行为中判断出他们要偷偷进府,当即下定决心,转身朝正门跑去,找守卫举发三人。 可没走一步,不留神踩上枯枝,发出咔嚓一声响,程嘉垣顿时僵住。 三个少年齐齐回头。 他刚要开口喊人,被求生欲爆发、反应极快的司灵,以饿虎扑食的气势冲去,一把将程嘉垣押倒在地,堵住他的嘴巴。 “唔唔唔唔唔呜——!”程嘉垣疯狂挣扎,又被沈清栾随即一脚踢得哑了火,愤恨地目光死死盯着叶知昀。 叶知昀又没有打他,不明白对方为什么非要恨上自己,他只拍了拍司灵的肩膀,示意干得漂亮。 把程嘉垣五花大绑,堵住嘴巴后,沈清栾道:“怎么解决他?” 司灵建议:“打晕了抛出去?” “他看见我们了,等醒了一定会跟潘家人告密!要不然……”沈清栾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凌厉起来,拿手比了一个划脖子的姿势。 被从头绑到尾的程嘉垣朝正门蠕动。 若是杀了更是会招惹来数不清的麻烦,叶知昀抬起头,留到时间已经不够了,便索性道:“带着他一起进去。” 三个人也顾不了太多,毕竟巡守轮换的时间快到了,把拼死抵抗的程嘉垣硬生生塞进狗洞,他们则从高高的围墙上翻进府,落在簇簇花草里。 叶知昀躺在泥土里,摔得浑身发疼,觉得十分出师不利,推了推压在身上的司灵,“快起来。” “哦哦。”司灵一个鲤鱼打挺起身,把他拉起来,又去拖程嘉垣。 后面挂在树杈上的沈清栾,看到他们两要走,慌忙喊:“诶?先帮我放下来!” 话刚落音,旁边一处回廊又有巡守经过,虽然是晚上,但沈清栾挂在那别提多招眼了,眼看就要被发现,司灵抄起地上的石子掷去! 啪嗒一声响,树枝断开,沈清栾落进花丛里。 守卫们毫无察觉地穿过回廊,三个少年都松了一口气,等到脚步声渐远,他们才拖着程嘉垣,悄悄地潜进院落里。 却不知道这会儿,太傅府迎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客人,老管家慌张地把来人迎进门,派小厮去通报。 潘家二老爷潘志泓走出花厅,他一脸横肉,大腹便便,每行一步便跟着晃了晃,眯着眼露出笑容,拱手道:“是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,燕世子?” 李琛一袭滚金边黑袍,修身而立,挺拔潇洒,不咸不淡地回了一个笑,“许久不见,您还是半点没变啊,潘侍郎。” 太傅府另一头。 叶知昀他们按照图纸找到了潘家二老爷的院落,无声无息地扒在窗沿,三个脑袋冒出来,看向屋里的景象,却发现屋里是一群穿着轻纱的舞姬,其中不乏有胡人女子,一齐簇拥着中间的男子玩投壶游戏,言笑晏晏,灯火通明,场面奢靡。 沈清栾压低了声音,“没想到潘老二还有心思在府里整这些个歪风邪气。” 可等到男子转过身来,三个少年都惊了。 对方的年纪极轻,确切地来说,是个少年郎,五官英俊,偏偏眉目里一股狭隘的戾气,破坏了这份俊秀。 这张脸三人都熟悉——那是潘家三公子潘策朗。 三个小脑袋全都缩了下去,沈清栾说:“咱们好像找错地方了。” 司灵一脸茫然,“那如何是好?” 叶知昀掏出图纸,像太傅府这种皇上赏下来的宅邸,一般都是七进宅院,本想着布局应该不会相差太多,现在却并非如此。 他想到了什么,手指一顿,看向程嘉垣。 顺着他的视线,沈清栾和司灵也望过去,同样想到了什么。 程嘉垣被他们看得毛骨悚然,往墙角缩了缩。 “他经常出入潘家,一定知道地方在哪。”沈清栾揪起他的领子。 司灵道:“万一他故意指错路怎么办?” 三人还没有决定,突然听见屋里响起瓷器破碎声,顿时绷紧了心弦。 悄悄看去,只见潘策朗放声大笑,脸涨得通红,青筋外冒,一脚踢碎了壶瓶,又抬手重重推开了身边的女子,他连走路都踉跄起来,模样癫狂至极。 沈清栾道:“他怎么回事?喝多了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低声道:“不。你没有见过,用多了五石散的人都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。” 沈清栾惊讶道:“原来他还有瘾?” “别管他了,我们做正事要紧。”叶知昀扭过头,对程嘉垣道,“潘志泓的书房在哪?” 程嘉垣扬着下巴,用鼻孔对着他,发出一声不屑的哼。 叶知昀拍了拍司灵,“交给你了。” 数息后,鼻青脸肿的程嘉垣带着他们向潘志泓的院落而去。 为了防止他使诈,沈清栾和司灵左右勘察,确定无误才绕过守门的下人,从窗户翻了进去。 书房里没有人,一列列书架陈摆,叶知昀点了烛火,先从案几上翻查起来。 司灵道:“我听茶馆说话本的书生说过,富贵人家从来不把机密放在明面上,多半建了密室,你说潘家会不会也是如此?” 叶知昀觉得他说得十分有道理,将卷宗放回原位,和沈清栾一块翻找起密室的入口。 密室设置的机关无非就那么几个,床榻底下、屏风画卷、柜橱炕桌,最常见的还是多宝格后面,潘志泓也没另类。 叶知昀不知碰到了什么,只听咔嗒一声轻响,多宝格无声无息地向两边打开,露出里面漆黑的密室。 三个少年走进去,顺便带上了程嘉垣,他脚上的绳索已经解了,可以自由走动,只是手还捆着,嘴里的布在刚才指引方向的时候取下,三人找账本,他就在旁边时不时冷嘲几句。 叶知昀也不搭理,继续向后飞快翻看书卷,却发现记录在上面的虎符一案,和他的父亲镇南大将军有牵扯。 说得再清楚一些,虎符一案其实是令程嘉垣的爹——平良侯问斩的案子。 这件案情罪证昭昭,所以处理得也快,叶朔烽掌管铁甲军的虎符本该随着他的死亡,重归皇上手中,可搜遍叶家都没有找到。 这事至关重要,虎符能号令三军,一天找不到,皇帝的位置就坐不稳一天,当禁军搜遍长安时,发现原来是平良侯私藏虎符,意欲谋反。 也有说法是,叶朔烽把虎符交给这位军中旧友,托他替自己报仇雪恨。 总之,最后的结果就是平良侯被斩首示众。 而现在他竟然在潘家,找到了当时制作虎符的工匠姓名,上面用朱砂笔,一一画了个叉,意思应该是全部被铲除了。 叶知昀简直不敢想象背后是怎样的阴谋,不自觉地手指微微颤抖,就连沈清栾喊他也忘了回应,正沉浸在震惊中,忽然他手上的卷宗被身后的程嘉垣一把抢了过去! 对方抖得更厉害,他一行行地看着上面的字,完全没了一点倨傲的神色,只剩下惊愕和怒火,渐渐地他咬紧了牙关,面容都变得狰狞起来,仿佛注视着刻骨仇敌,若是可以,他几乎要把纸页撕得四分五裂。 屋里沈清栾和司灵都察觉到了他的异样,默默地聚拢过来。 沉寂了半晌,程嘉垣发出一声难以压制的哽咽,滚烫的眼泪滴落在纸页上。 叶知昀看他难过到极致的模样,也不计较对方先前的话了,刚想安慰一句,程嘉垣重重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,恶狠狠地瞪着他。 这个瞪眼着实没有什么威力,他的眼眶通红,大颗大颗的泪水冒出来。 旁边沈清栾咕哝道:“你不是说男儿流血不流泪,现在哭个什么劲?” 话刚出口,程嘉垣猛地一扭头,又去瞪他,吓得沈清栾往后退了一步。 叶知昀道:“你既然知道了平良侯一案的真相,就不要再意气用事了。” “我用不着你来说!”程嘉垣咬牙切齿道。 沈清栾立刻道:“你怎么跟人说话呢,是不是又欠司灵打了?” 程嘉垣正情绪不稳定,刚要呵斥回去,忽然院子外传来一阵脚步和谈话声。 有人来了! 第17章叶知昀立刻看向沈清栾,“找到账本了没有?” 沈清栾抖了抖手里的账目。 “走。”四个人飞快离开密室,从窗户翻出去,就在多宝格闭合,窗户被最后离开的叶知昀悄无声息地关上时,那两扇阁门打开,几个来人走了进来。 “你来得倒巧,不然那幅画一会儿就该送去西院给老五了……”潘志泓的声音顿了顿,他夹在肥肉中的细小眼睛一眯,几乎成了一条缝,视线扫了一圈屋里的摆设。 紧接着,窗沿下的叶知昀听见里面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:“怎么不说了?” ——那是世子的声音。 叶知昀来不及想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潘府,半空中盘踞的如花俯冲下来,落在他的手臂上。 沈清栾他们已经躲在石柱后面,焦急地朝他招了招手,司灵则捂着程嘉垣的嘴巴防止他发出声音。 叶知昀虽然想听听他们的谈话,但时机不对,只能作罢,可突然之间,头顶的窗户砰地打开。 他顿时伏低身体,背脊紧紧贴着墙壁,抱着如花,尽量放缓了呼吸。 书房里,李琛看着打开窗户张望的潘志泓,挑了一下眉,扭头随手从画缸里抽出卷轴,“潘侍郎,你是在透气吗?” 潘志泓没有从外面看见异样,稍稍平复一下疑神疑鬼的心态,转过身笑道:“可不是嘛,这书房关久了一股子霉味,世子,你看看那些画,今晨才送过来的,瞧上哪幅尽管拿去,毕竟宫里的事情为重。” 屋里的脚步声离远了,叶知昀才暗暗从窗沿下来到石柱后。 沈清栾看到如花,惊愕道:“这不是世子的海东青吗?怎么在你这里?” 叶知昀道:“暂且不说这个,世子在潘家。” 司灵当即抖了抖,他没有继续汇报叶知昀的行踪,这番所作所为无疑是背叛主子。听到人就在附近,紧张地哆嗦,也忘了继续拖着程嘉垣了,好在程嘉垣擦了一下被他捂住的嘴巴,不耐烦地看着他们,也没出声。 沈清栾道:“世子来做什么?……等等等,世子一来要是被发现岂非更惨?咱们还不赶紧走?” 叶知昀点头,刚迈出一步,手臂上的如花忽然飞了起来,像是看见了李琛,径直朝窗户飞去! 四个人顿时心都停跳了一下。 好巧不巧,李琛还正朝窗户走来,不过他手里拿着画卷,扭头跟潘志泓说话,没有注意到落在窗檐边的如花。 时间卡在分毫,追上去的叶知昀一把抱住如花,顺势滚在一边,同时李琛转过头,窗外的夜色一片静谧。 石柱边三人齐齐松了一口气,都在心里为他捏了把汗。 屋里潘志泓还在继续道:“皇后娘娘钻研丹青数十年,造诣恐怕天下无人能出其二,最爱的就是云林居士倪珽老先生的遗作,你是不是一直在搜罗他的遗画……” 李琛却没有再听对方说什么,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落在了窗檐上,那里铺着一层细土,留下的鸟类足迹格外显眼。 外面叶知昀因为李琛站在窗边,不能跟石柱那边的沈清栾他们汇合,只能绕到另一头出去,抱起如花,对它摇了摇手指。 再松开手时,如花似乎听懂了,不再朝李琛飞去,而是展翅飞上夜空。 这时候,忽然一只手拍上了叶知昀的肩膀,他骤然浑身紧绷,大大嘞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:“又在这儿偷懒呢?要是给管家看见非得抽死你,府里来了贵客,还不快去伺候着!” 他怔了一下,随即想到自己身上穿得正是太傅府的仆从衣服。 对方应该是府里的小厮,似乎把他当成了别的人,飞快地把托盘往他手里一放,也没仔细看,便推着他的肩膀往门前推去,“快去倒茶!” 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料到这一出,到了此刻已经完全无法后退了,他的身形已经显露在潘志泓面前。 潘志泓没看一眼小厮,直接吩咐:“给世子倒茶。” 李琛正跷着腿坐在椅子里,长长的画卷搭在他的臂弯,修长的手指抬起卷角一端,并未抬头,似乎在细细品鉴。 叶知昀不由屏着呼吸,低下头,尽量压低存在感,一步一步走向男人,手指抓紧了托盘,没有发出半点声音,将茶盏在桌上。 在这个过程中,李琛丝毫没有转移注意力,少年稍稍放松一点,正要抽手退出去时,忽然一只修长的手贴着茶盏伸来,搭在了他的手指上。 叶知昀顿时心下一紧,他面前坐在椅子里的男人面色不变,抬起眼帘,两个人对视。 叶知昀不知道对方在想什么,他背后不远就坐着潘志泓,此刻若露出一丝异样,那么他就会被当场抓住。 只见李琛盯着他,像是很享受他此刻的紧张般,慢慢地翘起唇角,露出一丝笑意。 潘志泓在后面疑惑道:“怎么还不下去?是茶水有问题?” 搭在叶知昀手背上的手指轻轻一敲,李琛自若地端起茶盏,嗅了一下袅袅白雾,出声:“嗯,上好的碧螺春,许久没有尝过了,你也知道我爹的作风,府里连个仆役都少,更别提什么好茶叶了,若不是来了太傅府,那可难得喝上一回。” 潘志泓笑了笑,“我知道你是不缺银子的,想喝个碧螺春还不容易……” 话虽说着,他的视线移向退下去的叶知昀,发觉对方说不出的陌生,不像是在东院里伺候的,正要开口问话,对面的李琛却突然站起身,捧着画卷道:“我看这一处怎么有些奇怪?不会是赝品吧,若是把赝品带进宫里了,岂非欺君罔上,你要知道皇后娘娘慧眼独具,能一眼辨出真伪……” 听到‘欺君罔上’四个字,潘志泓惊得从椅子上起身,连忙上前对着画察看,也顾不上叶知昀,只摆了摆示意他退下,“怎么会是赝品?你放心画绝对不可能有问题……” 叶知昀离开书院的前一刻,微微侧目,注意到潘志泓还在低头看画,而李琛正望着他,两相视线一接触,男人冲他眨了一下左眼。 叶知昀别开目光,身形消失在门后,朝沈清栾他们赶去,同时暗自叹息,好险。 第18章 四个少年从墙头翻出太傅府,匆匆离开巷子,在一处老树底下停下。 沈清栾刚才跑快了,气息不匀地把账本递给叶知昀,“你看看。” 叶知昀翻了翻,上面果然有潘家的印章,“我们要在潘家发现账本丢失前,尽快拟定计划。” 司灵指了指旁边的程嘉垣,“那他怎么处理?” 程嘉垣袖手而立,一袭靛蓝色对襟长袍沾满了尘土,他的身形比几人都高,五官清俊,当他扬起下巴,垂着眼皮子看人时,面部棱角锐利,没有丝毫表情,目光冷冷地盯着他们。 沈清栾对叶知昀道:“不能轻易放过他!别忘了上次暖春阁,他在咱们背后耍的诡计!” 闻言,程嘉垣剑眉一拧,浑身气势凌厉,语气又冲又轻蔑:“我要做什么事还需要背后耍诡计?对付叶知昀,我从来都是堂堂正正跟他对决!暖春阁那事又不是我策划的!那明明是潘策朗他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的声音低下来,不自在地看了一眼叶知昀,“跟你有什么好解释的……” 叶知昀并不跟他计较,也不担心对方会说出今天的事,毕竟程嘉垣也进了暗室,还知道了虎符一案的真相,若是向潘家告密,等于暴.露了自己。 他便道:“你走吧。” 程嘉垣愣了愣,没有再吭声,转过身淌着夜色离开。 沈清栾急得跳脚:“就这么放过他了?” 叶知昀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放心。” 司灵凑过来,小声问:“刚才你进屋送茶的时候没事吧?没被世子发现吧?” 叶知昀迎上他小心翼翼的期待目光,觉得自己的回答有些残酷:“世子看到我了。” 司灵当即往沈清栾的方向一扑,“今夜我不能回茶馆了,我要跟你回尚书府!” 沈清栾无可奈何,禁不住他磨,应下后又看向叶知昀,咽了咽口水,“那你……回王府该怎么解释?” 他鼓足勇气,强撑着道:“都是我给你找来的麻烦,要不要我去跟世子说说?” “不必……”叶知昀难以想象世子回来见了他会说什么,对沈清栾道,“时辰太晚了,你们早点回去吧。” 三个人告别后,叶知昀回府,这次他没有再先回自己的院子里,而是径直去了正院,书房亮着烛火,燕王还没有休息。 门外没有仆役,叶知昀无声地推开门,探出个小脑袋。 不料案几后的燕王一眼便看见了他,放下手里的狼毫,点点头:“进来罢,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 叶知昀道:“殿下还在处理公务?” “看看书罢了。”燕王示意他在火炉边坐着,先烤暖身子,又问:“用过饭了没有?” 叶知昀不想麻烦他,便说:“吃过了。” 可燕王已经向外走去,“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,多吃点也不至于这么瘦,我去做点宵夜。” 叶知昀顿了顿,跟上他高大宽厚的背影,一直到厨房,寸步不离。 燕王上能入战场,下能进灶台,并没有看重身份,倒似一个寻常可以依赖的长辈,看了一眼身后的少年,忽然道:“李琛小的时候也跟你一样,经常跟在我后面,不过他没有你这么安静,常常舞刀弄棒。” 叶知昀捧着脸坐在一边,问:“那时候世子多大?” 燕王不假思索:“七岁大,跟这灶台一样高。” 叶知昀想不出那个年纪的世子是什么样子,从燕王的话里他们父子也曾感情甚笃,可现在世子和燕王看起来非常生分。 他又想到,若是燕王妃还活着,有母亲调节,他们父子应该不会如此生疏,这一家人,当是其乐融融才对。 他顿了半晌,道:“我最近听说,世子在搜集倪珽老先生的遗作?” “嗯,从一年前就开始了,不过那些丹青流落各地,极其难找,寻来应该是打算献给他的姨母皇后娘娘。” 叶知昀若有所思,想到自从燕王妃去世以后,皇后娘娘便对他这个外甥,格外愧疚和照顾,以图弥补,世子应该和皇后娘娘这位长辈比较亲近,那些丹青也是投皇后娘娘所好。 正想着,一碗面和鸡蛋羹已经做好了,冒出滚烫的热气,熏进少年的眼里。 他仰头看燕王,“多谢殿下。” 燕王脸上依然一派内敛沉静,点头嘱咐一句:“早些休息。” 他正要回到书房,少年抱着碗跟他的脚步,便回过头:“还有何事?” 叶知昀说话的时候满心愧疚,垂下头道:“天太黑了,我睡不着。” 燕王静了数息,无声地叹了一口气,“跟我来。” 燕王在前面持着一盏灯,带着他穿过游廊,回到小院。 叶知昀见世子还没有回来,稍稍放下心,听到炭火声扭过头,原来是屋里太冷,燕王拿火钳拨了拨炉火,将其烧旺盛一些。 他看着燕王的背影,想起他自己的爹,叶朔烽一向军务繁忙,从来不耽搁于这些体己小事,他起了一丝好奇问:“殿下,世子小时候睡不着您是怎么做的?” “他一贯是折腾得别人睡不着,不过有一回,他听了别人说的灵异怪志,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好觉,还是他娘守在他床畔,我给他念了半宿的县志才睡下。” 叶知昀忍不住笑起来,“县志?” “嗯。”燕王道,“县志记录了一个县的历史、地理等,不如灵异怪志有趣,对他来说极为枯燥,念着念着就睡着了。” 叶知昀想,不一定是县志让世子睡下,也可能是因为父亲的声音。 他往旁边一看,案几上正巧摆了几册书,里面搜集的应该有长安附近一带的县志,便朝燕王看了看。 燕王注意到他的目光。 少年又看了看书册。 燕王拿起书册打开翻了翻,叶知昀立刻双手合十,感恩戴德地眨巴眨巴眼:“多谢殿下,麻烦殿下了。”燕王让他先睡下,自己坐在床榻对面,刚念没几句,只听忽然响起一道开门声。 李琛竟然走了进来,他低头理了一下袍子,没留意到屋里的情况,还在道:“你那一杯茶斟得倒好——” 顿了顿,他抬起头。 屋里陷入一片诡异的安静。 半晌,燕王又恢复了肃然的神色,道:“你大半夜的到这里来做什么?到了晚上不回屋休息,还来干扰别人的清静……” 李琛只管笑。 那笑是对叶知昀的,笑容深深,透着一股毛骨悚然的意味,看得他有些发怵。 “老头子,我这不是和知昀笼络笼络感情,毕竟他被接进了府里,咱们算是一家人,是吧,知昀?”李琛看着少年道。 叶知昀没敢吭声。 李琛也不等他回应,大步上前,蹬下长靴,整个人上了床榻,在叶知昀身边一倚,看见燕王手里的县志,顿了一下,接着笑起来问少年:“怎么,睡不着?哥哥我来陪你啊。” 叶知昀被他结结实实地倚着,整个人都僵住。 燕王皱起眉头,“别闹了。” 叶知昀没好对上世子的目光,只对燕王恳切道:“殿下,能继续念吗?” 燕王挺直着背脊,似乎也有些泛僵,但他应下的事断然没有违反的道理,静了一会儿,才继续坐下来,念起手上那本定邑县志,低沉的声音在屋里响起:“定邑四面环水,建于承文三十一年,而后承仁七年挖掘护城河,河下……” 火炉烧得一片暖和,火光映照在燕王的半张脸上,他的面容沉静,眉毛和胡须已经泛起灰白。 叶知昀专注地听着,不知为何,身边的李琛也一片安静。 许久之后,烛火灭了,他困得意识沉沉,李琛似乎也睡着了,燕王在出去之前,又从橱柜里端出一床被子,盖在世子的身上。 门轻轻关上,月光穿透窗棂落了进来,叶知昀睁开眼睛,借着微弱的光线,看见躺在旁边的李琛手里持着那本县志,静静地不知在想什么。 第19章 他实在是太困,眼皮犹如千斤重,过不了数息便沉沉睡去。 等到外面天光微微亮,床榻上的少年翻了个身,感到脸上似乎落了什么东西,痒痒的,便又往被窝里埋了埋,可那玩意儿穷追不舍,招惹得他忍不住睁眼去瞧。 犹自忪惺,面前李琛放大的面孔让他整个人顿时清醒,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单手撑着头,饶有兴致地看着他,手里捏着一根羽毛,想必刚才就是用羽毛尖在叶知昀的脸上扫来扫去,“醒了?” 两个人的距离很近,叶知昀往被窝里缩去,只露出一双眼睛看他。 “昨晚睡得怎么样?” 少年小声道:“挺好。” “那你看我像蛇吗?” 叶知昀不明白,“怎么会像蛇?” “在你眼里一定很像,不然你怎么这么清楚打蛇打七寸呢?” 叶知昀知道他是在说昨晚的事了,不由心虚,向后退了退,可李琛又往他这边逼近,整个人几乎笼罩了下方的少年,男人笑弯了眼眸,“下次咱们两个的事情,就不要叫来老头子了,你说好吗?知昀?” 叶知昀被一这么亲昵地称呼,感到有些发毛,闷闷地应了一声。 “行了,去洗漱更衣吧。” 叶知昀掀开被子,光着脚下榻,去拿架子上的外袍。 李琛打了一个哈欠,他还倚在床头,目光跟着少年挪动,“你这屋里怎么连个毛毡都没有?说起来,小孩子就是暖烘烘的,你一走热气都没了。” 叶知昀摇摇晃晃地穿鞋,顾不上抬头,回道:“世子很冷吗?” “冷,冷死了,看这天色还要下雪。”李琛慢悠悠地叹了一口气,他那口气没有叹完,便卡在嗓子眼里。 面前叶知昀走上近前,攥住他的手,试了一下温度,专注地道:“世子等我一下。” 李琛看着他出了门,一动不动,很快少年回屋,把手炉塞在他的怀里,顿时一股温暖蔓延而来。 叶知昀差不多已经到了时候,准备上马车了,跟世子挥了挥手,“我去学斋了。” 李琛这才回过神,笑了一声。 叶知昀到了书院,注意到程嘉垣照常跟潘家子弟簇拥在一起,依然对于他们不屑一顾。 这一点倒是令叶知昀刮目相看。 又过去几日,下了一场大雪后,便是万众瞩目的击鞠赛了,虽然天寒地冻,但满城权贵和百姓的热情却没有减上一分。 叶知昀在后屋换上收袖的及膝外袍,长裤革靴,平日里用布带松松绑着的长发束在脑后,他听见外面传来的热闹喧嚣声,“书院里还真是第一回来这么多人。” 沈清栾回过头,上下打量他一番,道:“扎眼,到时候你一打球,整个场的姑娘们肯定都盯着你瞧了。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笑了一下,身后门开了,司灵探出半个身子,“快快快,好多大人都到了,远远的,我还瞧见了皇上呢,祭酒叫咱们去行礼。” 三个人走出门,隔壁屋子则笑语不断,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们围着潘策朗,他摆了摆手,示意她们安静,道:“等我赢了魁首再来找你们,记得我刚才嘱咐的话吧?” 其中一个姑娘掩唇一笑,“是是,您都重复多少遍了,我们都是您献给潘五爷的礼,等到他来了,咱们蒙上红布,由您来掀,给五爷一个惊喜。” 潘五爷平素最照顾潘策朗这个侄儿,潘策朗只要花完了银子,就给他舅献上精心挑选的美人,自然能领到一笔金银财宝。 他如意算盘打得响亮,乐得眉开眼笑,又摸了一把那女子的手,才依依不舍地离开。 外面的击鞠场人声鼎沸,四面看台坐了黑压压一片,场外一圈人流不断走动,熙熙攘攘,已经有两队人已经比赛上了,策马扬鞭正激烈,两面都是震耳欲聋的喝彩声。 东边另僻了一处看台,左右两边金吾卫森然而立,明黄色的绸缎在垂下,一排排暖炉置在边上,案几上备着酒水佳肴,朝堂重臣权贵赫然在座。 潘家弟子一一过去行过礼,叶知昀他们在旁候着,前方台正位端着晋原帝,他的右边是燕王,左边是皇后,皇后身边立着世子,以及一众大臣等。 司灵还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气派的排场,跟在沈清栾身后连连惊叹,一队四个人,最后一个学生急匆匆跑来,对叶知昀喘息未定道:“叶兄,你那匹马那匹马……” 叶知昀问:“发生什么事了?” “我刚才从马厩那边过来,看见一个人在你那匹黑马跟前鬼鬼祟祟……” 沈清栾当即怒道:“定是潘家的人在捣鬼!芙蓉是不是出事了?” “被你那黑马掀起后蹄给踹到马槽里了!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“管事的捞了半天才捞上来,我看无事了才赶来……”学生的话还没有说完,沈清栾和司灵一齐大笑起来。 不愧是世子的芙蓉,叶知昀无奈地对那学生道:“麻烦你留神了。” 说话间,已经轮到他们行礼了,三个人站在一排,还没拱手,却听远远传来一声通报:“——禀陛下,太傅到!” 看台上的说话声一静,晋原帝等人一齐望了过去。 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带着十多个侍卫向这边走来,所过之处,人群如潮水两边退开。 从怀化大将军升任到太傅,潘志遥可谓是风头无两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,他穿着一袭紫蟒圆领官服,未着半片鳞甲,浑身依然带着武将的雷厉风行。 走到叶知昀的跟前时,他停下脚步,身后一行人也跟着驻足。 潘志遥单是立着,便令人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,他的面孔不拘言笑,眉心皱纹深刻,低头看了一眼少年,嘴角的弧度微微一动,“叶朔烽的儿子?” 他的声音连半点起伏都没有,却仿佛带着无形的杀气凌厉地袭来。 潘家上下满门,最想杀了叶知昀的人,无疑就是潘志遥,世家敌立、斩草除根的道理,这位曾经令汝南被屠戮殆尽的男人比谁都懂。 所有人的视线凝聚在两个人身上,沈清栾和司灵离得最近,感到冷汗几乎浸透了背脊。 只见叶知昀抬起头,彬彬有礼地拱手,微微一笑道:“草民叶知昀见过太傅大人。” 潘志遥的目光微微一凝,与少年对视半晌,见他丝毫不躲闪,眼神平静温和,便冷冷甩袖,继续向前走去。 晋原帝对这位扶持自己上位的重臣,无论心里作何想法,在表面上自然很是亲近,示意潘志遥不必多礼,坐下便是,接着看向叶知昀,笑了笑,丢了一句:“好好表现。” 两队人准备完毕,纷纷骑上马立在击鞠场上,持着缰绳和球杆,身姿挺拔,肃杀的寒风呼啸而过,带起少年们的衣袂。 随着咚地一道鼓声敲响,比赛开始。 第20章 马球卷着纷扬的雪沫飞上半空,马蹄在地面上杂沓奔袭,众多少年里程嘉垣一马当先,球杖挟带着马球向门的方向急速赶去! 这几日覆盖击鞠场的冰雪虽然已经清除了大半,但地上依然很滑,马匹的嘶鸣声接连不断,司灵敏捷地斜刺里冲上,一挥球杖夺过掌控权。 他们这一队四个人的站位经过训练,犹如一条环环相扣的锁链,只要马球一到手,便极其灵活的动作起来。 马球飞向后方的学生,学生将马球传给叶知昀,他还没有调转马头,程嘉垣最先反应过来,横过马挡在球门前方,丝毫不留情面。 下一刻潘策朗赶到,球杖在草地上划出长长一道痕迹,硬生生地要从叶知昀的杖下抢过! 他原本以为对方不堪一击,谁知道马球在少年杖下转动自如,几次他都以为得手了,却又行云流水般回到叶知昀的掌控中。 两个人骑在飞快行驶的马背上,互相争夺马球,叶知昀那几招又快又漂亮,两边看台的呼声此起彼伏。 眼看追不上了,潘策朗焦急大喊:“快!程嘉垣,拦住他!” 程嘉垣已然严阵以待,可瞧见了叶知昀脸上的浅笑,心下警铃大作,来不及反应,马球穿破凌厉的寒风在草地上滚向左侧! 他惊愕地一转视线,竟不知司灵早已候在左边,在他难以企及的的距离,砰地一挥球杖,马球朝球门飞去,无比精准穿过那道木栏球门。 ——进了! 一时间满场皆是排山倒海般的欢呼雀跃,声音轰隆隆地向中间的击鞠场压来。 看台上燕王神色不变,旁边李琛抱臂而立,露出一丝笑意。 比赛也就半柱香的时间,现在已经进了一球,若是再进两球,那么潘家这一队就输定了。 场上的追逐竞争更加激烈,潘家人知道司灵进球准,紧紧咬死了他,不让他再有机会进球,将他们传球的路线给分别堵死。 沈清栾截了球,原本打算传给另一个学生,可他和司灵都被堵在后面,便打算自己朝球门策马奔去,但程嘉垣简直像牛皮糖一样,飞快黏了过来。 沈清栾被纠缠住,扭头大喝:“知昀!” 话刚落音,一道残影从眼前掠过,叶知昀骑着那匹芙蓉,速度极快,闪电般从他这里带过球。 一见叶知昀朝球门逼近,潘策朗和另一个潘家人立刻抽身拦去,挡在前方准备夺球,球杖互相牵绊,两个人竟然都没能从他手下抢过。潘策朗见此,怨恨地一咬牙,朝同伴使了一个眼色。 叶知昀耳边只听风声呼啸,正打算一鼓作气穿过两人,不料这时另一个潘家公子竟然将球杖一横,挡在他的面前! 这个举动显然已经犯规了,但是没人能阻止,以他现在的速度无法转弯,根本避无可避,如果撞上球杖定会被甩下马,受伤难免。 离得近的看客们,顿时变了脸色,响起一阵惊呼。 在这关头,叶知昀反而冷静下来,顺了一把身下的芙蓉,他的面前球杖已经近在咫尺! 少年整个人瞬间□□斜,已然脱离马背,只靠手臂牵着缰绳,几乎是挂在左边马身,险险与那球杖擦过! 躲过一劫,他再度翻上马背,动作没有一丝停顿,逐电追风般挥起球杖,碎草和泥土中,马球呼啸飞跃而过,落进球门! 下一刻四面八方的掌声和欢呼声犹如雷涌,因为刚才那一幕格外精彩刺激,所以观众的反应相当激烈,巨大的动静简直振聋发聩。 就连沈清栾也连连欢呼,可那声音下一秒化作了惊恐! 想要提醒,可完全来不及了,潘策朗的球杖重重打在了芙蓉的马后腿上! 顿时马匹嘶鸣,掀起而起,叶知昀犹如狂风暴雨中的一叶扁舟,毫无防备地被甩了下去,摔在地上滚了五六圈。 惊呼在人群中扩散。 叶知昀落在地上还没完,沈清栾正要赶去救他,却没有想到对方的胆量如此之大,众目睽睽之下,使了阴招后,竟然还没有打算放过他。 到了这一刻,场外已经有人叫停了,然而潘策朗像是没有听到,不顾众议,面带兴奋和嫉恨,策马到球门下,一杖重重将马球打向叶知昀的方向。 草地上的叶知昀艰难抬起头,紧缩地瞳孔反映出朝他飞来的马球! 高高的看台上,燕王望着下方,眉头深深皱紧,李琛嘴角那抹笑意已然消失不见,旁边的徐皇后只来及喊了一声他的字:“瑾行——” 一切几乎发生在眨眼之间,看台上的李琛若是一层层跑下去,根本赶不上,在这个节骨眼,他直接迈出了围栏。 高台上有人飞落而下,衣袂在狂风中翻涌,犹如巨大的禽鸟,三、四丈高的距离,足够摔得粉身碎骨。 剑锋在半空中出鞘,寒光一闪,插.进墙壁上的覆盖的冰雪中,冰块的碎裂声不断响起,划下长长一道痕迹。 那人影得以一缓坠力,纵身跃入场中,挡在少年面前! 叶知昀眼前出现了一道遮天蔽日的身影,只听砰地一声撞击,应该马球重重击在男人的背上,然而他却没有晃动半分。 那一刻叶知昀耳畔一片朦胧,视线里除了人影再无旁物,他睁大眼睛,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伸手把他拉起来,单臂搂进怀里,眉头拧起,低低的声音恍如叹息,“你真是一刻也不能让人放心。” 接着,他转过身,看向潘策朗的方向,森寒一笑。 潘策朗此刻的神情,无疑是见了吃人血肉的妖怪。 李琛摸了摸身边的芙蓉,芙蓉蹭了蹭他的手掌,他抱起叶知昀翻身上马,别人上了击鞠场转身是拿球杖,他是持着寒光闪闪的剑锋,一副取人项上人头的气势。 四面看台一片哗然。 潘策朗慌忙调转马头想跑,然而哪里比得过芙蓉的速度,李琛已经逼近,锋利无比的长剑下劈,刺进对方的马背,顿时人仰马翻,血花四处飞溅,潘策朗摔了个狗啃泥。 叶知昀见李琛还想把剑往人脑袋上劈,连忙拉住他的手臂,“世子——!” 李琛动作顿住,睨了一眼少年,“你不想我帮你教训回去?” 叶知昀看他是想直接宰了潘策朗,话到嘴边没好说出去,一会儿的功夫,场外已经有侍卫涌进来,沈清栾和司灵也赶上前,焦急地询问他有没有受伤。 潘策朗被侍卫扶起来带走,李琛啧了一声,先下了马,再把叶知昀抱下来。 “去,你们照看芙蓉,我来照看他就行了。”李琛把芙蓉交给沈清栾,对方慌慌忙忙接过缰绳,看台上方皇上没有出声,也没有侍卫敢拦他。 叶知昀窝在李琛的怀里,见他丝毫没有把自己放下来的意思,刚想仰起头提醒,却不留神撞在了对方的下巴上。 李琛嘶了一口气,抱着他往回路走,“你就别动弹了,我带你去包一下伤口。” 第21章 虽然迎着风,叶知昀被他护着,倒不觉得冷,细雪如春絮飞散而来。 击鞠场旁边有座小阁楼,供人休息,李琛把少年放在椅子上,察看一番他身上的伤口。 叶知昀伤得并不重,幸好摔下马的场地上铺着泥土和草坪,只是膝盖和手臂有擦伤,还有几处淤青。 李琛从柜子里拿来绷带,叶知昀接过道:“世子,我先替你看看背后的伤吧。” “无妨……”男人似乎想挪动,少年先一步按住对方的肩膀,绕到他的背后,“别动。” 李琛依言安静了。 叶知昀小心翼翼地揭下他的外袍,炉火在旁边燃烧,橙红色的暖光落在两个人身上,李琛感受到冰凉的手指落在肩膀上,忍不住笑了起来。 他上半身的外袍委落,笑音牵连着胸膛都在微微颤动,背脊肌肉线条流畅,一块巴掌大的淤青肿了起来,格外显眼。 叶知昀无声地拿过膏药和纱布,一圈圈仔细包扎好。 “我差不多就行了,不要紧,倒是你伤得比我重,还不先顾着自己。”李琛带着绷带转过身,却发现少年分外沉默,“怎么?” 叶知昀低下脑袋,头顶着男人的胸膛,“对不起……” 李琛垂下眼帘看他,“对不起什么?” “对不起。”叶知昀又重复了一遍,“是我害你受伤了。” 李琛见他愧疚自责的样子,有些哭笑不得,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,“这算什么?” 少年仍然低着头。 李琛道:“抬头我看看。” 叶知昀仰起脑袋,眼眶微红,吸了一下鼻子。 李琛很久没被人这般挂心,一下子不免百感交集,揉了揉对方的头发,无奈地道:“不用记挂,只不过是点小伤你就这样了,那以后要是谁再对你好,你岂不是就要被拐跑了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心里仍然在想着对方身上的伤,道:“不会的。” 李琛看着少年,目光转动,才发现他手腕上擦伤的皮肤还在渗血,眉头蹙起,“你是不是不知道疼?” 叶知昀现在其实没多少感觉,对方已经将药膏涂匀在他的手腕上,但是纱布却不够用了,李琛道:“你等我一会儿,我去药房找找。” 与此同时,击鞠场旁边几个侍卫将潘策朗带到看台后面的空地,避开众人,潘家二老爷当即抡圆了胳膊一巴掌抽过去,声音十分响亮,“你个混账玩意!瞧瞧你做的什么事?!” “爹!”潘策朗捂住脸,痛得撕牙咧嘴,丝毫没有悔改之意,“他不过是罪臣之子,跟咱们家有仇,死了就死了!你打我做什么?” “他是要死,可你也不在看看这是何场合?皇上的眼皮子底下杀人,你把皇上置之何地!还要不要脑袋了——” 潘策朗不以为意,哼哼一声,“皇上也要看我大伯的脸色,能把咱们怎么样……” 他的话没有说完,潘志泓又给了他一巴掌,打得他耳朵里嗡嗡响。 潘志泓顾不上跳脚的儿子,慌张地向四周张望,见到没人才松下一口气,提着潘策朗的耳朵怒其不争道:“平素在家里说说也就算了,怎么敢在此大放厥词?你五叔惯得你简直无法无天,知不知道近来长安乱态频生,要避避风头……” 他还要训斥,潘策朗却不服管教,挣脱开他的手,扭头就跑,“你就会打我,我去找我五叔!” 潘志泓还想追,可看台这边脱不开身,只能一拍大腿,回到潘家人所坐的席位。 潘策朗往击鞠场的后屋走,甬道除了他没有人,一片安静,他越想越气,胸膛都被怒火添满,直到想到后屋那些等候的姑娘们才稍稍按捺住。 后屋是参加击鞠赛学生的休息场地,分为外厅和里屋,他拉开门,见到厅堂里有一道人影走动,似乎进了隔壁屋,他也没在意,转过视线正准备去里屋,却发现桌上摆着一摊五石散。 潘策朗的动作顿住,心里又犯了瘾,不受控制地一步步靠近,捧了一把塞进嘴里,不过数息,便浑身燥热,气血上涌。 他想要去找屋里那些姑娘们,却步伐晃动,眼前一片朦胧,到了这一会儿,他才发觉出那五石散不对劲,不同于他寻常食用的寒散,倒像是加重了剂量的那批货。 他缓缓地呼出一口气,极度亢奋的神智容不得细究,想着药力散发出来就行,这时他的身后忽然响起一道脚步声,紧接着潘策朗的背部被狠狠一击。 他顿时痛呼出声,惊骇地回过头,面前一道黑漆漆的人影,打了他,对方似乎也惊慌得很,胆怯地松了手,棍棒落地。 潘策朗除了被他爹,还没被别人打过,又看对方没了武器,惊恐瞬间变成了愤怒,汹汹冲了上去。 他也不知道从哪里抓出来一柄剑,那剑似乎就放在他手边,等待着他持起,潘策朗胡乱握紧,朝对方劈了过去! 黑影吓得惊慌不已,连忙打开门向外逃去! 两个人一前一后,一逃一追,出了甬道跑到外面,一路惊动了路上无数人侧目,直到有侍卫将他们团团围住,黑影逃不了才停下。 击鞠场里百姓们聚拢过来,不明所以地指指点点,还有一伙书院学生,沈清栾和司灵也在其中。 走出阁楼不远的李琛,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闹剧。 这下子晋原帝也坐不住了,击鞠赛中断,领着一群人走出来,潘志遥冷冷地对潘志泓喝道:“还不快他们带走!” 潘志泓面对他这位大哥连忙点头,挤进人群,一看却骤然色变。 潘策朗追杀的人不是别人,正是那位本该死在画舫的张盛张商贾。 他颤颤巍巍地站在包围圈里,似乎在忍受着某种痛苦,对着潘策朗,双膝一软跪倒在地,衣襟里有一册书卷落在地上。 潘志泓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,惊骇欲绝,当即想冲过去,晋原帝却一抬手,立刻有侍卫将书卷捡起奉上。 在潘志泓颤抖的目光中,晋原帝翻开一页,露出一点似笑非笑。 潘策朗此刻也清醒了一点,手里的剑当啷一声坠地,他茫然地四望,张盛却抱住他的腿,就像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,声音沙哑:“解……解药……” “你做什么?快滚开!”潘策朗心里一阵发麻,一脚蹬在他的脸上,“滚开!” 张盛倒在地上,面色灰暗,仿佛有什么在迅速篡夺着他的生命,他转向人群,似乎在寻找着什么,伸出手,“给我……给我……” 人群后方的沈清栾身形一动,司灵立刻按住他,不让他往前。 张盛转眼伏在地上断了气,这边晋原帝还没有出声,那边潘策朗一眼看见自己的五叔——潘志晰,也没管眼前混乱的情势,跑过来拉他的胳膊,“五叔快快快,你快来看我给你带了什么礼物!” 除了他的声音,四下死寂得可怕,烫手山芋朝自己抛来,潘志晰心里骂爹,见潘策朗这副样子,明显是食用了五石散,导致神智不清。 潘志晰没敢说半个字,恨不得自己消失在原地,却听见晋原帝淡淡说:“带路吧。” 潘志泓慌张道:“陛下,小儿的玩笑话……” 晋原帝把账本在手里掸了掸,笑着回问:“这也是玩笑?” 潘志泓只得去看自己的大哥,见潘志遥脸色岿然不动,对眼前的闹剧完全无动于衷,仿佛这个侄子的一言一行与他并无干系。 一群人跟着潘策朗向后屋赶去,身后无数人心惊胆战,只有他轻松自得,拉着潘志晰打开门。 众人张望。 潘策朗拉开蒙在上面的红布,“五叔你快看,我给你带什么礼物了,保准和你心意……” 红布呼啦啦的落地,却没有他意料中花枝招展的姑娘们,摆在屋里里的是一排排罗列整齐的五石散,占满了大半个屋子。砰地一声,潘志泓面如死灰地跪倒在地。 第22章 下一刻,太傅潘志遥肃然拱手,面向晋原帝单膝跪地,神色冷峻,道:“族中犬子隐瞒实情,私自与商贾贩卖五石散,闯下弥天大祸,请陛下降罪。” 言下之意,竟是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把罪责全部推给潘策朗,分明是要舍一人而保全族。 他一跪,身后一大伙人也乌泱泱地跪下来,跟着向晋原帝求情。 潘志泓就这么一个儿子,双目放空的看着太傅,喃喃:“大哥……” 晋原帝面色阴晴不定,转了转手上扳指,扫视一圈屋子,视线掠过五石散、诸位朝臣以及潘家子弟,忽然笑了一下,语气写意地道:“就这样罢,把潘策朗押入大理寺等候发落,今日的击鞠赛到此为止,众卿散了。” 今日击鞠赛扫了兴不说,五石散一案一波三折,晋原帝单看面孔瞧不出端倪,摸不透喜怒,那声音与说玩笑话别无二致,众人却都感到一股寒意,纷纷噤若寒蝉。 潘策朗到了此刻,也明白这意味什么,面对走来的侍卫,慌忙挣扎,大声辩解,却没有人再能听他说话了,浩浩荡荡的队伍陆续离开。 屋里只剩下潘家几人,潘志泓拖着沉重的身体从地上爬起来,“大哥,你还有没有法子能救救策朗……” “陷阱踩到这一步,还想着能活命?”潘志遥抬手打断他,走到案几边,倒了杯茶,那茶水已经凉透,他却一口喝了下去,仿佛冰凉的茶水能让他保持冷静。 “难道你就亲眼看着你的侄子这么送死?!你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!”潘志泓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,对着他这个尊敬有加的大哥厉声吼过。 潘志遥道:“五石散的事是你在负责,我且问你,为何账本在外人手里?为何张盛还没有灭口?为何这一批五石散没有销毁?” 潘志泓哑口无言。 “我千叮万嘱你全当耳旁风,眼看潘策朗一步步走进陷阱,险些拖累了整个潘家万劫不复!救他?你也不看看你能否能洗脱得了干系!”潘志遥的脸像是一块僵硬的石头,只有额角那一道青筋暴露了他的情绪,“与其怨天尤人,不如查出背后是在捣鬼!背负起胆敢挑衅潘家的代价——潘家死一人,他就得诛灭九族!” 潘策朗被侍卫带出甬道,尖利的叫喊隔了老远,依然传进阁楼中,叶知昀轻轻关上窗户,回过头,身后李琛回来了。 两个人对视片刻,无论李琛笑或不笑,叶知昀都摸不透他的情绪,只静静等待他问话。 李琛像是没有看见刚才那一出闹剧,在椅子边蹲下身,替他绑上绷带,拍了拍少年的肩膀,“我去跟皇后娘娘打个招呼,待会仆役过来,你跟老头子一起回府。” 气氛随着他的话一松,叶知昀应下,看着他的背影。 临到门前,李琛脚步一顿,回过身来叮嘱道:“记得伤口别沾水。” 接着,他便看见椅子上的少年弯起眉目,朝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。 叶知昀坐在窗边,长长的睫毛在落进来的溶溶光线中,留下一道柔软的剪影。 李琛心里莫名有些发痒,有点想触摸一把,试试手感,他盯着少年注视数息,非常不正经地哼了两声小曲儿,扭头离开了。 叶知昀没等仆役过来,他的膝盖和手腕都上了药,不过并不影响行动,先下了阁楼,准备乘王府的马车回府。 刚刚掀开帘子,沈清栾和司灵赶了过来,叶知昀看见他们便道:“你们跟我一起回去吧。” 沈清栾神色紧绷,抿紧嘴角,看了一眼车夫,快步拉着叶知昀走到一边,压低了声音依然掩不住焦急:“计划怎么跟我们商量的不一样?我和司灵换了后屋的五石散,张盛引出潘策朗后,他不是应该交给皇上定罪吗?为什么真的会中毒而死?” 叶知昀心平气和地道:“为了让潘策朗再无翻身的余地,这件事情一旦留有一点余地,潘家都能从中使手脚,起死回生。” 他的话沈清栾不是不明白,倘若留着张盛,一经审讯定会供出他们,只有灭口才是最好的处理方法。但是他原本是想利用张盛和潘策朗,洗清他父亲的冤屈,可现在看来,事情带来的后果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,不免忧心忡忡。 面前的少年一手操纵了今日的局面,沈清栾看着他,犹豫着开口:“知昀……你做到这一步,堵死了潘家的退路,是不是不只是为了帮我?” 叶知昀回望他,抬起一根手指,放在唇边,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笑了笑道:“现在你应该去大理寺接沈尚书回府了。” 如他所言,五石散一案终于落了幕,沈尚书被放出大理寺,官复原职,只不过在里面受了风寒,还在府中养病。 晋原帝和潘家一直以来保持着微妙的平衡,下旨治潘策朗死罪,就像是昭示着裂痕下的风雨飘摇。 潘策朗处斩那天,叶知昀去城东看了,围观的百姓熙熙攘攘,围成了个圈子,他站在外面,只能听见动静。 监斩官喝令后,先是寂静了一刻,紧接着响起一阵哗然,多半是咒骂和叫喊。 叶知昀往回路走,心情很好,买了一些酒菜提回府中,带给燕王和世子。 雪化后,便快要过年了,书院里放了假,众多学生们都归家去了,长安城里也变得张灯结彩、热闹非凡,一片歌舞升平。 年夜那天,按照往常的规矩众多大臣是要进宫,与皇帝一同庆贺年宴,世家公子们也会随着长辈们前往。 在启程之前,燕王还买了一些烟花炮竹,点燃了放在院中。 叶知昀和李琛并排蹲在廊下,期待地看着那烟花飞上高空。 引线烧到了底,亮出一团红光,两个年轻人都眼也不眨地盯着看。 可只听哧哧两声细响,那烟花闪了两下彻底灭了。 院子里一片安静,叶知昀和李琛齐齐扭头看燕王。 燕王干咳一声,走近前重新点了火折子,好在这次没有出岔子,那烟花嗖地飞上半空,散开漫天华彩,一团接一团地占满了庭院的上空,绚烂如星河。 叶知昀仰头望着,星星点点的光倒映在他的眼底,他感到有人靠近过来,便扭过头,只见李琛的面容离他很近,“世子?” 男人抬起手,轻轻摘掉落在少年鼻尖上的灰屑。 第23章 借着这个动作,李琛的指腹蹭了一下对方的睫毛。 叶知昀被他蹭得眼睛有些发痒,揉了揉,“是烟花屑?” 耳边尽是烟花的破空声,悉悉索索的碎末打落在枝叶上,他记起来了什么,问:“听燕王说,世子原本是不是要出城游学,现在还有走的打算吗?” 李琛似乎回了一句话,但叶知昀没有听清,又问了一遍。 李琛不再说话,拉过他的手,一笔一划写了一个不字。 转眼之间,放完了烟花,燕王示意两个人上马车准备进宫。 李琛对叶知昀道:“不去游学了,就待在长安逛逛勾栏,喝喝小酒,享受享受富贵安逸日子。” 燕王坐在他对面,语气沉肃:“你已经到了弱冠之年,还成天想着这些念头,一无官职,二无妻儿,看看长安城里除了你还有第二个吗?” 关于李琛的婚事,叶知昀是听说过一些的,晋原帝上位之前,朝中夺嫡之争格外激烈,血雨腥风人人自危,身为燕王之子,连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子都会被疑是巩固势力,加上他自己也不上心,声名劣迹斑斑,还四处游学不归,婚事自然就被耽搁下来了。 李琛向后一仰,枕着胳膊,漫不经心道:“自由自在多好啊,何必拘泥妻儿官职?像周御史家的那小子,娶了媳妇,出来喝个酒还被揪着耳朵拉回去……像您呢,一守渭水十多年,连封家书也不写,回来一趟吧,拜拜我娘的牌位……” 随着他的话,叶知昀越来越感到不妙,看向对面燕王的脸色,拉了拉李琛的袖摆。 对方却自顾自地继续道:“再回来一趟吧,替自己的救命恩人收殓收殓尸骨……” 燕王骤然一拍案几,砰地一声响,车厢里气氛一片凝固。 李琛慢慢坐直身体,跟他的父亲对视,嘴角带笑,充满无声的嘲讽和挑衅。 叶知昀到了这一刻,才知道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有多么恶劣。 淡淡的月光落在夜路上,松树枝杈间挂着冰,马车停下,李琛被轰下了车,他也不在意,可没想到叶知昀也跟着下来了。 “你下来做什么?” 叶知昀跟燕王说了声,让对方先进宫不用管他后,才转向面前的男人道:“陪你走走。” 李琛没有过问他此前的那些事,他便也没谈及李琛为何要故意触怒燕王。 这里离皇宫还有两条街的距离,夜里寒风凛冽,李琛问:“你也不觉得冷?” 叶知昀只穿了一件旧布棉袍,听了对方的话刚想摇了摇头,却先打了个喷嚏。 李琛哈哈一笑,把身上的狐裘解了,披在少年的身上。 带着对方体温的狐裘笼罩而来,挡住了寒气,叶知昀想到第一回见到世子的时候,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,也是一条满是冰雪的长街。 “世子不冷吗?” 李琛一手搭上少年的肩膀,“还成,你靠近点就不冷了。” 叶知昀也学着他的动作,一手抱住他的腰,互相取暖,却感到对方在微微抖动,“世子你笑什么?” 李琛压不住笑意,翘着嘴角,“不,没什么。” 他们还是低估寒冬腊月的威力,两个人来到宫门前时,眉毛眼睫上都挂上了白霜。 侍卫们第一眼还没认出来他们,谁也没想到世子爷连个车驾都没有,不过李琛出格的事做的太多,侍卫已经见怪不怪,放他们通过宫门。 李琛进宫的第一件事,便是带着叶知昀去面见徐皇后,宫女先一步进去通报,大殿里暖帐熏香,陈设精雕细琢,挂着不少出自名家之手的画作。 徐皇后见了带着风雪的两人,忙叫宫人送来姜汤。 “怎么弄成这副样子?”徐皇后坐在案几边,袍上绣着大片的玉兰花,鬓发如云,妆容淡雅,她的眉梢微微下垂,显得面容很是温柔,说起话让人如沐春风。 李琛笑道:“还不是惹怒了老头子,被他赶下马车了。” “今日是除夕,你应该同燕王好好相处的。”徐皇后叹了一口气,她的目光转了过来,看向叶知昀,“你就是镇南大将军的儿子知昀吧,你父亲的事当初我向皇上求过情,但还是无能为力,苦了你,现在在燕王府住得可还习惯?” 叶知昀曾在击鞠场与徐皇后见过一面,没想到她是个这般温柔和善的人,难怪世子亲近这位姨母,想必在她身上,就带着燕王妃的影子。 “回皇后娘娘,住得一切都妥当。” 徐皇后点了点头,又对李琛道:“你也留点心,多照顾照顾他。” 李琛的视线和叶知昀对上,笑着应声:“明白。” 宫人们把姜汤送进屋,徐皇后道:“先喝姜汤驱驱寒,这个时辰来还没有用饭吧?我这里一些糕点蜜饯,吃一些再去晚宴。” 叶知昀和李琛都吃了糕点垫垫肚子,徐皇后又问了会儿两个人的近况,包括叶知昀一些在鹤亭书院念书的功课。 不一时,宫人来传话,她便起身先去甘露殿,和皇上一起赴宴,还没有走几步,忽然想起一件事,道:“瑾行,皇上前两日还提起要找你谈谈,说是要给你安个职位,别成天闲置在家,你跟我一起去见皇上吧。” “又是当官的事啊……”李琛不感兴趣,但徐皇后说了,他便点了点头,目光看向叶知昀。 叶知昀道:“世子去面见陛下吧,我先去晚宴。” 出了殿,宫人领着他向朝露园的方向而去,路上经过御花园,树荫两边挂着排红灯笼,灯火通明,前面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。 叶知昀注意到花簇里似乎伏着一道漆黑的人影,宫人吓了一跳,正要上前察看,那道人影似乎也发现了有人靠近,侧过脸来。 他一身黑色甲胄,艰难地弓身趴在灌木上,腰间悬着长剑,他的样貌看起来还很年轻,面容英气逼人,鼻梁到下巴的线条流畅夺目。 宫人认出了人,惊道:“严将军,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 年轻男人保持着那个诡异的姿势,尽量维持着平淡的口气道:“没什么。”叶知昀和宫人都站着没动。 静了数息,年轻男人把脸转向他们看不见的另一边,“……我手卡住了。” 宫人傻眼了,灌木底下是排水沟的砖栏,他的一只右手卡在了缝隙当中,宫人想要替他□□,却没能挪动丝毫,又怕力太大伤到对方的筋骨,只能道:“严将军稍等,我去替您叫人来帮忙。” 年轻男人一听当即道:“别声张!” 叶知昀走近,借着光线看向砖栏,问:“你的手怎么会被卡住?” 年轻男人打量了他一番,猜出他应该是来赴宴的公子哥,便一板一眼道:“执行公务不慎所致。” 叶知昀道:“不慎?” 对上少年的眼眸,年轻男人不自在地挠了挠下巴,挪开视线,“巡逻的时候腰牌不小心掉进了沟里了。” 叶知昀倒也没笑对方一个将军,竟然腰牌没捞上来反倒卡了手,他扫视一圈周围的环境,抬手抽出了男人的佩剑。 对方立刻紧张起来:“你做什么?” 宫人也慌乱地道:“叶公子使不得……” 叶知昀没有说话,而是走到一棵白桦树下,用剑锋劈开了树皮,抹了一把树汁再走回来蹲下,将树汁涂抹在对方卡在缝隙里的手上,和缝隙的边缘。 “你再试试。” 年轻男人注视着他的动作,有些发怔,顿了一下才反应过来,向外猛地一挣手,没想到卡了半天的手竟然一下子抽了出来,“你怎么做到的?” 叶知昀也是从书上看到的,白桦树的树汁可以起到润滑的作用,便取来一试,他将手里的剑往前一递,“还你。” 年轻男人接过,收归鞘中,朝他拱手道:“多谢,我是金吾卫将军严恒,你是哪家公子?” “我是叶知昀。” 严恒看着少年点了点头,表示记住了,他想起腰牌还在排水沟底下,便找了根树杈小心勾出来,飞快擦干净了,道:“你这是要去赴宴?那我领路带你去朝露园吧。” 叶知昀道:“有劳严将军。” 两个人带着宫人到了朝露园时,晚宴已经开始上,重重琉璃盏高挂,让这场湖边宴会犹如白昼,灯火映入湖面,像是黑暗中化开的胭脂,月色披纱,水榭的影子的水里不断散开波纹。 负责巡守的金吾卫立在角落,筵席中,晋原帝位列首座,右边坐着徐皇后,底下是一片文武大臣,觥筹交错间言笑晏晏,丝竹管弦之声余音袅袅,十多个舞姬清歌妙舞,身姿翩然。 叶知昀跟严恒道别,视线扫了一圈,没有见到李琛,便在燕王身后找了处地方坐下。 这时他的身边坐过来一个少年,跟他挤在一张案几上。 沈清栾伸手帮他倒了杯茶,“你怎么这么晚才来?” 叶知昀许久没有见到对方了,接过茶,微微一笑,“路上耽搁了,你跟沈尚书进的宫?他的风寒痊愈了吧?” “已经好了。”沈清栾道,“从书院各回各家后,上回的事情我还没有跟你道过谢。” “我们是朋友,你没必要客气。”叶知昀道。 听到这句话,沈清栾不由也笑起来,随即又带着忧愁地道:“听说潘家是不是还在追查潘策朗的事情?” 叶知昀的心里微微一动,倒不是因为沈清栾的话,而是他注意到琴师那边坐着一个女子,她的五官并不精致,算是齐整清秀,只是她的眼眸非常引人瞩目。 那是一双翡翠般的绿眸。 他曾经见过这个胡人女子,在暖春阁里弹奏过潘家那首曲子。 她为什么能进宫? 叶知昀隐隐有种不详的预感,看向潘家的席位,太傅潘志遥赫然在座,他的神态一向冷峻,看不出什么端倪。 正思索着,肩膀忽然被摇了摇,沈清栾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你在想什么?跟你说话也不答应。” 叶知昀回神,“啊,你说什么?” 沈清栾无奈地叹了口气,站起身,“算了,我茶喝多了先去如厕,等回来再跟你说。” 叶知昀胡乱点了点头,他的注意力全落在那女子身上,只见一曲抚毕,女子和众琴师一起向外走去,穿过筵席,这一刻是她离晋原帝最近的距离。 像是印证着叶知昀的想法,女子抱在怀里的古琴下露出一抹锋利的刃光。 叶知昀在那一刻脑海中划过无数念头,对方要下手的对象应该就是晋原帝,晋原帝若是死在这里那真是大快人心,可潘家怎么办? 没了晋原帝,这天底下再无人能够压制得住潘家。 他耳朵里嗡嗡作响,几乎听不见筵席上热闹的声音,兀自起身,在燕王诧异的目光中向前扑去! 与此同时,胡女从袖袍中抽出匕首,一脚踏在柱上借力朝首座上的晋原帝刺去! “陛下当心!” 那一瞬间整个场面都混乱起来,众人耸动,尖叫声四起,匕首离晋原帝只剩下分毫之差,叶知昀骤然挡在他面前,推开了胡女! 锋利的匕首划开了他的手臂,血花飞溅开,筵席周围无数金吾卫冲上来,胡女似乎还想再度行刺,然而已经错过时机,几个大臣包括潘志遥一起护住了后方的晋原帝。 胡女翻身后退,立在围栏之上,翡翠般的眼眸看了看叶知昀,忽然向后一跃,砰然落入湖水中。 赶上前的严恒当机立断,喝令手下:“搜查筵席上所有宾客、舞姬琴师,看看有无同党,剩下的人跟我沿湖追捕刺客!” 除了金吾卫杂沓的脚步声,朝露园内陷入一片死寂,酒席翻倒,菜肴撒了一地,满目狼藉,真正令群臣畏惧的还是晋原帝。 这位皇帝犹自惊魂未定,他的目光似乎带着沉重的压力,在群臣中转了一圈,众人噤若寒蝉,不敢抬头。 叶知昀捂住流血的手臂,迎上晋原帝的视线。 静了半晌,晋原帝喘了口气,“你跟我来。” 第24章 御书房内只点了一盏灯,阴冷晦涩,角落里的宫人大气也不敢出,晋原帝坐在案几后面,目光阴沉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太监郑柏小心地替叶知昀手臂上的伤口止血,少年抬着手任他擦试,脸色平静,似乎感受不到丝毫疼痛。 片刻后,郑柏处理完,晋原帝才道:“你是如何发现那刺客的?” 叶知昀一整袍摆,双膝跪地,“回陛下,草民曾在暖春阁见过这名琴师,想不到她还会出现在宫里,所以便留了神。” 他这话留给晋原帝揣测和追查的范围很广,暖春阁是什么地方无人不知,一个青楼里的琴师,能够无声无息地潜进宫,背后想必势力相助。 而在朝中,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,寥寥无几。 晋原帝冷笑一声,“依你之见,那刺客是何人派来的?” 叶知昀一时没有回答,毕竟帝王疑心病重,他若是轻易点破,说不定对方还会怀疑是他在背后操作。 那琴师无疑就是潘家派来的,至于是潘家哪个人,犹未可知,应该不会是太傅潘志遥,这个计划轻率愚蠢,倘若是他出手想要皇上死,那么晋原帝的尸体都该凉了。 思绪在脑海中千回百转,实际上只过了数息,叶知昀道:“那刺客有一双异眸,她是个胡人。” 晋原帝微微颔首。 少年继续道:“胡人铁骑在边疆一直蠢蠢欲动,意图染指我大晋江山,刺客定是安插进皇宫的细作。” 晋原帝慢慢地笑了一下,其实论起阴晴不定的这一点,他和李琛还有几分相似。 “你觉得胡人的手还能够伸进宫里来?”他慢条斯理道。 叶知昀明白晋原帝知道胡人只是障眼法,对方的心里估计也在怀疑潘家。 晋原帝向太监郑柏道:“去查查谁经常和暖春阁的琴师来往。” 郑柏领命退了下去。 晋原帝又看向叶知昀,“你救驾有功,想要什么赏赐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“草民分内之事,不敢贪功请赏。” 晋原帝的目光变得意味深长起来,“你在鹤亭书院读书,日后有没有想过考取功名,为国效力?” 少年一愣,“可陛下……按大晋律例,家门触犯谋逆大罪,子孙后代不是不能入朝为官吗?” “就以救驾之功抵过,你父虽十恶不赦,但你倒是忠心耿耿……只不过这将来能否考取功名,你看你的造化了。”晋原帝挥了挥手,“退下吧。” 叶知昀思虑重重,对方留着他的命,如今还有招揽之意,究竟是什么目的他分辨不清,只能施礼道:“是。” 他出了御书房的门,外面更深露重,旁边梁柱上倚着一道修长的人影,像是等待了许久,浑身裹挟着一股寒气。 叶知昀一眼便认出了他,“世子,你怎么在这里?” 李琛朝他走来,“来接你,老头子刚才跟我说了晚宴上的事。” 男人的视线落在他缠在绷带的手臂上,“上回受伤才没过多长时间,又添了新伤……” 他叹了一口气,“我真该给你栓在腰带上。” 叶知昀忍不住一笑,“这点伤不要紧,那个刺客抓到了吗?” “刺客逃走了,应该是沿着太液池的水道,撬开了排水渠的铁闸……看来这个年下是不会太平了。” 叶知昀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又问:“世子,你先前在皇上那里,有没有说好官职的事?” 两个人沿着长廊向前走,李琛道:“说了,按他的意思,是让我去当个文官,从主薄开始做起,一步步来,不过我没应下。” 叶知昀也觉得那些繁琐的卷宗事务,世子应该没有耐心去做,“那武职呢?还有没有空缺的位置了?” 李琛的眼里露出笑意:“怎么,你希望我天天在外巡逻,忙得脚不沾地?” “当然没有。”叶知昀其实明白,以世子的身份来说,有官无官其实都一样,皇上派下来的差事还是要做,旁人也不敢轻视半分。 只不过按照皇上的意思,给世子一官半职反而是对他的约束。 两个人走到了马车边,里面燕王早已等候多时,并没有看李琛,对叶知昀的伤叮嘱了几句,吩咐车夫带着他们回府。 过年这几天,李琛把叶知昀屋里的摆设全换了一遍,怎么奢侈怎么来,地面铺了厚厚的狐毛软毡,金丝楠木屏风置在门后,案几上摆着天青色汝窑梅瓶、紫砂笔架,文房四宝也一应换成最上乘名家之作。 叶知昀好一阵才习惯,他手臂的伤还没有养好,想到了沈清栾,上次还没能说上几句话,便因意外离开,宫里一片乱糟糟,他问过燕王,才知道后来沈清栾也回府了。 隔了两天,他打算去尚书府,找沈清栾一起去找祭酒登门拜年。 到了地方,仆役将他引进院子里,敲了敲门,好半天沈清栾才开门,遣退了下人,让叶知昀进来,再谨慎地关上门。 叶知昀看着他反常的举动,“你在做什么?” 沈清栾给他倒了杯茶,坐下说话,“先说说你,宫里皇上遇刺我听说了,你的伤没事吧?” “无碍,你最近一直待在家里做什么?上回不是还找我商量潘家的事?” 沈清栾犹豫地看过来。叶知昀不明所以:“怎么了?” 沈清栾拉过他的袖袍,小声道:“告诉你件事,你别说出去,我救了一个受了伤的姑娘,府里下人和我爹都不知道。” 叶知昀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,“什么?” “我带你去看看,你记得千万别说出去,这事若是传到外面,定会影响姑娘的清誉……”沈清栾没有看到他的脸色,带着他走进寝屋里。 只见纱幔轻垂,床榻上躺着一个昏迷的女子,面无血色,黑发散落在枕上,虽然紧紧闭着眼,但叶知昀还是认出了她的身份。 这、这不是就是那个刺杀晋原帝的胡女吗? 第25章 僵了数息, 他才反应过来,愕然地看着沈清栾,“你知道她是谁吗?” 沈清栾挠了挠头, 茫然道:“谁?” 这简直是天大的麻烦, 叶知昀头皮发麻,“你从哪里救回的她?” “就东街的沿河的那条路, 宫里出了事,我本打算去找你, 可金吾卫一一排查, 容不得我多留, 只能回府,就发现这个姑娘倒在路边,浑身是伤……” 沈清栾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叶知昀, “你认识她吗?” 叶知昀缓缓吸了一口气,“你以为她身上的刀剑伤口从哪里来的?” 渐渐地,沈清栾意识到了什么,脸色变了, “……你是说她就是那个刺杀皇上的刺客?” 他先前还以为对方只是个饱受欺凌的可怜女子,意识到真相如同五雷轰顶,偏偏在这时, 床上的胡女睁开眼醒了过来,她身上的伤很重,只能勉强地撑起身,向后退了退, 看着两人。 沈清栾顿时浑身紧绷,叶知昀问道:“是谁派你刺杀皇上的?” 胡女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,身形纤细瘦弱,翠绿的眼眸平静如水,背紧贴着墙壁,一声不吭,像是听不懂他们的话。 叶知昀估计也问不出什么,便对沈清栾道:“你打算如何处置她?” 沈清栾原本还想请个大夫去抓点药,但却变成了现在祸及门楣的大事,不安道:“把她送出府去?可现在长安城里金吾卫在各处巡逻、搜查……她要是被发现,说被我救过该怎么办?” 的确是烫手山芋,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一出阴差阳错,“幸好你没有去医馆或者药铺,上面查得紧,那里都有卫兵监察。” 想了想,他道:“这样,我们先去找司灵,看看他有那里有什么消息。” “好。”沈清栾连连点头。 刚刚准备走,门外传来小厮的声音:“少爷,少爷,府里来官兵了,是皇上身边办事的金吾卫!老爷让您赶快去前厅!” 沈清栾惊愕地睁大眼,“不是吧?” “金吾卫?”叶知昀皱起眉。 沈清栾指了指那胡女,“那那那、那她怎么办?” 胡女静静地看着他们。 叶知昀道:“我陪你去前厅,别让她逃了,找个绳子绑了吧。” 静了一会儿,沈清栾又指了指自己,僵硬道:“我去绑她?” 他出身礼部尚书府,沈尚书其人极为迂腐腾腾,注重繁文缛节,与夫人相敬如宾,对于女子的看法更是刻板疏远,因此影响得沈清栾也止乎于礼。 在叶知昀的点头下,他僵硬地把胡女五花大绑,还放狠话威胁道:“若是敢逃当心你小命不保!” 他那副样子明显底气不足,胡女的神情纹丝不动。 将门窗锁了,两个人向前厅而去,一名金吾卫正坐在主位上,边喝茶边和沈尚书说话。 一见到两个少年,沈尚书吩咐小厮道:“给叶公子上茶。” 他向沈清栾招了招手,继续说:“清栾,快来见过长史大人。” 金吾卫负责皇宫、都城巡查警戒,随伴皇上左右,很是得势,都城官员都在他们的眼皮子底下,无人敢轻视。 这名金吾卫长史名为张孟,他跷腿而坐,斜着眼睛扫了一眼沈清栾,傲慢出声:“呦,沈大公子,许久不见你还是一点没变。” 沈清栾一贯跟平易近人,这回一反常态,并没有搭理他,不出一言走到旁边坐下。 张孟被他无视过去,自然脸色难看起来,语气更加嘲讽:“沈大人还真是教子有方,令郎比起三岁孩童还不知礼数。” 叶知昀注意到沈清栾握紧了拳头,便淡淡出声道:“礼数也要看上门的究竟是宾朋好友,还是不速之客?” 张孟冷冷地视线移了过来,“你是何人?” 叶知昀反问:“张长史登门所为何事?” 张孟整整衣领,煞有介事地道:“沈公子昨日也进了宫,有没有见到过胡人刺客?” 果然是为此而来,沈清栾的脸色微微一变,“当然没见过。” 他的反应张孟尽收眼底,虽然只是极为微妙的滞涩,他心里还是起了疑心,加上刻意想找对方的麻烦,“沈公子再仔细想想,行刺皇上可不是一件小事,如有包庇那就是人头落地。” 叶知昀看向沈清栾,对方的额角渗出细汗,道:“你什么意思?我若是看到了定会上报官府,又怎么可能去包庇一个刺客?” 沈尚书也道:“张长史放心,我儿怎么可能和刺客有牵连。” “在下明白。”张孟慢慢地一颔首,他把茶杯放下,向后走去。 沈清栾松了一口气。 张孟的脚步迈到厅堂外,却是驻足站定,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,话锋倏地一变:“可陛下把抓捕刺客的任何交给我,我就不得有丝毫疏忽,沈尚书,冒犯了。” 他对台阶下等候的一队金吾卫,抬了抬手,“搜府!” 沈清栾顿时焦急地看向叶知昀,叶知昀只能道:“等等!” 张孟慢条斯理道:“你莫不是想阻拦官差查案?” 叶知昀也没有办法,一般来说像官员府邸只是盘问,不会轻易搜查,士卒都怕得罪人,可偏偏张孟不知和沈清栾有什么过节,竟是纠缠不休。 正僵持着,堂外传来一道声音:“怎么还没有盘问清楚?” 一个身穿甲胄挺拔男人迈上石阶,扫视一圈众人,目光忽然停在叶知昀身上,俊朗的面容露出一丝惊讶,道:“是你?” 来人正是金吾卫将军严恒,曾和叶知昀在皇宫见过。 叶知昀拱手以礼,“见过将军,不知张长史是奉您的命令搜查尚书府吗?” 他一说,严恒差不多就知道发生了何事,皱起剑眉,扭头对张孟吩咐道:“你带着人撤出府外。” 虽说官大一级压死人,但张孟仍不甘地道:“可将军,还是谨慎一些为妙……” “昨夜救驾之人。”严恒打断他,“正是你面前这位叶公子。” 张孟这下子再不甘心,也只能带着人退了出去。 严恒跟沈尚书行了礼,“惊扰了大人。” 接着,他看向叶知昀,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向上一抬,掩在嘴边咳了声,“叶公子。” 叶知昀微微偏头,投去疑惑的目光。 严恒道:“前几日陛下遇刺一事多亏了你,说来也是我等守卫不当,让胡人细作混了进去,不知叶公子的伤势如何了?” “差不多已经痊愈了。” “严某上回还要你多谢你帮忙,下次有机会一起去西街酒馆喝酒?” 叶知昀想打发了他要紧,点了点头应下,“将军客气,今天也多谢你来替我解围。” 待到严恒一行人离开后,他们两个少年连忙回到关押胡女的院子里,叶知昀边走边问沈清栾:“你跟那个张孟有何过节?” “早年的事了,当初我刚进书院那会儿,他张孟还只是个副尉,起了点摩擦一直记恨着我呢。”沈清栾推开门,脸色大变,只见胡女已经挣脱开绳索,那窗格让她破开大半,这会儿正在朝外翻去,若不是她受了重伤,估计早在两人回来之前,便已逃了出去。 沈清栾率先冲了上前,什么也不顾了,伸手猛地抓住对方的裙摆,却只拉扯下来一块碎布,对方已经翻过窗户。 叶知昀快步跑出了门,绕到窗户的方向,堵住这边的路。 胡女的脚步一顿,飞快转过身,抬手一攀上了花架顶,她的身手极其敏捷,脚尖一点木杆,转眼跃过了高高的围墙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 隔着一面墙,叶知昀无法再追上去,也不能宣扬或者派人去追。倘若是司灵在,她绝对不可能逃得了。 叶知昀闭了闭眼,压抑住焦躁的思绪,对方的存在无疑是个点了引线的爆竹,炸在哪都好使,潘家用她绝对不会只是为了刺杀皇上,还可能是为了设局来祸水东引。 这是潘家最拿手的伎俩,只是不知这次剑指何方。 屋里的沈清栾喊他,叶知昀走进去。 “你看这是什么?”沈清栾手里块裂开的裙摆,布料中有一枚金光灿灿的印章,“是胡姬身上扯下来的。” 叶知昀接过一看,上面只烙印着莲花花纹,并没有字,“走,我们去找司灵问问。” 茶馆里,司灵把他们带到一间没人的屋子,把抹布往肩上一搭,接过莲花印章,端详一阵问:“你们从哪弄到的?” 叶知昀把刚才的事情跟他说了一遍,司灵不可置信地看着沈清栾,拱手道:“佩服佩服,沈大人。” 沈清栾垂下脑袋,叹气:“我怎么知道那么巧她就是刺客?别说没用的了,快来商量怎么解决胡女的事。” 司灵道:“没得商量,以死谢罪吧。” 这两个人又要拌嘴,叶知昀忙拦在中间,“先说说印章有什么来历吧。” 司灵故作高深地道:“这是潘家的东西。” 沈清栾道:“谁?潘志遥?” 司灵摇了摇手指,“是潘家五公子潘志晰的私印,不过用处不大,他招揽的一些草莽侠客手里都有这东西,可以出入他在城外置办的一座宅子。” 要说潘志晰这个人,是城里一位风流人物,一好美色,二好丹青,三好话本子流传的江湖意气。他并不像别的潘家人醉心权术,而是广结好友,不在乎贵贱,挚友大多都是草莽之辈,且常在勾栏瓦舍流连,一度引得无数女子芳心暗许。 沈清栾思忖起来:“他想利用胡女达到什么目的?” 叶知昀道:“应该不只是他,这么凶险的计划,一定不会只是潘志晰一个人在谋划。” 潘家如今潘志遥的带领下,任何一个潘家人的言行举止,都脱不开维持姓氏和家族的利益,潘志晰也不例外。 司灵道:“这次跟上回不同了,若是我们插手,将要对上的,可不会只是一个潘策朗。” 静了片刻,叶知昀问:“潘志晰现在何处?” 夜幕降临,星辰如银砂流泻,从外面流动的人群车马看去,玉衡楼雕阑玉砌,灯火辉煌,在长街上格外光彩夺目。 上上下下三层楼,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,热闹非凡,不仅是汉人,还有从西域来的楼兰商贾,北方的胡姬,天竺的使者旅人等,衣服也穿得五花八门,胡服圆领袍左右衽眼花缭乱,欢声笑语不断传来。 自从明帝开创盛世,四夷臣服以来,天下贤才涌入朝堂,外境商队和来使源源不绝,直到今日,长安城依然是一片繁花似锦的景象。玉衡楼之所以如此令人趋之若鹜,是因为这座建筑的内部像极了宫里的麟德殿,无数人慕名瞻仰,加上许多文人雅士出没,夜夜笙歌,便逐渐成了名声大噪的聚所。 在楼上围栏往下一望,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下面的热闹场景,四周熙熙攘攘的人群拥着中间的看台,潘志晰站在中间,喝得酩酊大醉,一手携酒,一手持笔,画得是一幅仙鹤图。 落了笔,一众人都在议论,身边的舞姬笑道:“五爷,您怎么忘了给鹤添上眼睛?” 潘志晰歪歪斜斜地站不稳,又有几个姑娘们过去拥着他,他索性靠在人身上,仰头迷醉笑道:“我就是故意没画。” 不待众人发问,他道:“这鹤的仙气啊,一旦画上眼睛,那就没了……” 底下响起一阵笑声,潘志晰也不在意,挥挥袖子,“寻常人十之八九画而无神,除非是薛嗣通再世,当可形神兼具……” 人群里有看客道:“潘五爷你也不成?” 潘志晰听到了,朝那片人群转过身,“不成,你们谁人能给鹤画上眼睛?我重重有赏……” 身边的舞姬立刻道:“我来添目,就是不知道五爷是何赏赐呀?” 潘志晰点了点她的额头,“你有几斤几两我还不清楚,奔着赏赐来的吧,可别毁了我的画。” 众女莺莺燕燕笑成一片。 这时他的身后响起一道清冽的声音:“潘公子,不妨让在下一试?” 那声音实在年轻,潘志晰生出几分轻视的笑意,拥抱着舞姬回过身,先打了一个酒嗝,“你?” 走上台阶来的少年穿着一袭天青布衣,头戴帷帽,看不清面目,身姿宛若雨后青竹般清雅淡然,往那里一站,仿佛后方的花天锦地烟消云散。 大堂里渐渐安静了不少。 潘志晰骨子里带着潘家人的傲慢,他打量一圈少年,也没问姓名,也没叫他摘下帷帽,道:“可以让你一试,但你若是点睛不成,就罚你把自己的眼珠子嵌在画上,如何?敢否?” 大堂众人一听他的话都是一惊,看热闹不嫌事大,纷纷起哄,叫嚷着让少年应下。 叶知昀不负众望,微微颔首,走到画架前,修长白皙的手指提起笔。 旁边的潘志晰道:“慢着,我可没跟你开玩笑。” 少年道:“在下明白。” 潘志晰眼里的醉意去了不少,他正色道:“这样吧,有赏有罚才算是一件美事,你若真能成,想要什么赏都可以提。” 他说话的这会儿功夫,少年已经动作不停地持笔,在丹顶鹤的眼睛部位一点。 无数看客因为他的举动而惊讶连连,都觉得太过鲁莽草率,当少年退开一步时,那惊讶的声音如潮水般扩散开。 只见画上仙鹤明目启张,神.韵超然,不沾染一丝红尘之气,如同从纸中脱出,翩然展翅欲飞,弄影浮烟。 潘志晰止不住地惊讶,半晌,视线从画上移向叶知昀:“想不到你年纪轻轻,一手丹青如此精湛,这一点睛仙鹤倒像是活了。” 叶知昀微微牵起嘴角:“公子谬赞。” 潘志晰吩咐舞姬把画收起来,对少年道:“我说话一言九鼎,讲吧,你想要什么赏赐?” 第26章 少年轻声一笑, 踱了几步,台下的人见他似乎在思考,纷纷议论他会向潘志泓讨要何种金银财宝。 潘家原本扎根在洛阳, 这几年才逐渐迁移到长安, 但生意却一点也没有耽搁,盐商、漕运在洛阳都由他们的人主张, 族中弟子在朝为官更是方便,通行文书批下, 就连塞外的货物生意独占鳌头, 民间常常说天下财富三分之一都归姓潘的。 潘志晰也不着急, 好整以暇地等着,只听对方道:“我听说潘公子多半传出的都是山水画作,今日是从何而来的兴致画仙鹤?” “乃是个朋友送了只鹤给我。”潘志晰拍了拍手, 二楼人群向两边分开,露出后面的昂首而踞丹顶鹤,吩咐道,“抱下来。” 舞姬将鹤抱到叶知昀面前, 在众多视线下,少年轻轻摘下它一片雪白的羽毛,在指尖转了转, “就当这是潘公子给在下的赏赐吧。” 围看的人群没有料到他会这么说,响起一大片哗然。 潘志晰一贯结交的朋友都是一些身傍一技的草莽人士,和虚名利禄无关,叶知昀的举动正投了他所好。 果然潘志晰一愣, 收敛了轻慢,“你确定只要一片羽毛?” 叶知昀将羽毛收入袖袍。 潘志晰见此站直了身,舞姬们极有眼色,不再依偎在他身上,他笑了笑问:“你师从何处?对倪珽老先生的画作可有了解?” “在下并未拜师,不过倪珽老先生的画作,家中有收藏过一幅。” “你手里有他的画?”潘志晰顿时眼睛一亮,“太好了,来,咱们找个安静地方好好一叙。” 叶知昀拱手,“是。” 上一回世子到潘府,为的就是倪珽的画作,听说那副山水画潘志晰好不容易令人搜罗来的,送到府里,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,就被得到消息的李琛先一步拿走了。 舞姬在前方拉开阁门,两个人还没有进去,身后忽然急匆匆地跑来一小厮:“五爷五爷,您怎么还在这玉衡楼?” 潘志晰露出不耐烦的神色,“怎么?” 小厮看了一眼旁边的叶知昀,对潘志晰道:“太傅有话要小的交待给您。” 潘志晰并非不知轻重,虽然烦躁,但也还是应下,“知道了。” 他扭头对叶知昀道:“你且等我片刻。” 叶知昀点了点头,看着他们去了走廊尽头的房间,才进了屋坐下,静静地整理着思绪。 现在胡女已经逃走,潘家已经知道他和沈清栾曾抓到过他们,这会儿应该在策划怎么清扫后患了,可潘志晰居然还在贪图享乐,醉心风花雪月。 太傅派心腹来找他,应该就是为了胡女的事情。 他等了一会儿,打开门,长廊安静一片,他尽量放轻脚步,接进了尽头的房间。 这时,忽然一只手从后方伸来,拍了拍他的肩膀。 叶知昀被吓得一跳,回过头,却是一个打扮成小厮的司灵。 司灵眨了眨眼,说:“怎么样?沈大人不放心让我来帮你,你有没有跟潘志晰说上话……” 叶知昀示意他小声点,指了指最里面的房间,“他在和人商量胡女的事。” 司灵表示明白,和叶知昀回到屋里打开窗户,寒风迎面涌来,吹得帷帽差点飞落,伸手扶稳,司灵带着他翻到外面,踏着瓦片翻到楼阁的另一边,潜伏在黑夜中。 叶知昀全仗着对方才勉强在檐下的木梁站稳脚,司灵将头顶上的窗户打开一条缝,里面就是潘志晰和那个小厮。 他们的声音传了出来,潘志晰说:“不能打草惊蛇,等笼络够了人再一次致他于死地。” 小厮道:“不能再拖了……不然婉合先前的刺杀就功亏一篑了。” 叶知昀暗想,婉合应该就是那个胡女的名字。 潘志晰说:“你放心,鹤亭书院一定会是潘家的囊中之物。” 提到鹤亭书院,叶知昀惊愕地和司灵对视一眼。 里面小厮继续道:“那姓叶的和沈尚书的儿子你打算怎么处理?” “区区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在意他们做什么?” “不可,五爷,太傅令您让手下那帮侠客将他们清除干净。” “行了行了,我知道了,现在我就让‘阎刀’动手,还不成吗?” “那五爷,您请加紧行事,小的先告退了。” 紧接着,屋里响起门打开的声音。 叶知昀和司灵顾不上震惊,连忙回到原来的房间。 司灵关上窗户问:“怎么办?他们想对书院下手?” 叶知昀的脑海划过无数个念头,鹤亭书院的性质和国子监一样,倘若潘家得手,那么数百名学生都等于是潘家的门生,往后还有源源不断的学生入院,对于潘家扩大势力范围的益处不可谓不大。 晋原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,那么潘家会怎么做? 叶知昀瞬间到了什么——祭酒的位置。 祭酒是书院的主管官,江长晏在这个位置上待了三十年有余,他为人清廉不事张扬,又深谙变通,不涉足朝堂权利,所以至今,虽然多方势力觊觎,但鹤亭书院始终一座书院。 若是江长晏蒙冤受罪,还是被泼上刺杀皇上的罪名,潘家就能顺势自己的人安插在祭酒的位置上。 一想到这里,叶知昀就难止怒气,潘家为了权利简直无所不用其极。 司灵忽然道:“他过来了。” 下一刻,潘志晰推开门走进屋,司灵已经躲在垂帘后方。 叶知昀扶了一下帷帽,“潘公子。” 潘志晰经过小厮那一遭,本想好好跟对方讨论讨论丹青,现在却被打乱,只能跟他约好下回带来倪珽的画再说。 叶知昀答应下回一定带来倪珽的画给他观赏,潘志晰才匆匆离开。 他在屋里坐了良久,司灵忐忑不安地看着他,提议道:“要不然把事情告诉世子,让世子来解决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。 司灵凑近了一些距离,想了想,道:“要不先告知祭酒,让他小心。” “嗯。”叶知昀仍然在思忖着应对的办法。 “他们刚才说到‘阎刀’,你知道‘阎刀’是谁吗?”司灵在旁边紧张兮兮地道,“他的名声很大,作为刺客的实力数一数二,而且杀人的方法特别残忍,每次都不一样,尤其擅长活剥人皮。潘志晰现在派他来杀你们,就是我也挡不住啊。” 叶知昀起身,“放心,我们已经知道了他们的目的,可以早一步筹备,我们先走,离开这里。” 沈清栾在楼下的角落里等了他许久,见他们平安出来才松了口气。 三个人回去的路上商量一番,首先得通知祭酒,早早防备,再让沈清栾无论出门还是在府中,护卫都跟随在身侧,为了防止波及到沈尚书,也找个由头让侍卫保护。 叶知昀则暂且待在王府里,王府的守卫不比寻常,刺客不会贸然来闯,只要他们别独自外出,平日提防一点便好。 今日的事结束后,叶知昀回去已经到了晚上,睡了一觉,到了早上才看见世子。 他带着一身血腥味回来,边大步向长廊里走,边用布擦干剑上的血,察觉到了对面的视线,抬起头。 叶知昀和他对视,问:“世子,你是从正门进来的吗?” 李琛收起剑,把落下肩上的碎发拨到后面,笑了一下,带着还未散去的寒气,“翻墙头进来的。” 叶知昀就知道,若是他这样子回府,门前守卫看到了,定会告知燕王,少不得又是一番事端。 “世子,你身上这是谁的血?” 李琛道:“今日跟着北衙禁军沾上的。”“北衙禁军?”叶知昀一怔。 “你还不知道吧?昨日皇上直接下旨,赐了我个武官当当,禁卫校尉,这大冷天为抓逃犯巡了一夜的城。”李琛说着伸了个懒腰,官职这事他上回推了一次,晋原帝表面没说什么,转眼就下了一道圣旨。 叶知昀倒从来没有想过皇上会让李琛担任校尉,北衙禁军屯兵于城北,直接授命于皇上,负责护卫长安,重中之重,校尉头上就是统领,现在的统领年迈体弱,李琛先做几年校尉,一旦他逝世,那么…… 从燕王那里释去的兵权,又会落在世子手里。 想到除夕那夜世子和他徒步进宫,不与燕王一道,那是为了表现给谁看的……叶知昀不由心惊。 正入神,李琛已经走到他面前,伸手捏了一下他的脸,“想什么呢?” 叶知昀被他一捏回过神,向后退了退,“世子快去洗洗换件衣袍吧。” 李琛仰头笑起来。 近来长安城很不太平。 先有皇上遇刺,后有满城闹邪祟作恶。 邪祟这事一两户人家闹出事就算了,可城里到处都有流言,倒没出人命,只是常常有人见到半夜里,鬼火飘忽,窗掠白影,一连十多日,官兵追查也是无果,闹得人心惶惶。 叶知昀觉得很是不寻常,这事就发生在世子当了校尉后,他想要提醒世子,可对方忙碌在外,基本见不着人影。 他只能带了两个侍卫去茶馆找司灵,两个人站在角落里商量。 “邪祟一事定是有人作乱,禁军最近巡城也没有结果,若是我们能揪出是谁散发流言,就能顺着找到是谁在背后捣鬼。”叶知昀说了一堆话,中间不带喘气,看向司灵,“你这里有没有消息?” 司灵听他说了一堆话,面露难色,挠了挠下巴,目光游离不定,“我不太清楚……” 叶知昀看着他的反应,微微眯起眼睛,“事关世子,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别隐瞒了。” 司灵犹豫半晌,揽过他的肩膀,转向墙角,低声道:“其实吧,这个事我不好多言,但跟你吧,的确没什么好隐瞒的。” 叶知昀不明所以,接着听见对方道:“我也是从我爹那里偷听到的,毕竟我爹掌管茶馆,才是真正和世子提供情报的人,这邪祟一事,你别不信,其实是世子自己整出来的。” 叶知昀愣了一下,困惑道:“为什么?” “我也不清楚,只知道那些夜里飘荡,引起流言蜚语的东西,都是世子使的障眼法。” 叶知昀出门一趟,只得到了这个想不通的说法,不明白世子想做什么,但好歹心下稍稍安定。 又过了一日,城里邪祟一事愈演愈烈,宫里传出来消息,晋原帝要在承天门举办祈福大典,为民祈福,以驱邪祟,平定人心。 承天门建有高大楼观,以往举行改元、大赦、年节每每都是一大盛事,百姓如同潮水盖地涌来,热闹非凡。 叶知昀本想待在府里,却接到了世子派人传信,叫他去承天门,加上沈清栾和司灵都想观看,三个人便带上侍卫前去。 叶知昀从来没有见过这般热闹的景象,就算是逢年过节也没有,一场邪祟倒引出了所有人来祈福驱邪,到处人山人海,摩肩接踵,朱雀大街灯火连绵,从人群们中看,承天门座落在前方,只能看见最上面的飞檐翘角。 “你看,禁军挨家挨户发的,到了时辰会一起放。”沈清栾拿了一盏灯,上面似乎画了图案,但他没有看清,就被司灵欢呼着伸手夺去了,“我来放!” 叶知昀不由笑了起来,几日里紧绷的心神变得轻松起来,旁边楼阁上几个女子凭栏而立,掬花飞洒而下,街上宝马雕车,凤箫声动鱼龙舞。 耳畔满是欢声笑语,前方人群围成圈,番邦人带了只虎皮毛斑斓的老虎,在众人面前表演杂耍,叶知昀站得太靠后,只看能到黑压压的人头,正踮着脚,忽然身后有人伸手抱住他的腰,将他向上抱高了去看。 叶知昀还以为是司灵,笑着回头看去,“你让我看了,你自己还能看见吗……” 他的声音顿住。 把他抱起的男人穿着一袭暗红圆领袍,长发束起,剑眉斜斜上扬,眼眸轮廓深邃,目如星辰,嘴唇很薄,一边微微翘起。 李琛看着他说:“我能看见。” 说话的同时,一道烟花绚烂升起,在男人身后绽开满天华彩。 第27章 叶知昀微微睁大了眼眸, 那些坠下的烟花犹如星辰,熠熠生辉,映照着对方的面容, 迷乱人眼, 身边人群川流不息,都成了模糊的背影, 仿佛只有面前的男人,和他手臂上传来的温度是真实的。 少年怔了一下, 声音几乎淹没嘈杂的洪流里:“世子, 我收到你派人来传的信, 让我来承天门……” “是,热闹吧?除夕那几日都没有今日的盛况。”李琛的下巴朝杂耍的番邦人扬了扬,“还看吗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。 李琛把他放下来, 弯腰凑近到他耳边,“你想不想看更热闹的?” 温热的气息落在耳畔,叶知昀感到有些痒,笑了一下问:“还能怎么热闹?” 李琛招了招手, 旁边走过来几个巡逻的北衙禁军,递过来几个沉甸甸的袋子。 叶知昀又接过他递来的袋子,掂了一下重量, 意识到了什么,“世子,你不会是要……” 话没有说完,李琛已经拉着他边跑边吆喝:“撒钱啦, 快来抢钱啦!” 话刚一出,立刻周围的行人纷纷张望,李琛抓了一把铜钱撒出去,人群顿时响起一阵欢呼声,轰轰烈烈地朝他们簇拥过来。 “快看!是铜钱!” “有人撒钱散财了,快去抢!” “诶诶别挤啊,当心……” 叶知昀被李琛向石台子跑去,那里挂着一串串的灯笼木架,犹如珠帘,他学着对方也撒了一把钱,然而钱一扔出去才发现那不是铜钱,竟然是一锭锭白花花的银子。 一般来说,每当逢年过节的确皇上派人撒钱的风俗,可那只是意思意思,从来没有撒过银锭,叶知昀惊讶问:“世子,这是你的银子吗?” 李琛没有回答,对他笑起来,两个人被人群们团团围住,其中有不少姑娘们接过了钱,反把花篮里的花草朝他们回掷,银钱和花枝两方往来,一派繁华空前。 叶知昀被花砸了满脑袋,几乎看不清景象,把银子向远处撒去才得以有些站脚的空隙,可挤过来的人越来越多,正愁着会不会被淹没,忽然李琛揽住他的腰,“准备一下。” 叶知昀一句“什么”还没来及问出口,对方忽然把他打横抱起,实实在在地落在男人的怀里。 叶知昀一惊,反射性地抓住他的衣襟当支撑点,耳边传来李琛的声音:“到桥上去?” “好。” 男人脚尖一点木架,借力飞身而起,从黑压压的人群中跃出,落在纵横交错的灯架顶,那一袋银子随着他的动作翻倒,哗啦啦地撒了下去。 他毫不在意,沿着一根根灯架起落,飞掠出去几丈远,下方的人们纷纷仰头,声音喧嚣,都道是下了场钱雨。 从高处看,底下的景色清清楚楚,还见到了沈清栾和司灵正带着侍卫挤来挤去,叶知昀张嘴喊他们,声音却被风声吞没。 叮当一声铜币落地,沈清栾莫名其妙地仰头望了望,这一看惊得他傻了眼,只见灯架之上,李琛抱着叶知昀在半空中掠过。 片刻功夫,叶知昀的脚终于落了实地,他和李琛站在桥梁上,河下水灯行舟,倒映着脉脉流光。 他其实对李琛一肚子疑问,刚想问话,迎面却涌来跳胡旋舞、吹笛拍鼓的队伍,穿着花花绿绿,脸上戴着喜庆的面具,声势浩大的径直而来。 中间还有几个拿着表演用的长剑,边走边舞,衣袂飘飘,看不出是男是女。 桥面狭窄,叶知昀想避开一步,李琛却揽过他,他也不犹豫了,问:“世子,你这几日在做什么?长安城里的邪祟是怎么一回事?” 李琛道:“等戌时过了再说,今日要玩得尽兴。” 他说着抬起手,正好队伍经过,摘过旁人的长笛,演奏那人惊了一下,急急忙忙地要夺回来。 李琛大笑起来,拉着叶知昀钻进庞大的队伍中。 人流还在行进,他们一挤,后面的人纷纷散了开,几个舞剑的艺人戴着面具,将两人拥簇在里面。 那剑银光灿灿,舞起来威风凛凛,转动着身姿,摆得花式精彩夺目,离他们越来越近,从叶知昀眼前掠过,身后李琛一拉,他再迟钝,此刻也觉得有些不对劲。 “世子,他们是不是……”话未落音,原本柔美的剑花顿时变得凌厉起来,直直冲叶知昀刺来! 叶知昀刚想避开,李琛却拉着的手,和他互换了位置,动作不紧不慢,仿佛是在跳胡旋舞。 他手里的竹笛状似无意地迎上剑锋,以一个极其巧妙的角度别开那柄剑,身后又有劲风袭来,叶知昀道:“世子当心!” 李琛和少年背靠背再度旋转,身形向前一探,竹笛横扫,击在对方的手腕上,那面具人吃痛,手一松,剑落在地。 破开包围圈一道缝隙,两人向前而去,李琛依然拉着少年的手,应着前方的击鼓声,学着胡旋舞的动作,潇洒从容地转了一个圈。 叶知昀被他带得撞进他怀里,仰头只能看见对方清隽的下巴,唇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意,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候,还有闲情逸致应声而舞的人,恐怕也只有世子了。 情势容不得他多想,后方的几个面具人不顾一切地再度追上来,持着剑便砍向他们,李琛刚刚抬起竹笛。 叶知昀只见剑光一闪,竹笛只剩半截,他:“……” 李琛没了武器,叹了一口气,在敌人逼近的那一刻,骤然抬起一脚,硬生生地把他踢出了桥! 这一下堪称石破天惊,敌人砰地摔入河中,溅开大片大片的水花,引起下面一阵惊叫。 四周巡逻的北衙禁军察觉动静,纷纷朝这个方向赶来,桥上剩下的几个面具人明显忌惮,互相一望,准备撤退。 “禁军来了,快走!” “上头吩咐过别闹大,撤!” “怕什么,要走也杀了他!”可其中一人却不甘心,继续持着剑杀来,厉声骂道:“竟敢一而再阻挠我们,别以为杀了‘阎刀’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你了!” 叶知昀闻言怔住,看向身边的李琛。 李琛微微扬起一边眉毛,他不笑的时候,眉目间萦绕着一股戾气,他松开少年的手,向前走了几步,势如破竹地横起一脚,力道凶猛至极,直接把人踹出了数丈远。 那人喷出了一口血,从半空中摔落在地,被同伴们慌张地拉起来,头也不敢回地向外逃去。 叶知昀见他走回来,偏了偏头,“世子,你那天不是说是追逃犯吗?” 李琛揽着他的肩膀向前走,无奈道:“真的是去追逃犯,北衙还有记录,至于别的,那些都是顺手解决的。” 叶知昀心里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,想对他道谢,但跟世子来说,道谢更像是一种口头上的形式,“你什么都知道是不是?” “我只知道,总不能让别人欺负上家门,你说对吧?”李琛笑道,他抬头看了一眼承天门,急匆匆地拉着他,“戌时要过了,跟我来。” 叶知昀被他拉着,几乎跟不上脚步,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,到了承天门左边的石阶下。 金吾卫看到了他也没有阻拦,李琛从金吾卫那里拿了一个没有点燃的孔明灯,两人快步走上巍峨高耸的承天门。 叶知昀跑得气喘吁吁,缓上一口气,听见李琛道:“看。” 向下望去,他第一次从这么的地方去看这座长安城,承平盛世,灯火辉煌十里长街,鳞次栉比的阁楼下,车水马龙人声鼎沸,仿佛世上一切都尽收眼底,说不出的壮观。 李琛和他并肩看去,回答了先前没有说的问题,道:“邪祟一事的确是我所为。” 叶知昀问:“为什么?” “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?” 叶知昀想了一圈都没有结果,疑惑更深了,“邪祟一事和今天有什么关系?” 李琛正要继续说,楼观那边传来一阵鼓声,想必是皇上在以祠宗庙社稷之灵,上告苍天为万民祈福。底下人群的动静渐渐静了一些,熙攘攒动,无数人拿出先前先前禁军发的孔明灯,互相借火点燃。 李琛也把手里的孔明灯递给少年,叶知昀捧着,对方拿出火折子点燃,等到孔明灯被火焰撑起来时,他看见了上面的图案,那是一个捧着寿桃的白头老翁,很寻常,但是倘若细细观看,那寿桃和老翁的图案画得简单,似乎是由两个字组成的,字与画相融合,格外别出心裁。 叶知昀盯了片刻,忽然睁大了眼睛,止不住的惊愕。 那字寻常人看不出,但他久浸丹青自然分辨出来了。 是生辰。 到了这一刻,他才意识今天是什么日子,早在很久以前,他就没有过生辰了,今年自然也忘干净了。 他看向李琛,男人带着得逞的笑意看着他。 叶知昀瞬间一切都明白了,只是很不敢置信,这一场戏弄了整个长安,万民汇聚,因着邪祟逼得皇上举办了场百年难见的祈福大殿,都是为了他的生辰。 李琛道:“你是不是把自己的生辰忘了?” 叶知昀感到眼睛有些干涩,不自在地转了转,没有看他,低下脑袋点了点头。 “我也没过几回生辰,像你这个年纪还是挺期待的,上回无意从书院卷宗里见了你的生辰,就想着帮你大办一场,不必万人皆知,但要一定要举世同欢。” 李琛伸出手,夜风中的声音低沉温和:“时辰到了,放吧。” 叶知昀顺着他的牵引,那盏孔明灯在两个人的手里向上飘起,同时,承天门下亮起连绵起伏的光,一盏摇遥曳曳的孔明灯飘向半空。 叶知昀看着这一幕,呼吸微微窒住了。 仿佛天地颠倒,星空自地面赴往漆夜,渲染开漫无边际的辉芒。 第28章 万千盏灯火冉冉升起, 带着无数心愿,汇成璀璨绚烂的星河。 叶知昀一刻也舍不得眨眼,为这浩瀚无垠的纯粹景色而震撼。 远方夜风吹拂而来, 鼓动起两人衣袍猎猎, 李琛站在少年身后,感受到对方的一缕长发飘飞, 随风不断蹁跹,末梢轻轻挠动着他的面容。 他正打算抬手牵住, 面前叶知昀回过头, 李琛微微一怔。 少年看着他, 眼眶通红,眼眸浸着水仿佛一触即碎,张了张嘴唇, 像是有很多话想说,但话到嘴边,反而吐不出半个字,只轻轻对着他露出一个笑容。 玉漏迢邈, 银潢横亘。 那一刻的时间过得极慢,长发从李琛的手里飘出去,男人难得的神色静谧专注, 拇指擦了擦少年的眼角。 他的动作轻柔,叶知昀想了想,保证道:“世子,等到了你的生辰我也会陪着你, 像今日一样为你庆祝。” 李琛弯起眉眼笑了笑,“那你知道我的生辰是何日吗?” “何日?” 男人促狭道:“我不说,你自己猜去。” 叶知昀得不到答案,想着回头就去找燕王问问。 “对了。”李琛想起来了什么,从袖袍里拿出一个红木匣子,“给你。” “这是生辰礼物?”叶知昀接过打开,里面装着一把做工非常精细小巧的袖弩,一看便知不是寻常铁匠所制,应该是军营里头打造出来的,可以用来套在手臂上,是一件暗器。 他以前在镇南大将军那里见过类似的,只不过没有得到允许,从来没有碰过,现在近在咫尺,不由喜形于色。 “来,试试。”李琛道。 叶知昀把袖袍向手肘拉了拉,李琛将袖弩下的青铜锁扣系在他腕上,随手按了一个机关,□□便将中间收拢,看起来就像是个护臂,装饰着繁复的青铜纹路。 这样垂下衣袍,也不会有人察觉底下藏着能够致人于死地的暗器。 叶知昀摸索起来,李琛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喜欢,挑对了礼物,颇为得意地哼了几声小曲儿。 承天门上又另一头匆匆地跑来一个北衙禁卫:“校尉,皇后娘娘传您过去赴宴。” 李琛应下,“好,马上去。” 禁卫正要转头走,看见叶知昀腕上的袖弩,感到眼熟便提了一嘴:“您前几天跟徐师傅在匠铺转来转去,还找了一堆图纸,原来就是为了做个袖弩啊,营里那伙人觉得稀奇还议论了好一阵呢……” 叶知昀顿时抬起头,惊讶道:“这是世子亲手做的吗?” 李琛装模作样地咳了一声,一边说:“不算什么,轻而易举。” 一边瞪了一眼那禁卫。 禁卫被瞪得忙不迭地赶紧走了。 叶知昀仰头对男人道:“世子放心,我一定会好好珍惜的。” 少年的眉眼如同温玉,目光清澈,被这样类似于崇拜的目光盯着,李琛颇为不自在,又忍不住捏了一把对方的脸,“行了,走吧,我们去楼观。” 叶知昀吃痛,揉着脸问:“我也能去吗?” 李琛道:“只要跟着我就哪都能去。” 两个人到了承天门最中间的楼观顶上,无数盏琉璃灯高高挂起,亮如白昼,几列案几上文武大臣觥筹交错。 叶知昀跟在李琛后面,穿过众人,直接到了皇后那边的席位坐下,他没有在旁边看见晋原帝,扫了一圈,才发现晋原帝在潘家那边饮酒说话。 徐皇后看见了叶知昀,招了招手让他坐下,温和道:“坐着吧,今日是祈福大典,别太在意规矩。” 叶知昀在李琛旁边坐下,“谢皇后娘娘。” 宫女们将一盘盘佳肴摆上来,李琛侧过头,低声对他说哪一些是中看不中吃,哪一些是美味顶绝的食物。 叶知昀一一点头,他到了这会儿也饿了。 李琛坐在徐皇后旁边,徐皇后对他道:“今日之后就应当不会有邪祟作怪了。” 李琛斟了杯酒递过去,“是,陛下乃是真龙天子亲自为万民祈福,当然不会再有邪祟敢妄为。” 徐皇后接过,将酒杯放在案几上,从旁边宫人的手里拿过孔明灯,手指抚过上面的仙翁抱桃图,“我听说,这是北衙禁军一一逐户分发的?” 李琛无奈地垂下肩膀,直接承认道:“娘娘,您都清楚就别打趣我了,只此一次还不成吗?” “你都跟我保证过多少回了?这次的动静未免也太大了。”徐皇后点了点孔明灯,“真是没有你不敢的,这祈福大典也变成了你烽火戏诸侯的手段了?” “哪有什么烽火戏诸侯……”李琛不动声色,把视线往叶知昀的方向瞥了一眼,对方还在低头吃饭,没有注意他们的谈话。 “跟我还需要遮遮掩掩吗?陛下那里是不会知道的,放心说吧,今日是何人的生辰?”百姓们一般不会太留意孔明灯上的图案,就算是一部分人意识到,也会觉得是官府发放的无关紧要,只有徐皇后对这个侄子知之甚深,一眼就察觉到了他的意图。 李琛故意装傻,“娘娘说什么生辰?” 徐皇后见他不说,无奈地叹了口气,“好了,不追问你了,只不过这么多孔明灯,现在是西风往城外吹,夜里万一风向变了,怕是会走水。” 李琛笑眯眯地道:“那我今夜带着晋卫们巡城,准备水桶防备着。” “第一次看见你这般上心过。”徐皇后道,“这几日晚上气候冷,就不劳你巡夜了,让严恒带着金吾卫去吧。” 李琛当即举起杯酒,“娘娘宽宏大量,我敬您一杯。” 等到晚宴结束,两个人乘上马车回王府,李琛喝醉了,一身酒气,小厮帮着叶知昀把他一起扛进屋里。 叶知昀把被子给他盖上,李琛原本就意识昏沉,头一沾枕头便睡着了,他坐在对面托着脸看了一会儿,又看了看腕上的袖弩,想着送什么礼物回给他,才足够表示出诚意。 片刻后,他忽然有了主意,走到案几边拿来了纸笔,打算给世子画张画像。 但是他还没有给别人画过画像,不由有些担心若是画得不像,岂不是送不出手。 他拿板子在下面垫着纸,蘸了蘸墨水,动作间没有发出声音,以免吵醒对方。 抬眼看了一眼世子,对方却翻了一个身,叶知昀还以为他醒了,微微一惊,把纸往身后一藏。 然而李琛或许是感到有些热,将被褥将旁边推了推,面对着他的方向侧身而眠,闭着眼眸,神态平静。 叶知昀暗自松了一口气,这个角度正好方便他画,他低下头,先对着纸勾勒大概轮廓。 他不知道,床榻上的男人无声无息地睁开眼,带着笑意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。 叶知昀动了动,似乎要抬起视线,李琛又飞快地闭上眼。 屋子里一片静悄悄,两个人这么来来往往,你一眼我一眼,时间慢慢度过去了,叶知昀看着差不多了,走到近前,在床沿蹲下,拿着画对比。 距离一凑近,李琛屏息静气。 叶知昀看了半晌,觉得不太神似,非常不满意,但这个时辰已经晚了,不够时间再重画,便打算下次再找个机会。 吹灭了蜡烛,他回到自己屋里,把画卷收起来,眼皮仿佛千斤重,躺在床上不一时便睡了过去。 不知过了多久,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,外面冷冷的月光落了进来,一道漆黑的影子拿着烛台蹑手蹑脚地进了门。 他看了一眼睡着的少年,走向案几处翻找起来,不一会儿便找到了叶知昀收起的画,对着烛火观看了好一阵,正准备挟着画卷走时,身后忽然响起一道疑惑的声音:“世子,你在做什么?” 李琛顿时僵住,慢慢地转过身,只见叶知昀已经从床榻上坐起身,揉着朦胧的眼睛看着他。 气氛凝固而诡异,李琛若不是面对着的人是叶知昀,他这会儿就能装梦游出门了。 一片死寂中,叶知昀的视线移到了他手里的画上,顿了顿,道:“世子,你刚才一直是醒着吗?” 李琛道:“听我解释。” 叶知昀很有耐心的点了点头,表示洗耳恭听。 李琛一堆借口反而说不出来了,颓然耷拉着肩膀:“好吧,就是你看到的这样。” 叶知昀也没有追究的意思,眨了眨眼,想了想问:“你觉得画得怎么样?” 李琛对着画又看一遍,“挺好。”比本人帅。 叶知昀闻言对他微微一笑:“本来就是要送给世子你的,你能喜欢就再好不过了。” 第29章 “那我就收下了。”李琛盯了他数息, 眼里意味不明,弯起嘴角,煞有介事地把画卷起来, “你继续睡吧。” 叶知昀拉起锦衾, 躺回暖烘烘的被窝里,只露出一个脑袋, 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李琛,“世子也早点休息吧, 明天是不是还要巡城?” “嗯。”男人走近前, 在床榻边蹲下, 衣袍间淡淡的酒味飘了过来,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,“我回去了。” 随着门关上, 屋里又陷入一片静谧,月光沾满了窗户,叶知昀原本还困意十足,现在反而一点睡意都没有了。 从离开叶家的那一刻, 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日这般开心过,想到李琛带走那幅画的行径,堂堂燕王世子在自己府里偷偷摸摸, 只是为了一幅画,只怕说出去都不会有人相信。他在床上翻了个身,又记起潘家和胡女的事情,原本轻松的心情渐渐沉淀下来, 暗暗下定决心,要尽快这件事才行。 近日里阴雨连绵,断断续续下了几日,书院也快继续上课了,等到雨水稍微小一些时,叶知昀撑着一把竹柄纸伞,和司灵、沈清栾一起去拜访祭酒。 江长晏的见识远比他们要高深,在上次得到消息后,就嘱咐过三人急不得,万不要冒进,在家里避开事端,暗中防备,要先等对方沉不住气。 若潘家要栽赃嫁祸,光凭胡女是不可能的,江长晏的身边估计还有卧底里应外合,这几日里不动声色的调查,果然那卧底露出了马脚,是书院的二把手官职为司业。 他被潘家买通,还做了一份江长晏在书院结党营私、收揽财银的伪证,按照他们的计划,是将江长晏拉下马后,由潘姓弟子放在这个位置上。 鹤亭书院至关重要,要为潘家笼络招揽门生,最好日后朝堂上的官员都受过鹤亭书院的恩泽,以为潘家壮大声势。 那么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,只能姓潘,而今嫡系血脉在朝中大多都有了官职,只剩下一人还未涉足——潘志晰。 司灵道:“最好能除了这家伙,他死了看谁还敢抢祭酒的位置。” 沈清栾瞪了他一眼,“你开什么玩笑?这世上除了皇上谁有能耐杀潘家人?再说了,潘志晰一死潘家不就会扶持别的人?” 三个人和祭酒商量完了,走出浸满雨水的宅院,地上铺着青石板,叶知昀走在后面,将破旧的木门关上。 沈清栾把伞递给他,“你觉得该怎么办?” 叶知昀笑了笑,“司灵所言极是。” 沈清栾不敢置信,“什么?他那明明就是胡来。” “潘志晰死了,正好可以震慑潘家嘛,免得他们总是想只手遮天。”叶知昀的语气轻轻松松。 沈清栾被他们两绕进去了,也把杀人当成了寻常事,“除了皇上依法依据,若是一般人杀了潘志晰,肯定会招来他们的疯狂报复。” 司灵想了想,问叶知昀:“你有没有跟世子商量过如何解决?” 叶知昀道:“我和世子之间从不谈政事。” “不会吧?”司灵和沈清栾齐齐惊愕。 “前几日祈福大典,我还瞧见了你和世子在桥上为了保护你,把一个刺客踢下了水,你居然没有跟他说过……” 忽然,司灵拉了拉他的袖子,沈清栾的声音慢慢的静了下去。 叶知昀发现他不说了,微微抬高伞沿,只见不远处正走来一个身形高挑的少年,披着蓑衣,戴着斗笠,浸染在青黛色的烟雨中。 身边的司灵紧绷起身体,握住藏在袖里的匕首。 那人没有丝毫异动,平稳地一步步地走来,临到近前,脚步微微一停,斗笠下是一双寒星般高傲的眼眸,冷冷地瞥向他们。 沈清栾认出他了,疑惑道:“程嘉垣,你来这里做什么?” “与你无关。”少年收回视线,径直往前走去。 “以你的身份你不该来这里。”在即将擦肩而过的那刻,叶知昀出声道。 程嘉垣顿住。 “你依附于潘家,不会不知道潘家的目的,现在来祭酒的宅邸,想必是冒了极大的风险。”叶知昀的目光微微一侧。 程嘉垣慢慢地偏过头,冷冽地迎上他的视线。 叶知昀道:“你是为了祭酒来此?你不希望鹤亭书院落在潘家的手里?” 程嘉垣没有想到他能轻易看透自己的想法,心下惊愕,面上不显,“那又如何,你想要借此要挟我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“大家都是鹤亭书院的学生,现在不是尔虞我诈的时候,你明白你的立场,也不需要你出面,既然你是为了帮祭酒一把,就请进门,把你知道的说出来。” 程嘉垣凝视着他,眼里意味深长,“你就不怕我是潘家派来的,故意引你们入局?” 叶知昀一声轻笑,程嘉垣的脸色微微涨红。 这场淅淅沥沥的雨下到了晚上,方才停歇。 石板路一片潮湿,巷子里来来往往的行人都撑着伞,酒馆门前垂下一排灯笼,叶知昀在酒馆等着,坐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景色,司灵在后面一副小厮打扮,抓耳挠腮地问:“他怎么还不来?” “金吾卫在皇上身边做事,自然繁忙,别急。”叶知昀道。 上回在尚书府,金吾卫将军严恒和他约了一叙,一直拖到今天才有时间。 不一时,楼梯传来一阵脚步声,一身甲胄未除的严恒走上来,他出身寒门,不与任何势力有所牵连,屡立功劳,得到皇上器重,年纪轻轻就升到了将军。 他的目光和少年对上,拱手行了一个礼,“叶公子。” 叶知昀回礼,“严将军是不是刚出宫?” 男人在他对面坐下,一边吩咐小二上酒,一边道:“是,宫里最近事务繁忙,上回刺杀一案还没有头绪,上面叮嘱要和北衙禁军一起协管防务。” 叶知昀道:“那胡女不是在暖春阁演奏过几回,就没有查到蛛丝马迹吗?” “没有,暖春阁的管事和护卫死了好几个,像是有人故意把胡女的痕迹抹除了,背后绝对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势力。” 叶知昀若有所思,“我今日听说过,城北大街似乎有一些胡人出没,还惹出过事端,不知道其中有没有那帮人的势力在作祟……” 严恒道:“我也听过了,是胡人打架挑事,不过我没有经手,按你的意思,是胡女背后的势力和胡人们有关?” 叶知昀微笑起来,“在下不敢妄言,毕竟是胡人在边疆劫掠愈演愈烈,厉兵秣马危及大晋,我只是揣测罢了。” “你言之有理,的确要对胡人多加戒备,明日我便派人巡查巡查城北。”严恒也一笑,忽然想起来什么,道:“怎么说着说着,就说到政事上面去了,咱们可是来喝酒的。” 正巧,打扮成小厮的司灵走过来,端上了两坛酒,在严恒背后点了点其中一坛。 叶知昀眨了眨眼,表示明白,接过那一坛,在碗里倒满了,“来,严将军,请。” 严恒并没有察觉到他们细微的动作,端起碗道:“叶公子,我们两人也算有缘,上次年宴若不是你及时救驾,皇上若出了差错,我也难逃一死。严某便想与结识,交个朋友。” 叶知昀也端起碗,“当然,严兄。” 严恒也不含糊,直接仰头灌了下去,殊不知那酒又冲又烈,辣得整张脸都红透了,只想一口喷出去,但当着叶知昀的面,这动作未免太没礼数。 眼看叶知昀又端起酒碗,忙阻止道:“叶公子,别……” 然而晚了一步,叶知昀已经喝了下去,面色如常,还微微挑眉看了他一眼。 严恒受到了震撼,大眼瞪小眼地僵持片刻,硬逼着自己咽下酒,一阵剧烈地捶胸咳嗽。 叶知昀道:“严兄没事吧?” “无妨无妨……”严恒压制住咳嗽,尽量维持着正襟危坐。 偏偏叶知昀问:“还喝吗?” 严恒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“还是清茶淡饭为妙,叶公子用过饭了没?” 叶知昀放他一马,“还没有。” “正好。”严恒唤来司灵,让他去上菜,司灵却没有依言,而是紧张地拉了拉叶知昀的袖子,指了指窗外。 叶知昀还没有看过去,对面严恒肃穆道:“你拉他做什么?” 司灵根本顾不得理会他,这下改拉袖子为抓手臂了,似乎想带着叶知昀走。 “怎么了?”叶知昀疑惑不解,正要跟他起身,忽然另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臂上,顺着看过去,严恒深深皱眉,抬手拦住司灵的动作。 “你是什么人?” 两相对峙,在诡异的寂静中,窗户那边响起翅膀哗啦煽动的声音,如花从斜刺里飞来,径直朝严恒的脸挠去。 叶知昀立刻明白了司灵刚才的反常,心想真是太不凑巧了。 眼前司灵退开几步,严恒以为他要逃,一手按住他的肩膀,如花再度从旁边袭来,严恒一抬手臂,铁甲挡住了攻击,然而如花不依不饶,继续不断扑腾得翅膀,乱糟糟一片。 与此同时,楼梯处传来一道脚步声,越来越近。 叶知昀心念急转,“严兄,我来帮你。” 他一步上前,并没有着急阻拦如花,而是趁着混乱,悄无声息地勾住严恒的腰牌,收入了自己的袖中。 这时,楼梯口响起一道清脆的唿哨声,如花应声展翅飞起,落在了来人的肩膀上。 第30章 酒馆里的三人一起停下动作。 李琛一袭利落的收袖圆领袍, 胸襟前是禁卫缂丝兽纹的补子,他的眉骨和鼻梁高挺,阴影恰到好处的留在眼帘下, 显得五官格外深邃。 他环视了一圈屋里的情形, 微微偏了下头,似乎很是意外, “好巧,都在啊。” 叶知昀将左手背在身后, “世子, 你怎么来了?” “巡城, 带着队伍到了前街,如花却莫名其妙往这一带飞,我寻着它还奇怪, 原来是你在这。”李琛解释道,接着,他看向押住司灵的严恒,“严将军, 你这是在做什么?” 严恒仍然没有松手,“李校尉,此人行迹可疑, 需要带回官府审查。” 司灵被对方按得肩膀酸痛,没法动弹,原本他见到了如花,心下大慌想提醒叶知昀赶紧离开, 免得计划被世子察觉,可惜没能跑掉,此刻面临世子,还听见严恒要他扭送官府。 他实在没有想到严恒竟然这么死心眼,当即向叶知昀投去求助的目光。 叶知昀当然不可能眼看着他被抓走,劝道:“他只不过是个跑堂小二罢了,严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?” 严恒眉头紧蹙,“那他为何突然出手袭击于你?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司灵颓然,这个金吾卫将军简直是风吹草动都要大惊小怪,他那叫袭击吗,只是拉了一下手罢了。 这时,李琛顺了顺如花的羽毛,轻描淡写道:“可能他只是见了我这如花,有些惊慌而已。” 世子给了台阶下,司灵连忙跟上,“是是,小的从没有见过这般威风的海东青,乍见了窗台上立着一只,惊慌之下想要提醒一下这、这位公子。” 严恒的眉头微微松动,他将信将疑地松开手,“真是如此?” “小的哪敢欺瞒大人?”司灵忙不迭地退到一边。 李琛道:“好了,严将军就别草木皆兵了。今日你难得有空闲一聚,知昀也在,我也陪你对饮。” 叶知昀握紧了手里的腰牌,“世子,沈兄,时辰不早了,我那里还有祭酒交待的课业,就先回去了。” 他刚刚快步走了一步,面前李琛忽然抬起左臂,拦在他身前,目光从正中一寸寸地挪到自己脸上,“别急着走,先陪我喝一杯吧。” 叶知昀和他的视线对上,心下紧绷起来,也明白现在离开的话太过匆忙,将那块腰牌握得更紧些,点了点头,“是。” 三人在软垫坐下,严恒因为李琛的出现,显然很是不自在,气氛有些滞涩,看了一眼对面的叶知昀,少年垂下眼睫,波澜不惊。 而李琛像是丝毫感受不到氛围,动作随意地倒了杯酒,“严将军当金吾卫将军还不久吧,近来宫里出了事,胡人行刺一案可曾查到头绪?” 叶知昀听见瓷器碰撞的动静,转过视线,眼见对方拿起酒杯,怔了一下,刚要提醒,却来不及了,李琛一饮下就被那股极其辛辣、又难以言喻的酒气直冲大脑,呛得连声咳嗽,“这酒是不是掺了马尿?”角落里的司灵一脸惨不忍睹,默默捂住了眼。 叶知昀连忙给李琛拍了拍背,又从旁边拿过茶壶,倒了一杯,“世子,你没事吧?” 严恒也起身,“先喝茶压压味。” 李琛喝了完一杯茶才缓过来,对面严恒道:“看来世子也不胜杯杓,这一点叶公子倒是出人意料,酒量着实令严某佩服。” 李琛微微挑起眉,看向叶知昀,“是吗?” 叶知昀心想严恒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,世子显然又稀奇又不信,可当着严恒的面,只能硬着头皮应了声:“严兄谬赞。” 严恒道:“我从不说虚言,我也经常与营中弟兄们共饮,自以为酒量尚可,可在今日跟叶公子一比甘拜下风。” 还说。叶知昀在心里抹汗,身边李琛单手支撑着头,看着他的目光中带着困惑和探究。 好吧,叶知昀看严恒还有继续说的意思,下定了决心,你不仁休怪我不义了。 他抬起酒杯,对严恒言笑晏晏,“严兄,在下敬你一杯。” 严恒立刻安静了。 李琛低下头,修长的手指挠了挠旁边的如花,如花展开翅膀飞到对面,落在严恒的案几底下,吸引走了他的注意力。 叶知昀也随之看向如花,谁知这时候,李琛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动作,他探身过来,闻了一下杯子里的酒,又转向叶知昀,两人的面容凑得极近,男人嗅了一下少年的唇边的味道。 那一刻,叶知昀能清晰地看见对方浓密的眼睫,眼底倒映出的一缕光,鼻梁上细微的汗毛,彼此的距离将触未触。 接着,李琛坐回原地,撑着下巴,勾起唇角,盯着他意味深长的笑。 同时严恒的视线从如花身上收回,正好看到李琛回身,有些疑惑地看了看两人。 叶知昀简直背脊差点被冷汗浸透,手脚发僵,明白世子已经发现了酒水有问题,正紧张,听见对方说:“时辰的确不早了,知昀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” “那我先走一步。”叶知昀大松口气,低着头,拱手转向严恒,“严兄,告辞。” “这么快就……”严恒对着他欲言又止,但少年已经快步走下楼梯。 李琛也没管严恒,传小二过来,把酒水撤下去,换上饭菜,吩咐完起身走到窗边,向下望去,长巷灯火三三两两,叶知昀和司灵并肩走在夜色里。 他抛了抛手里的空酒杯,嘴角带笑,显然心情很好。 石板路上还有些潮湿,走了一段路,叶知昀感受到迎风吹来的夜风,满心思绪被吹散开,只剩下一片静谧。 身边司灵道:“今天实在太险,好歹计划是做成了。” 他原来千怕万怕会被世子撞破,但事到如今已经索性看淡了,“你应该把明日的计划说给世子听听,毕竟明日若是出了差错,可是大祸临头。” 叶知昀安静不语,司灵又道:“你想想,自从上回祈福大典那出后,世子先是杀了‘阎刀’,又打伤了潘志晰好几个手下,引得他现在行事万分谨慎,连青楼楚馆都不去了,就在潘府和他那山庄两个地方走动,我实在是担心这次的计划。” 叶知昀道:“我们都和祭酒商量好了,不会有问题的,上回潘策朗那事也没有见你这么担心过。” 司灵叹道:“那是我们出其不意,这次他们一定有所防备,再说了,潘策朗如何能跟潘志晰比?” “这次也一样,他们防不胜防。”叶知昀注视着蜿蜒的长巷。 司灵扭过头,看着身边的少年,对方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态沉静,他却隐隐能从他身上,看到日后引发的狂风暴雨,不由更加担心,不是害怕计划失败,而是害怕重重后果他是否能承担得住。 叶知昀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,手臂搭上的他的肩膀,以示安慰。 两个人又走了几步,叶知昀忽然想起来一件事,问:“司灵,你会不会做人.皮面具?” 司灵疑惑道:“要那东西做什么?” “明日你就知道了。” 司灵无奈道:“好吧,我的确会一点,但以我的手艺来说只能维持一天,一天过去用的药水就会失去效果,面具也会脱落。你若是要的话,我今晚准备材料。” 叶知昀跟他约定好明日一早见,两个人才回到家里。 天色完全漆黑一片,叶知昀躺在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,他睁着眼睛看着上方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袖弩。 第31章 一夜过去, 清晨城北大街带着薄薄的雾气,一队金吾卫在集市巡逻,铁甲声发出摩擦声淹没在两道商贩的叫喊中, 有些门前摆满货物的店铺, 有些是用帷帐随便搭成的摊子,许多妇女和老汉提着竹篮采买来来往往, 其中胡人面孔也不算少见。 叶知昀不放心,又摸了一下脖颈上面具的边缘。 “别担心了, 司灵不是保证没人能看出来吗。”沈清栾见了去扯他, “说起来, 你这是按谁是脸做成的面具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没有回答。 两个人藏身在高高的墙檐上,一边是人流穿行的大街, 一边是间染坊,朝里面望去,院里的晾架上晒着各种颜色的布缎,放着几排大染缸, 二十多个伙计正在忙前忙后,他们并不像寻常仆役,身形孔武有力, 动作带着常年习武的利落,对于四下的动静也留了神。 因此司灵蒙着脸,蹑手蹑脚地出现在晾架后时,他们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, 端着木盆的伙计喝道:“什么人?!” 司灵一听声音不退反进,借着一道道布料的遮掩,飞快地跑到染缸前,把堆积的布料拨开,里面竟然放着被分拆成一块块的铁器。 他的动作显然令几个伙计大惊失色,纷纷丢下手头的活,急忙冲过来抓他。 “他看见了别放过他!” “别跑!” 司灵不跑才怪,他随手抓了还没开刃的剑锋,再一拉晾架的绳索,顿时数排布缎轰然倒塌,噼里啪啦砸在伙计们的身上,少年几下踩上堆积在一角的瓦片,借力一下子翻过墙头。 身后几个伙计才从地上爬起来,又恼又怒,“快追!” “他拿了咱们的东西,别放跑了他!” “去通报大人!” 一行人匆匆涌出院落,对方墙头上的两人为司灵捏了把汗。 连番的动静引出了屋里的人,先前刺杀皇上的胡女快步走出门,绿眸惊愕地扫了一眼院里的情形,又回到屋里,飞快写了张纸条,从笼子里抓出鸽子。 这时,她的身后传来一道声音:“别动。” 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脖颈上,胡女顿时动作僵住,绿眸紧缩,冷汗顺着额角流下来。 叶知昀持着匕首的手很稳,按照程嘉垣提供的线索,找到了藏身在染坊的胡女,以及连程嘉垣也不知道的秘密,经过了几日的探查,发现这里还是潘志晰私造武器的藏地,借着染坊运送,用来豢养他那批手下。 倘若这里被官府发现,顺着线索查下去,将会是抄家灭族的大罪。 几人便计划先让司灵把伙计引开,先抓到胡女。 沈清栾走过来几步,拿过了胡女的纸条,对他道:“她想跟潘志晰报信转移器械。” 胡女目视前方,淡淡道:“还应该提醒大人,小心族中有人背叛。” 这是胡女第一次出声,沈清栾惊讶道:“原来你会说汉话?” 胡女道:“是何人告诉你们我在染坊的?” “别和她说话。”叶知昀将匕首抵紧了,“跟我走。” 胡女纹丝不动,叶知昀听见身后传来衣料摩擦的声音,猝然回头,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刃从后面呼啸而来。 沈清栾也看见了,来不及错愕,猛地扑过去将剑锋撞开! 原本被引来的伙计,竟然又回来了一个,他身手不凡,一击不成又极其凶悍地杀上前,沈清栾只是一个世家公子,刚要继续阻止又被对方狠狠打到一边,摔倒在地,“快走!” 趁着这眨眼的时间,叶知昀扯起胡女,利用她挡在身前,快步向外退去。 果然伙计冲了过来,但是他已经失去了杀人的时机,他是潘志晰派来保护胡女的护卫,面对叶知昀手里的匕首,显然投鼠忌器。 再想扭过头去抓沈清栾,屋里却没了对方的影子,不知道逃到哪里去了。 伙计对叶知昀喝道:“闯进这里你知不知道你得罪的是谁?放开她,还能饶你一条命!” 叶知昀不理会他,毫不含糊地踹开了木门,外面全是熙熙攘攘的行人、热闹的摊铺,他挟持着胡女向前走,惊起无数呼声。 那伙计持着剑追出来,更是让众人呼啦啦地散开,惊恐万状的声音嘈杂响起:“怎么回事?” 沈清栾躲在人群里大声喊道:“杀人了!” 这一下原本热闹的市集一片兵荒马乱,“杀人了!快去通知官府!” “金吾卫就在不远巡逻!” 胡女听见声音不顾性命,挣扎起来,叶知昀费尽浑身的力气才按住她,五指碰撞到她袖里似乎有什么硬块,将匕首转了一个方向,朝宽大的袖口割去,顿时一块青铜令牌滚出来。 胡女连忙要抢回来,叶知昀先一步拿到手里,紧接着身后的伙计也追了上来,持着锋利的长剑劈下! 叶知昀险险地后退一步,这一剑隔开了他和胡女的距离。 伙计来不及杀他,带着胡女急促窜上屋檐,前方传来金吾卫大批靠近的脚步声。 沈清栾拉着叶知昀,“行了,我们大功告成,剩下的事情交给金吾卫和祭酒的人了!” 两人退进巷子里,藏身在隐秘处。 按照计划,这会儿司灵也该在回来的路上了,他负责引出伙计,城北大街每一处出口都被已经被祭酒派出的人手堵住,容不得这些潘志晰饲养的江湖人士逃走,就等金吾卫来个瓮中捉鳖。 片刻之后,沈清栾果然看见,金吾卫被甲执锐押着几个伙计和胡女训练有素地经过街道,司灵沿着小道回来,气喘吁吁地弯下腰,沈清栾道:“你没受伤吧?” 司灵道:“当然没有,那些人拼死放出信鸽,估计潘志晰那帮草莽会来拦住金吾卫,这件事太傅应该也得到消息了,也不知他会有什么行动。” “潘志遥身居高位,这种时候不会露面,就看金吾卫拿不拿得下染坊里的罪证了!” 司灵平定下气息,忽然皱起眉,“知昀呢?” “他不就是这吗?”沈清栾莫名其妙,然而回过头一看顿时傻眼,也不知何时,叶知昀竟然不见了,“他他他他刚才还在的……” 司灵脸色大变,想起天没亮的时候,叶知昀来茶馆,不仅找他做了一张面具,还带走了一瓶麻沸散。 叶知昀临时画了一张人像,让他照着做,司灵觉得那人像有些眼熟,到了此刻才想起来那是何人,上回在玉衡楼撞见的潘家管事。 ——他想做什么? 司灵惊疑不定原地踱步,沈清栾担忧道:“他不会去染坊那边了吧?可那里都被金吾卫围住了!怎么办?咱们要不要去救他?” 司灵按住他的肩膀,“别慌,这件事一不留神就会殃及满门,你在这里看着,我去找世子!” 北衙禁军营驻守在皇宫北面,李琛正在跟一众裨将们围在桌前,对着地图商量换防一事,外面进来一个士卒,拱手道:“校尉,有个送茶的小厮要找您。” 李琛转了转手里的狼毫,“叫他进来。” 司灵还是第一次进入森严的军营,众多将士铁甲林立,往那一立便带着无形的压力,更别说这里黑压压的站了一排。 他满脑袋冷汗,压低了声音凑到李琛旁边,将方才发生的事和他们的计划说了一遍。 李琛也没质问他为什么不早说,出事了才来找他,男人脸上的神色没有丝毫变化,他拉开了桌子底下的匣子。里面是他前几日从家里带过来的画卷,出自倪珽老先生之手,也是他从潘府亲自拿到手的。 他静了数息,不知在想什么,将抽屉关上,忽然站起身大步向外走去,“我出去一趟,换防一事去找统领。” 司灵连忙大步跟上他,留下身后一群不明所以的将士。 天上又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,马匹飞快踏过积满雨水的窄道,马蹄下水花向四处飞溅。 此刻的染坊前前后后挤满了人,院里是在转移铁器的潘志晰的那批江湖人士,竟有七八十多人,沿着一条巷子破开包围,只怕潘志晰所有手下都出动了,将铁器能带走的带走,不能带走的全部销毁掉。 而外面,密密麻麻的金吾卫堵住门前,兵器刀剑严阵以待,敌人从进入城北那街的那一刻就不断阻拦他们,一直对峙到现在。 为首者骑在马上,正是那长史张孟,一个士卒跑过来,“大人,附近的百姓们已经疏散了。” 张孟很久没有遇到这么大的案子,也没慌神,而是迫不及待想要立下功劳,他挥手一挥:“放箭!” 随着一声令下,万千箭矢如同乌鸦张开的双翼,声势浩大地飞降而下,院里立刻响起无数惨叫声,血液狰狞地四处飞洒。 听着这声音,张孟露出笑容,却听旁来响起一道疾驰的马蹄声,满街金吾卫惊慌地向两边散开。 马上的男人一把勒住缰绳,座下黑马掀起前蹄,发出一声嘶鸣,他的身形浸染在细雨中,居高临下的视线向四周扫了一圈。 张孟大惊失色道:“今日并非北衙当值,世子来此做什么?” 李琛压根没分给他一丝目光。 后方司灵赶到,急匆匆地道:“这里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!” 城北大街搜罗了一圈,染坊内都是潘志晰的人,叶知昀通晓计划不可能自投罗网。 李琛似乎意识到了什么,忽然转过头,看向城门的方向望去。 潘志晰在城外不远就有一处宅子,用来安置他那批江湖友人,他大多数也都待在里面安闲享乐。 在雨丝的浸透下,远方的山水泛着朦胧的绿意,四下地势空旷,风景如画,芒草随风轻轻摇曳,泥土之上铺着雕刻着繁复纹路的石板,径直同向前方那座气派的宅院。 一个撑着竹柄纸伞的人走来,他的步伐不急不缓,衣袂轻轻飘扬,身后是烟雨中的层峦耸翠。 门楼上的守卫对下面的情形一览无遗,立刻拉弓搭箭对准他,“来者何人?” 那人抬起伞沿,露出一张面容,将一枚青铜令牌示出:“太傅大人派在下传话给潘五爷。” 守卫从没有见过太傅身边的人,依然警惕道:“手里还拿的是什么?” 叶知昀将手里的画卷横着一抬,“是玉衡楼送给潘五爷的倪珽老先生的画作。” 说到画,守卫对自家主子的脾性甚是清楚,扭头令人将门打开,护卫拱手道:“失礼了,请进。” 叶知昀也回了个礼。 穿过回廊,宅院里只见几个仆从,大部分的人都被派出去了,情势已经紧张到了这一刻,大堂里却传来一阵丝竹之声。 潘志晰坐在软垫上,手边放在几串葡萄,好整以暇地看着舞姬们扬着水袖清歌曼舞,身边坐着几个佩剑的剑客,陪他一起观看。 护卫通报之后,潘志晰便遣散了舞姬们,懒散地站起身,掸了掸衣袍,“周源,我大哥又传你过来做什么?” 叶知昀刻意将嗓音压得老成:“五爷,太傅让我来告诉您染坊的事情他会处理好,只是请您暂时不要离开宅院。” 染坊出了大漏子,宅院里的一群人全派出了,这会儿得到情势安稳的消息,潘志晰松了一口气,“瞧见你来,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,我大哥能处理妥当就好。” “来人,上茶。”他探头向外吩咐一声,又对叶知昀道,“听说你带来了倪珽的《渔庄秋霁图》?” 叶知昀适时将画卷奉上。 潘志晰迫不及待地将画展开,细细端详一番,“果然倪珽之作,这画也曾落在我的手里,只不过还没来及看一眼,就被李瑾行那小子捷足先登,再想要拿回来难于登天,你是如何得来的?” 叶知昀道:“是从玉衡楼里的人托送到府里,五爷这些时日没有回去,在下就替您带来了。” 他一说潘志晰就记起来了,笑了笑道:“是那个只向我讨了一根鹤羽的人啊,你说这么贵重的一幅画,他怎么就肯轻易送过来了呢?” 门外仆役走了进来倒茶,叶知昀上前接过托盘,放在案几上,亲自给潘志晰倒了一杯茶,递上前,“或许他是有与您结识之意。” 第32章 “哦?那你觉得, 他与我结交意图什么呢?为财还为权?”潘志晰说着话,眼睛还粘在画上,单手接过茶盏, 只略略啜了一口。 叶知昀注视着他的动作, 脸上露出恭谨的浅笑,转过身, 宽大的袖袍拂过托盘,转向厅堂里剩下的五个剑客, 举起茶杯, “在下敬诸位一杯, 太傅大人说了,诸位护卫宅院和五爷辛苦,日后必有重谢。” 太傅的名头一摆出来, 这几个人虽然是江湖人士,但潘志遥权倾朝野无人不知,以后仰仗潘家家主的事还多,自然当回事, 纷纷从托盘里拿过茶盏,“周大人,太客气了。” “还望您在太傅面前多多美言几句。” “来, 我也敬您一杯!” 数人饮下茶水,潘志晰的注意力这才从画上稍微移开,落到他们这边,带着一丝疑惑道:“难得大哥会上心叮嘱, 他平里对我这宅院可都是不屑一顾的。” 叶知昀道:“五爷这是哪里话,您是太傅的兄弟,出了事他当然万分记挂。” 潘志晰叹道:“也是,我这个大哥啊,还是很惦念族中血亲的,虽然家族利益重过一切,但这也是为了潘家不受外人掣肘,上回潘策朗一事实在是无奈之举……” 顿了顿,他意识到不该对方面前说这话,那次情况危急,他身为潘策朗的小叔,同样作壁上观,没有救他。 潘志晰掩饰一般笑了笑,转开话题,“听人飞鸽传书回来,染坊也不知究竟是何人所为,招惹来金吾卫,还抓走了婉合。” 这个婉合,应该就是指胡女,叶知昀看了眼案几上那炷快烧到一半的香,道:“现在最要紧的,是不能被朝廷的人抓到证据,倘若呈送到皇上面前,那就万事皆休。” 自从晋原帝上位后,官府开始严禁民间不得私蓄、擅造军器,都城更是巡查重地,甲弩、矛矟等物一经发现则下狱审查。若是染坊这件事被查到证据,那么潘家就大祸临头了。 “如果不是今天的意外,那批铁器晚上应该就能运送过来一半。”潘志晰听他这么说,不由露出一丝担忧,“现在也不知道我那些部下折了多少人。” “那留下的另一半会送到哪?” 叶知昀话刚落音,就发现潘志晰忽然意味不明地看向他。 “你跟在我大哥身边这么久难道不知道?”潘志晰的声音危险起来,“你不是周源?” 四下的气氛一变,厅堂里几个剑客周身站起身,抬手按在刀柄上,警惕地围住叶知昀。 叶知昀静静立在正中间,神色波澜不惊。 潘志晰后退两步,厉声道:“你究竟是什么人?是不是和闯入染坊的人是一伙的?!” 叶知昀不出一言,低下头,整理了一下左边袖摆,他这个动作显然激怒了潘志晰,男人朝剑客们一挥手,“给我杀了他!” 几人瞬间从四面扑袭而至,数把剑锋裹挟着劲风横扫,剑尖闪着雪亮的寒芒! 案几上那一炷香烧到了一半,烟雾袅袅散开,一截积攒的香灰从中断开,向下坠落。 潘志晰有这几个剑客保护,有恃无恐,仿佛已经预见了叶知昀被斩下首级,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,可下一刻,他那一丝笑意僵在了嘴角,近乎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。 那一刻时间被无限放缓,少年仿佛立在风暴眼中心,屹然不动,四面八方满是激荡的杀气,那剑锋离他不过分毫之差,却如同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阻断,无法再前进丝毫。 那截香灰从高处无声坠地,碎成了无数细小的灰尘,同时,五个剑客失去气力摔倒在地,剑刃乒铃乓啷脱手掉落。 潘志晰也感到一股冰冷的麻意顺着脚底板攀沿而上,身体逐渐僵硬起来,手里的画滚落在一边,他意识到了什么,惊恐道:“……你在茶里下了什么?” 叶知昀回道:“只不过是麻沸散而已。” 地上几个剑客想挣扎却无法动弹,甚至喝多了茶的一个已经昏迷过去,剩下四个人眼见生杀予夺顷刻之间逆转,纷纷紧慌失措地叫嚷道:“你究竟想要做什么?” “这是怎么回事?快给我解开!” 潘志晰见他们完全无力抵抗,他一人面对少年,惊慌地忍不住退缩,心下大乱,他只喝一口茶,现在还有一点力气,深深吸了一口气,他猛地冲过去,狠狠撞开了少年! 叶知昀没想到他忽然冲来,踉跄了数步,扶住椅子才站稳,也因为冲撞力他袖袍里的腰牌掉了出来。 金吾卫的腰牌上雕刻的花纹无人不知,叮地落地,顺着地板滑了一段距离。 顿时,厅堂里掀起了轩然大波,潘志晰不敢置信:“你竟是皇上派来的?!” 金吾卫只听命于皇上,也是皇上身边最为信任的护卫,金吾卫若是出现在此,那么问题可就大了,剑客们同样纷纷色变,嘈杂地惊声质问起来。 潘志晰原本还存着抵抗之意,这下彻底灰飞烟灭,慌忙地向外逃去。 叶知昀也没拦他,只是单膝着地,蹲下将腰牌捡起来,收回衣襟,接着他看向厅堂的门外,潘志晰贪图享乐,庭院布置得极其雅致,在雨丝中清幽错落,影影绰绰,只是着急逃跑的身形破坏了这份和谐。 叶知昀抬起左手,袖袍垂下,小臂上的袖弩机关向两边弹开,他微微偏头,视线对准雨中的潘志晰。 下一刻,他扣下悬刀,匣子里的箭矢瞬间疾射而出,冲出厅堂,穿过雨帘,径直刺进了对方的背脊! 潘志晰重重倒在青石板上,溅起无数水珠。 此刻,厅堂里死寂一片,叶知昀没管身后几个剑客,他将之前放在门前的竹柄纸伞撑起,朝庭院一步步走去。 潘志晰听见走近的脚步声,无异于是对他的催命符,他尝试几下起身,然而他的伤太重,血液源源不断地向混入泥水中,他现在已经意识不到自己有多么狼狈,惊恐地朝前爬去。 两边种着一簇簇的山茶花,纯白的花朵拥拥挤挤,如同霜雪点缀在绿叶上,散发着淡雅的清香。 随着风拂过,几片花瓣落入雨水里飘零,浸染上了血色。 执伞的身影立在潘志晰面前,叶知昀垂下眼眸看着他。 潘志晰浑身狼藉,头发散乱,玉冠不知滚到了哪里,他的胸膛剧烈颤抖着,完全不复平时里风流公子的模样,倒似一个肮脏的乞丐,不甘心地朝他伸出手,“你究竟是什么人——” 叶知昀很有耐心地蹲下身,带着微笑轻声道:“在下叶朔烽之子。” 潘志晰的眼睛睁大到了极致,瞳孔灰暗下来,呢喃着:“叶……知……昀……” 这句话像是耗尽了他全身的气力,他的手臂重重垂落,再也没有了一丝气息。 少年转过身,穿过山茶花簇,离开宅院。 他身后的天色更加阴沉,云层中雷电翻涌,发出阵阵闷响。 叶知昀很清楚潘志晰的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,潘志晰身份尊贵,他是嫡出的五公子,和太傅潘志遥一母同胞。潘家得知死讯定然会震怒,倾全家之力铲除凶手,哪怕这个人是九五至尊。 可能他们不会立刻动手,但从潘策朗开始的裂缝,已经变成了深渊,潘家势大引皇帝忌惮,皇帝又知晓潘家心存反心,君臣之间再无信任可言。 从这一刻开始,将是一场君臣厮杀的浩劫。 长安城里,染坊已经尽数被金吾卫拿下,但铁器已经被转移,张孟带领着人马去追,后赶到的严恒穿梭在满地的尸体里巡查,其中大部分都是潘志晰的部下,一小部分是金吾卫。 这时,外面一个掌柜打扮的老翁被侍卫们拦住,严恒抬了抬手,侍卫们才放他进去。 严恒问:“何事?” 老翁拿出一块腰牌,“敢问大人这可是您的东西?” 严恒昨晚回去往倒床便睡下,到了早上才发现腰牌不见了,他找遍了府邸都没有寻到,腰牌丢失可是大事,轻则罚俸,重则下狱监审。 可紧接着他又接到染坊出事的消息,事关重大,来不及继续寻找便赶去,现在看到腰牌在老翁的手里,当即问:“怎么在你这里?” 老翁解释道:“大人昨晚去过酒馆吧,我是那里的掌柜,今早伙计打扫出来一块腰牌,小的一见是官家的物件,就急忙找了好几处地方,才找到了这里给您送来了。”“多谢。”严恒接过,犹豫了一下,又问:“上回你店里的伙计……” 他形容了一下司灵的样貌,“在你酒馆做事多久了?” 老翁道:“回大人,已经快一年了,有什么问题吗?” 严恒听见回答,暗自嘲笑自己多心了,拿了碎银给老翁,“没事,腰牌一事有劳你了。” 老翁得了赏,眉开眼笑地行礼道:“多谢大人。” 第33章 雨下到傍晚, 愈发滂沱,沉闷的雷声像是一种不详的征兆,叶知昀回到王府, 刚刚迈进廊下, 发现廊边围栏坐着一个人影。 那是李琛,他一手托着一柄锋利的长剑, 另一只手拿着块布仔细擦拭,或许是几下都没有擦干净, 他凑近剑锋轻轻哈了一口气, 听见脚步声传来, 目光依然没从剑上挪开,开口道:“回来了?” 这大冷天,对方坐在这里应该是在等他, 叶知昀看着男人,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 李琛放下抹布,抬起狭长幽深的眼帘,视线停在少年身上, “过来。” 廊外雷雨交加,划过的雷电轰然照亮了庭院,下一刻又沉入黑暗, 李琛持在手里的长剑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。 叶知昀不自觉地有些僵硬,抬起脚步走向他,正当两个人的距离越来越近时,庭院里又传来一阵走动声。 燕王领着十几个官吏和将领向厅堂而去, 仆役们提着灯在旁边照明,府里很少有来过这么多人,而且他们形色匆匆,没进屋就开始议论染坊和潘志晰的事。 看来潘志晰的死讯已经传开了…… 经过游廊的岔道时,燕王停下脚步,隔了一段路向两人道:“你们待在这里做什么?” 李琛换了一个坐姿,“赏月。” 今夜雷鸣电闪,哪里来的月亮,燕王没有再理会他,而是看向叶知昀,目光变得深邃起来,顿了顿,问:“你今日到现在才回府,在外面做什么?” 叶知昀觉得嗓子异常干涩,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时,只听身边的李琛道:“他跟我待在一起,怎么?” 叶知昀一怔。 燕王道:“你和知昀近日当心行事,长安城里恐怕不会太平了。” 李琛嗤笑道:“长安什么时候太平过?” “这次不会是那些小打小闹了。”燕王叮嘱完,领着一大队人群继续朝厅堂而去。 剩下两人还待在长廊,李琛将剑锋收回鞘,仿佛随着这个动作,他那一身惊人的气势也收敛起来。 叶知昀看着男人,等着对方发话。 李琛站起身,“还有几日回鹤亭书院上课?” 叶知昀心里其实已经想了很多对方若是问起潘志晰来,该怎么回答的对策,又想到干脆就实话实说,可事到临头,却没想到男人会问起一句八竿子打不着的事。 “……还有两日。” 李琛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“那这两日打算做什么?” 叶知昀想了想,答道:“按燕王的吩咐,在府里待着。” “那就是无事可做了?”李琛不由分说地替他拿定了主意,“这样吧,明天跟我去北衙。” “我去北衙?”叶知昀不明所以。 李琛拍了拍他的肩膀,准备离开,“对,明早我再来找你。” 擦肩而过的那一刻,叶知昀闻到他身上沾染着山茶花味道,很淡,几乎让他以为那是一种错觉。 这一晚他又没有睡着,连续两日没有休息,叶知昀也知道这样不行,在心里默默催着自己快睡着,可一夜过去到了早上才勉勉强强意识昏沉起来。 直接导致了第二天李琛来找他的时候,看见少年连脑袋都裹在了被窝里,蜷缩成软软的一团,捞出来带着暖暖的热气。 叶知昀实在太累了,被他拉起来的时候还没有醒,直到李琛把冰凉的手贴在他的脖颈,他才一个激灵,哆嗦着躲回被窝里。 “欸?”李琛没想到他又躲回去了,好笑地又伸手去折腾他。 叶知昀好不容易有了睡意,这会儿困得不行,把被子一拉连头蒙住。 李琛完全被拦在外面,他想了一下,直接把人连被子一起抱了起来,大步向外走去。 叶知昀睡得正香,顾不得颠簸,趴在对方的肩头打瞌睡。 李琛把他抱上了马车,吩咐仆役煮点清粥小菜,一路竟然到了北衙。 巍峨的宫门向两边打开,李琛这位校尉官职说大不大,说小不小,却是颇得皇上青睐恩宠,宗亲的身份摆着,在哪都横着走。 按规矩来说,任何马车进宫都需要检查,然而侍卫们一见到是燕王府的车架,没有一个人动弹,默默看着马车长驱直入,都怕冲撞了他惹来祸事。 除了巡逻和演练的禁军,剩下的禁卫们一早就站成两排等候着,他们曾经都被李琛狠狠教训过,当初世子爷空降到这个位置上时,谁都不服气,整天想着给他下马威看看。 可这天底下让李琛受气的人除了皇帝,他连他爹都不理会,察觉到这群禁卫变着花样找茬,李琛把他们全叫到校场去,一个一个地整治,害得这群人现在都怵。 这会儿禁卫们见到李琛居然没有骑着芙蓉来,而是乘着马车,都颇感新奇。 众人正准备行礼,下一刻却注意到李琛竟然抱着个人下来了,纷纷险些惊掉了眼珠子,场面难得陷入一片死寂。 李琛倒没留神他们,抱着叶知昀径直进了屋。 身后禁卫们围成了一圈,探究地盯着自家校尉的背影,其中一个刚来不久的禁卫惊愕道:“那是什么?被子?校尉来这里补觉的?” 年长的推了他一把,“小小年纪眼睛就瞎了,那是个人,啧啧,校尉这胆子也太大了,竟然带着女人来兵营,而且看起来才刚从床上起来……” 一提到这个话题,众人的眼神都变得意味深长起来,年轻的那个禁卫奇道:“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瞧得上我们校尉?” 话刚落音,众人猝不及防间,李琛忽然拨开帘子,一众禁卫都噤若寒蝉,若无其事地转开视线。 李琛道:“去看看我的清粥小菜如何了。” “是,校尉。”那个年轻的禁卫连忙跑去了,待端进去,众人又磨蹭半晌时,才涌进去商量明日的都城防务,统领那边得了令,这几日宵禁,派兵加强巡城。 屋里李琛正坐在罗汉榻上,翻看面前案几上的图纸,身边那人依然裹在厚厚的被褥里,靠在他的肩膀上睡觉,脑袋盖着衾被,只露出个削瘦的下巴,如同羊脂玉,嘴唇微启,浅浅的呼吸着。 众人的视线如果有实质,那恐怕叶知昀就要成了马蜂窝。 李琛浑然不觉,把今日和明日巡城任务分配下去,一伙人却有些心不在焉,等到退出去时,一个禁卫犹犹豫豫半晌,还是道:“校尉,这、这不太妥当吧……” 李琛还有一堆文书没有处理,忙得焦头烂额,头也不抬道:“哪里不妥当?” 他说话的语气太过理所应当,让禁卫受到了震撼,恍恍惚惚地出去时,又听李琛道:“等等。” 禁卫还以为他也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妥时,毕竟这里可是北衙,惊喜地等着他回答,李琛道:“粥凉了,端去热热。” “……” 叶知昀又睡了一个时辰才醒,他的意识逐渐清明,发现四周的环境天翻地覆,一片陌生,茫然地坐起身,还以为自己没睡醒。 他还穿着一身单薄的中衣,幸好屋里炉火烧得旺盛,也不觉得冷,光着脚走了一圈,屋里没有人,只有案几上放着地图,和冒着热气的清粥小菜。 叶知昀回想起今早的事情,止不住的错愕,李琛竟然真的把他带到了北衙。 北衙事务繁忙,看起来李琛应该刚走不久,以世子对他的了解,昨天的事情对方应该是唯一一个清楚真相的人,这是打算把他放在身边牢牢看着吗? 叶知昀托着腮帮,这会儿饥肠辘辘,索性不再想了,端起碗,却听见角落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,像是耗子在乱钻。 他绕过摆设走到后面,拉开散乱在地的帷幔,底下竟然是扑腾着翅膀的海东青,海东青一见到他立刻安静了,微微侧过脑袋,赤金色的瞳孔犹如玉石。 “如花?”叶知昀估计是世子带它来北衙的,这会儿被绳子缠住了脚,他把绳子解开,如花便摇摇晃晃地跟在他的身后。 叶知昀走过去把窗户打开透气,转过身,见如花眼也不眨地盯着案几上的小菜,就拿木箸喂给他一点。 当李琛处理完校场演练的事,拨开帘子回来时,见到的便是这一幕,溶溶阳光从窗户倾泻而入,少年盘腿坐在榻上,大半面容氤氲在阳光里,睫毛勾连着细微的光影,唇边带着笑意,正将菜喂给面前的海东青。 第34章 他注视了数息, 走过去,“终于舍得醒了,饭都热了几回, 早点起床这么难吗?” 叶知昀听见李琛的声音, 扭过头,两个人视线交接, 他想起打瞌睡那会儿,对方好像一直抱着他, 榻边还堆着一团被褥, 小声道:“不是, 今天是例外……” “嗯,你先吃饭,别喂如花了, 我一早才喂过它,再吃改明就胖得飞不动了。”李琛也看出来了他昨晚一夜没睡,在屋里找了地方坐下。 如花当然听不懂李琛在说什么,依然一旁等着喂食, 眼看叶知昀只顾着自己吃,当即拿翅膀拍了拍他的小臂,示意给它来一点。 叶知昀抬起眼睛看李琛。 李琛道:“别管它。” 叶知昀默默扒饭, 被当做空气的如花立刻咕咕地叫起来,鹰爪子跳上案几,立在少年面前,用身体挡住李琛的视线。 李琛不满地啧了一声, 看眼神似乎想一掌给如花抽开。 叶知昀忍不住笑起来,“世子,如花每天飞来飞去的,偶尔多吃点不会胖的。” 李琛摆了摆手,“随你,等吃完了饭,跟我去巡城。” 叶知昀怔了怔,“可我这样怎么去?” 他现在连只鞋都没有,身边只剩一床被褥。 李琛上下打量了他一番,轻松答道:“不是问题,你穿我的衣袍吧。” 李琛留在北衙的衣袍就只有一件圆领官袍,穿在本尊身上利落潇洒,穿在叶知昀身上就显得非常宽大,下摆拖地。 虽然说官服不能随意给别人穿,但规矩搁在李琛身上就不那么管用,叶知昀把袖袍卷了卷,整理一番才稍微合身了些,跟在李琛身边惊世骇俗的事经过太多,他已经放宽心了。 李琛从马厩里牵来芙蓉,站在外面喊道:“快来,走了。” 他身后一圈禁卫们早就对屋里的人好奇至极,纷纷探头探脑地议论。 等到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开帘子,少年一袭圆领袍,腰束九环带从衣袂间勾勒出身形,一步步走出来时,场面顿时安静了。 叶知昀没有留意到这些诡异的目光,直接走向芙蓉,摸了摸它的鬃毛,早前听燕王说过,无论是骏马还海东青都是世子亲自养着。 李琛让少年先上马,他自己却没有骑马,而是牵着缰绳在身侧不紧不慢地步行。 叶知昀推拒不成,心道这若是不认识北衙校尉的士卒见了,看见这番阵仗,岂不是以为他才是当官的那个,纠结一下,还是把想法跟李琛说了。 李琛闻言看向他,不正经地欠了欠身,开玩笑道:“叶校尉,小的愿为您鞍前马后。” 他们两个人在前面走,身后二十多个禁卫们差点惊掉了下巴,要知道李琛平日里可都是鼻孔朝天,谁也看不上眼的睥睨态度,时不时再来个失心疯,招惹得众人退避三舍,可今天却接连出人意料的反常。 他们七嘴八舌道:“那位究竟是什么人?”“我一开始还以为是女人,想看看长什么样来着……” “单看脸没让你失望吧,我都怀疑是校尉故意显摆的。” “我眼没花吧?他身上穿的是校尉的官服?” 今日的长安城繁华一如既往,春光明媚,清风徐徐,拂过桃花枝捎。长街中熙熙攘攘,胡人弹奏的箜篌乐声从远处传来,商贩的叫嚷声接连不断,二楼的姑娘们言笑晏晏地向下望去。 叶知昀骑在马上,路上的行人见到禁卫们纷纷向两边退开,还有番邦人摘下帽子以示礼仪。 他扭头对李琛道:“世子,走累了没?换你来吧。” 李琛摇了摇头,笑着道:“我以前游学的时候经常跋山涉水,这才走多少路不算什么。” 叶知昀便下了马,跟他并肩走,感兴趣地问:“游学在外是不是有很多新奇的见识?” “那会儿正是夺嫡争斗正激烈,不过潘志遥还没有血洗汝南,无论是哪里的百姓都爱议论三件事,你猜猜是哪三件?” 叶知昀以前一直待在将军府消息闭塞,想了想,试探道:“哪个皇子会登上皇位?” 李琛道:“对。还有呢?” 叶知昀摊开手,“不知道了。” 李琛也不卖关子,“第二是潘家到底有没有挖到金矿,第三就是你爹在战场立了多少军功。” 提到叶朔烽,叶知昀安静了一下,心里有些感慨,看来时过境迁,这三件事已经都有了答案。 巡逻完一圈,到了正午,李琛去酒楼买了份荷叶鸡,叶知昀在外面等他,听见旁边的人议论起来昨日的事情。 不仅是在说围住染坊的金吾卫,还有杀了潘志晰的人到底是谁,以及那座城外宅院的大火。 大火? 听到这里,叶知昀怔住,就连世子回来了也没有察觉。 李琛在他面前晃了晃手,“在想什么?” 叶知昀回过神,一瞬间脑海里浮现的是昨天晚上,男人衣袂间山茶花的香气,或许李琛在他之后,也去过宅院? “世子……”他想问问那把烧了宅院的火和世子有没有关系,但还是没有出声,现在的话维持这种平衡应该会更好吧。 李琛一贯没有多问,把荷叶鸡递给他,“吃吧。” 叶知昀收拢思绪,这家荷叶鸡远近闻名,烤得酥烂脱骨,外面一层脆皮冒着油,里面的鸡肉嫩滑,带着荷叶的清香,他一个人吃不完,两个人分着解决了。 连续到北衙几日,他跟禁卫们熟悉了不少,偶尔也说上几句话。 朝堂那边的情势风声鹤唳,当天晚上晋原帝召集群臣,商议了一夜,燕王一直没有回来,虽然没有明面上的证据,但染坊一事谁都清楚是何人所为。 潘家也明白两方心里门清,但他们撕开脸皮的事还是因为潘志晰,若是没有证据,潘家也会怀疑是晋原帝派人所杀,但这下通过逃回来的剑客们所言,更是深信不疑。 潘家不可能直言皇帝杀了潘志晰,巍巍皇权在前,公道是讨不回来的,他们只会从颁布的政事上去绊皇帝的脚,姓潘的一句话不说,底下一众门生故吏针锋相对。 晋原帝当然清楚是谁跟自己作对,却只能憋着,今日早朝一回来,气得直接砸了寝殿,怒不可遏地吼道:“都他妈的反了!反了!” 郑柏和一众宫人跪伏在地,噤若寒蝉。 到了这种地步,晋原帝能做的事情只有两件,一是削潘家的兵权,二是扶持宗亲。 晋原帝这些姓李的宗亲兄弟,早年被他打压得死的死,散的散,小部分遣离长安,去了封地,至今留在都城的只有一个人,那就是燕王。 无论朝堂上波谲云诡,叶知昀安心回到鹤亭书院上课,他本以为这样世子就不能天天跟在他身边了。 但没想到的是,李琛竟然不顾北衙事务,亲自来到学斋陪他一起上课。 整整一天,学斋里的学生们都格外不自在。 沈清栾好几次想跟叶知昀说话,但介于李琛在场,还是憋住了,叶知昀也一个字都写不下去,对天长叹。 歪头一看身边,李琛也没干别的,把书盖在脸上睡觉。 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几天,皇上召李琛进宫议事,他回到北衙繁忙了不少,不再来学斋课堂,但会按时来书院门口接叶知昀回去。 到了初夏,书院一改平日的风气,人人都变得勤勉起来,毕竟度过这个季节,八月就到了秋闱。 与往常的不同的是,夫子变成了祭酒江长晏来教导他们,同时学斋里还来了一个潘家人。 同样姓潘,这位的身份引得众多学生们的侧目和奉承,因为他从洛阳本家来,是太傅唯一的儿子。 第35章 到了用饭的时辰, 学斋一群人涌了出去,叶知昀把案几的文章收拾一下,拿着书跟祭酒请教边疆频起的匪患。 “三年前镇南大将军带兵清剿过一次, 一年前也有朝中将领前去, 可为什么匪患总是死灰复燃?” 江长晏博学多识,年轻时跟世子一样也是游学士子, 对于事态民情比他们这些安逸的学生们要清楚得多,不仅是朝堂政务, 通天文晓地理, 曾帮助梁州修建过堤堰。 不过他一向低调行事, 更多人所记得的只是他稳立局势中间而不倒。 江长晏耳朵不大灵,只约莫听见只言片语,朝这边微微侧耳。 叶知昀一见就知道他没听清, 正要重复,门口却传来一道温润的声音:“因为汉人和北胡交易繁盛,商贾货物来来往往,从一开始就引来了不少土匪, 但他们劫掠的目标一向是钱财,并不像今日这般大胆,敢在边界一带以至于附近的城镇明抢烧杀, 背后一定有胡族在支撑他们。” 不光叶知昀,屋里留下的沈清栾和司灵一齐望过去。 来人立在门口,年纪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,一袭广袖长袍如芝兰玉树, 眉目齐整,气质上佳,微弯的眼眸看起来非常温和,仿佛带着三分笑意,一看便是个赏心悦目、好相与的人。 叶知昀还从没在书院见过此人,道:“阁下是?” 对方拱了个手,“不才潘怀。” 叶知昀微微一怔,这就是从洛阳来的显赫之人?不得不说,他身上实在是一点也没有潘家人的影子,潘家是武将世族,战功卓著,因而自视甚高,潘怀却温和有礼,话语间亦不倚仗身份。 叶知昀回礼,动作间袖袍微微下滑,不慎腕上露出一小截青铜纹路,只不过因为角度缘故他没有察觉,道:“潘公子,久仰。” 潘怀将面前的少年收入眼底,微微一笑,接着目光转向江长晏,“祭酒大人,不知学斋可否能容我留下,跟随您学习。” 说到这里,叶知昀其实非常佩服江长晏,栽赃嫁祸一事刚刚平息,潘家就敢送人来书院,偏偏祭酒面不改色,非常有气度的应下。 潘怀得了回应,道了声叨扰,正要转身离开,又记起什么:“叶公子。” 叶知昀露出一个疑惑的神色。 “下次有空我们可以好好商讨匪患一事。”潘怀道,“其实早在来长安之前,我就听说过你的名字,今日一见觉得……” 他顿了顿,上前一步,握住叶知昀的左手腕,袖袍下的袖弩冰冷,他的眼眸依然盯着少年,莞尔道,“果然百闻不如一见。” 沈清栾微微一动,叶知昀暗自用另一只手拦下他,对潘怀回以笑意,“潘公子,来日方长。” 潘怀停顿数息,颔首道:“再会。” 他一转过身,唇角扬起的弧度隐没淡开。 同时,叶知昀的神色也冷淡下来,再没有一丝笑意。 看着他的背影,身边沈清栾一字一句道:“好一个斯文败类,好一个衣冠禽兽。” 司灵小声道:“人还没走远呢……” “为什么要收下他?潘家那些事我不信潘志遥这个宝贝儿子不知道,还敢在此装模作样……”沈清栾正抱不平,江长晏摆了摆手,示意不必在意。 他捻胡道:“潘家势大,如今当避其锋芒,现在还不是露头的时候,日后等到你们登科及第再说吧。” 祭酒这话也是对叶知昀说的,三个人只得下去用饭,叶知昀道:“长安正值动荡,潘志遥为何把他从洛阳调来?” 上回染坊动乱,沈清栾和司灵不见了叶知昀,四处寻找,最后还是李琛传来的信,帮他扯了个由头,两人见到信才松了一口气,为此叶知昀愧疚至极,赔罪了好一番。 沈清栾道:“这事我知道一点,是为了巩固势力。” “你是说联姻?”叶知昀一想就大概猜出来了,用联姻招揽势力,是潘家惯用的招数,只是不知道,这位潘家正儿八经的大少爷,是要娶哪个千金小姐。 “琅琊袁氏。”司灵道,“尚书令袁丛仁的长女,门当户对。” 袁丛仁手握重权,负责为皇帝执行繁琐的政事,这一点不说,更可怕的是袁家在琅琊可是名门望族,论中声望来说首屈一指,且族中女眷教导有方,知书达礼,极具才德,曾流传出来一句话:天下士子无不望娶袁氏女。 倘若袁家和潘家联姻,那真是天秤朝一边倒了。 叶知昀笃定道:“皇上一定会干涉的。” 沈清栾道:“如何干涉?有道是宁拆十座庙,不毁一桩婚,皇上还能下旨不让他娶不成?” 当天晚上燕王从宫里回来。 这个天气已经有些炎热,李琛和叶知昀一起收拾冰鉴,往里面倒冰,再商量放些酸梅汤。 “过两天我在院里种点西瓜,等熟了再冰上吃。”李琛的袖袍已经捋上去了,露出结实有力的小臂。 叶知昀听了笑,“嗯,我给世子扛锄头。” 李琛想了想那个画面,一点寻常小事,也跟着他津津有味地笑弯了腰。 两个人说着话,燕王从竹帘外走进来,他一贯神色严肃,此刻眉头紧锁,更是冷峻,一副风雨欲来之势。 李琛压根没分去一丝注意,依然在捣鼓冰块。 叶知昀觉得不对劲,道:“殿下,出什么事了?” 燕王看向李琛头也不回的背影,顿了顿,脸上思虑复杂,对他道:“潘怀定了和袁家嫡长女的婚事。皇上下旨……” 叶知昀想:不会真如沈清栾所说,要直接拆了人家的婚事吧…… “——要把袁家小女嫁给李琛。” 燕王言简意赅,这一句话的威力对于他们无疑是海啸山洪,李琛顿时像是被火炭烫了手,那碗酸梅汤险些摔落。 叶知昀连忙一伸手,稳稳接过碗,没让汤水洒出来。 厅堂里静得可怕,他低着头,对面李琛一动不动。 皇上这一招可谓是阴损狠辣,瞬间把袁家推到了悬崖顶,一女嫁潘家,一女嫁宗亲,那袁家到底该站哪一边,若是一般宗亲袁家也不用顾忌,就当小女儿是枚弃子,可这位是燕世子,无论如何都会引来潘家的猜忌。 少顷,男人才慢慢有了反应,他转过身,挑起一边眉,似乎感到很可笑,语带嘲讽,“袁家?” 燕王冷峻地道:“虽然皇上说了容你考虑,但你也该清楚,这件事没有拒绝的余地,不日就会颁下圣旨。” “没有拒绝的余地。”李琛重复了一遍,像是在考虑这句话对他的适用性。 叶知昀垂下眼帘,有些摸不清燕王的态度,凭对方的言辞来说,燕王受皇上重新重用,应该已经站到了风尖浪口。 不料这时,李琛忽然把手搭在了他的肩膀,微微俯身和他对视,那双狭长的眼眸近在咫尺,里面是片深邃的湖泊,“你来决定吧,我要不要娶袁氏女?” “啊,我?婚姻可是终生大事我、这我怎么能决定?”叶知昀一听他居然把这么重要的抉择权放在自己手里,只觉得一阵头皮发麻,手足无措。那像是种沉甸甸的份量,以世子的脾气来说,指不定他说娶吧。世子就拍定真的娶了。 他稍微镇定一点,看了看燕王的神情,却被李琛扳了回来,不知为何,叶知昀一时间没有和他对视。 他理智地认为一定不能让李琛离经叛道、忤逆圣意,尽量斟酌着用词,“嗯……我觉得吧……这世上没人配得上世子,世子若是要娶妻,至少要是喜欢的人……” 他在心里默默想,燕王千万不要一怒之下把他赶出府了。 谁料,燕王还没有发话,面前李琛垂下的袖摆在微微颤动,他疑惑地抬起头。 同时,李琛伸手遮住了脸,肩膀抖动,显然用尽了力气在憋笑。 叶知昀深深吸了一口气。 好半天李琛才直起身,推着少年的背也不管燕王如何了,把婚事抛之脑后,带着止不住的笑音道:“走走走,我们现在就种瓜去。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来不及回头,被他带出了门,这么一件关乎上千人生死的事到了世子的眼里,仿佛就成了一件无关痛痒的儿戏。 剩下厅堂里的燕王静立半晌,叹息一声,紧锁的眉头松开。 盛夏浓荫,蝉鸣阵阵,他坐在庭院里,身边的凉席堆满了书卷,两边的婚事搁置了几天,也不知上面如何商定的,还是定了下来,九月秋闱过后完婚,潘怀先一步娶那位嫡长女,接着李琛再办喜事。 他听到消息那会儿,倒是想了很多,仿佛随着一道圣旨,就连世子这样的人也要识天命,迎娶一个素昧平生、关乎权利的女子。 在诸多对于情势揣测下,他又觉得说不出的失落。 往凉席上一躺,他仰头看天,正漫无目的的琢磨着,身后传来一道脚步声。 第36章 李琛走近, 在他旁边坐下,随手拿起地上写满了字的纸,“你这篇八股文写完了?” 叶知昀道:“还要改改, 明天再拿去给祭酒看。” “这次秋闱有把握吗?” 叶知昀算了算时间, 他自幼在将军府夫子教导,现在又得祭酒倾囊相授, 加起来也有十多年了,他想到一局局纵横交错的棋盘, “秋闱的话, 中举人应该没有问题……” 李琛点点头, 仿佛即将考试的那个人是自己一般,笃定道:“我看着也没有问题。” 叶知昀笑起来,期盼这次沈清栾和司灵能和他一起中举, 沈清栾他倒是不担心的,就是司灵一心扑在玩上,回头得多督促督促他。 庭院里姹紫嫣红,蜻蜓栖落在花簇上, 清风徐来。 李琛道:“我最近听了一个话本,讲给你听听,这有一个名门闺秀啊, 爱上了自家的仆人,他们两情相悦,仆人明白自己身份低微,立志考取功名向提亲……” 叶知昀想这话本还真是老生常谈, 万年不变,偏偏李琛像是觉得很有趣,继续道:“可非常不凑巧,这事被小姐家里知道了,愤怒地赶走了仆人,要拆散他们,两人便约定……” “约定私奔远走高飞。”叶知昀接道,像这种故事的结局都不会有善终,也最为人津津乐道。 “对。”李琛嘴角浮现出笑意,“他们很幸运没有被抓到,一起逃到了乡下,安定下来,正准备拜堂成亲,谁知就在那天,冲进来几个看中小姐美色的莽汉,不由分说抓走了她,仆人要拦,但却狠狠打了一顿,过程中不甚失手杀了仆人。” 叶知昀就知道,一定不会有结果,不过也透露着很多蹊跷…… 这时李琛又补充道:“对了,那个仆人倒也争气,秋闱中了头筹,成为解元,只不过后来他去参加会试一落千丈,连贡士也没有被点中。” 这个郎死妻离的故事让叶知昀静了半晌,他看向李琛,轻声问:“是真的吗?” 李琛的眼眸似点墨,深不见底,“只是个话本罢了,听听就好。” 叶知昀想想也是,重新捧起书,他这几个月几乎日日泡在书里,由祭酒出题,写各种文章,若是作的不好,还会被祭酒罚。 江长晏也不罚别的,就是跟他下棋,让沈清栾和司灵跟在旁边看,私下他们两个抱怨过好几回。 临近秋闱,书院每个人都紧张兮兮的,说到这一点,叶知昀非常羡慕李琛当年能自由自在的游学,接触且熟通儒、道、阴阳、兵等各家学说,兼容并济。 虽然那些年李琛太过蔑俗轻规,但一身的学识和武艺远胜旁人,自然得到了先帝的重用。 叶知昀还清楚的记得都城沸沸扬扬的传言,当时先帝封了世子一个小官出去巡查,等事成之后功成名就不在话下,但他下到江南,先是三个月蛰伏不出,江南各个官员都以为他是软柿子,百般糊弄。 结果一夕之间,足足三十九个大小官员落了马,被剥了官服抓进大牢,其中很多都是权贵弟子,简直轰动一时。 罪名为贪污受贿,人证物证确凿,无论是哪朝哪代,贪官污吏那都是洛泽不绝,藏污纳垢的事数之不尽,可也没人像李琛这样,六亲不认一网打尽。 江南和都城全部震动,听说世子还有继续往深处调查的想法,先帝慌忙下旨命李琛回都,再这样下去,那江南还能官存活吗?他一走,这些世族也慌忙找各种由头把自家人捞出来,从此之后,李琛就没了官职,还流传出了失心疯的名声…… 又过去几个月,鹤亭书院上种的上百棵枫树全都红了,远远一望,像是片晚霞。 司灵最近对学习的确颇为刻苦,为了补那么落下的,每天只睡两个时辰,有叶知昀和沈清栾两人人帮他,他的进步飞快,还得了祭酒点头,秋闱前一天晚上,才好好睡上一觉。 清晨街道弥漫着若有若无的白雾,叶知昀在考场下了马车,燕王昨晚和早上都有提醒他到了考场该注意什么,这会儿已经有源源不断的考生们涌入考场,其中不乏有一些熟面孔。 来的路上还不觉得什么,到了这里气氛充满沉肃,不由冒出各种乱七八糟的念头,握紧的手心冒出细汗。 他身后马车的帘子被撩开,李琛探出半个身子,对他笑道:“担心考砸了以后没有官做?” 叶知昀回头看着他,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伸手揉了一把少年的脑袋,“我保证你就是落了榜,有我在,日后也能当大官。” 叶知昀听他不着调的话,心下轻松不少,眼眸笑弯成月牙,“世子,我考上了以后当官也会提拔你的。” 这两个人互相任人唯亲,旁人若是听了定是痛心疾首,又是贪官污吏的苗子。 叶知昀和世子告别后,往考场里面走,和沈清栾司灵打了声招呼,三个人说话间,旁边有人冷冷“哼”了一声经过。 他们看去,程嘉垣一袭黑袍身形挺拔,眉目俊秀而凌厉,目光犹如冰刀扫了他们一眼。 三人已经对他这副阴阳怪气的模样见怪不怪了,沈清栾道:“要不然看在上一次他冒了大风险帮忙,我早一拳捣青他的眼了。” 司灵道:“你们两指不定谁殴谁呢。” “说起来他在书院一向名列前茅,我们还是好好想想怎么考过他吧。”叶知昀莞尔一笑。 秋闱要考上整整三日,每人都是独立的考屋,备上食物,吃喝睡皆在里面解决,幸好这是秋天,不热也不闷,要不然一待这么长时间那就是煎熬了。 等到叶知昀考完,一出考场,人潮黑压压的一片,都在往外面挤,叫嚷声不断,比市集还热闹来,想来都是考完开始放松神经了。 他找到两个同伴,司灵正紧张兮兮地跟沈清栾对答案,见到他也来了,又拉着他驴头不对马嘴的说上一通对子。 沈清栾拍了拍司灵,“完了,全错。” 眼看司灵要泪崩,叶知昀连忙道:“别听他的,你八股文作的挺好,应该没问题。” 好半天哄好司灵,迎面走过来一人,潘怀温文尔雅地拱手:“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们了,今日乡试结束,晚些时辰玉衡楼有酒宴,要不要一同庆祝?” “潘公子客气,不过今日我还有事就不去了。”叶知昀回以一礼,面对这个人,他总是有种被毒蛇紧紧盯着的感觉,充满了危险阴冷,仿佛稍微一不留神,毒蛇就会至猎物于死地。 作为潘志遥悉心栽培的长子,潘怀无疑是个极其难缠的对手。 对于他的的回答,潘怀露出了一个可惜的神色,“好吧,那在下告辞了。” 他一走,沈清栾便吐出两个字:“虚伪。” 叶知昀道:“好了,连考数日秋闱总算结束了,我们回去好好休息。” 隔了半个月放榜,府里的仆役把榜上有名的考生抄下来,递到了李琛手里,彼时叶知昀正在专心致志地画兰草,听见他说:“喔,秋闱放榜了,让我看看你在哪……” 叶知昀顿时眼睛一亮,也顾不上画画了,挤到他跟前,看那张纸条。 “别急,我先看看。”李琛转向另一边,避开他,修长手指一个一个点过上面的字。 叶知昀被他的手臂挡着,看不清上面的字,悬着一颗心,看着他的手指从第一列划到第二列,再不断往下数去,“我在这么下面?” “可不是,还没有找到你呢。”李琛一直数到了底,动作顿了顿,慢慢转向他,带着丝困惑不解,“你没在榜上……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睁大了眼。 “难道是有人使了手脚,还是你这次发挥失常了?”李琛把纸条递给他,“你快看看。” 叶知昀一脸梦游似的神情,接过纸条,从头数到了尾,上面有沈清栾、潘怀、程嘉垣、司灵等等一些潘家和书院的人,的确真的没有他。 他不由质疑自己的卷子是哪里出了错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,却摸到下面有些突兀不平,他怔了一下,发现纸条的最上面折了一道。 翻过来看,上面清清楚楚的写的他的籍贯和名字。 ——他中了举人,还是头筹解元?! 扭过头,李琛正笑得开怀,朝他促狭地眨了眨眼,“叶解元啊,日后就仰仗您了。” 第37章 叶知昀完全没在意他的戏弄调侃, 还沉浸在震惊中,“世子,你看, 我是解元了!” 李琛嘴角笑意不止, 应道:“嗯,我看见了。” “世子, 我以为能点中举人就是最好的结果了……”叶知昀的声音满是喜悦,读了这么多年书, 一朝之间成果触手可及, 像是打了一场胜仗。 李琛单手撑着下巴, 看着他高兴的样子,理所应当道:“想什么呢?你是我燕王府的人,当然是首屈一指。” 其实这次秋闱卷子出得题刁钻又深晦, 四书五经和试帖的内容还好,最重要的是策问,一提到朝堂上的政务,藏头露尾, 意思又像是在说兵权又像是在说军功,无论涉及哪一点,都像是一个陷阱, 叶知昀答得很没有底,现在出了结果,看来应该大部分都对了。 说起来,这得多亏了燕王把他送到鹤亭书院, 经过祭酒的教导,才对书卷的见解更加透彻,他道:“等到燕王回府的时候,我把消息告诉他,他也一定会很高兴的。” “他啊,现在应该有人去通报过了,等回来一定吩咐下人备上好酒好菜,为你庆祝庆祝。”李琛坐在案几边,提到燕王,他的声音里透着丝漫不经心,在叶知昀听来,更像是种熟稔到懒得多说的语气。 叶知昀顿了顿,向他凑近一点,神色认真地道:“这次秋闱能点中解元,还要多谢世子你平日里对我的帮助。” 李琛的嘴角不住上翘,“嗯,你打算怎么谢我?” 叶知昀想起了第一次答谢的时候,为世子收拾的房间,可是结果好像不尽人意,这次一定要显得足够有诚意,正绞尽脑汁思考着,迎面忽然伸过来一只手。 叶知昀怔了一下。 那手指带着薄茧,挠了挠少年细腻白皙的下巴,李琛忍不住手欠,像是有十足的兴致,动作仿佛在逗弄毛绒绒的小动物。 “世子,哈哈哈哈哈,别挠了……”叶知昀回过神,被他挠得痒痒,止不住地笑起来,扬起头后退。 殊不知他这一后退,将细瘦的下巴、线条优美脖颈显露无疑,衣袍的领口歪开,颈窝处白皙的皮肤像是上好的羊脂玉,泛着一种触手生温的脆弱感。 李琛的眸色暗了几分,漆黑得透不进一丝光,他原来只想跟少年开个玩笑,可刚刚看着他不知为何,眼前忽然划过当初暖春阁里金丝笼的景象,那时虽然没有亲眼看到,但李琛不是不知道那里的风气,也猜到了大概。 李琛收回有些发麻的手指,他很少近距离的去接触一个人,可因缘际会,面前这个少年总是让他不自知地靠近,不断产生了放在身边会比较放心、心情也会更好的念头。 “世子?”叶知昀见他难得出神,好奇问,“你在想什么?” “我在想……”李琛的声音顿了顿,他深邃的眼帘压低了带着丝危险的意味,盯着对方,就这么过了数息,忽然往后一倚,换了个随意的坐姿,“我在想,你不用跟我道谢,我们之间不用提谢字,现在帮你,以后还会帮你,不是要你回报,是因为我心甘情愿。” 叶知昀发不出半点声音,被对方的话感动到了,差点像司灵那样动不动就眼泪汪汪的,拉起对方的手,磕磕巴巴也不知怎么表达感激:“世子……”李琛被他牵着手,像被当成了件珍而重之的宝物,他看着少年,好笑又无可奈何道:“嗯,好啦,你现在成了解元,一定会有很多人登门来贺,明天记得先去拜见祭酒。” 叶知昀整理好情绪,思绪冷静下来,换做以前旁人顾忌他的家世,现在他的背后是燕王府,又有救驾之功,点中解元后会有人来贺也是正常。而祭酒是他的老师,不比寻常,的确应该首先去拜见他。 这时,门外传来响动,仆役道:“世子,沈尚书的公子和书院的司公子一同来拜访。” 叶知昀看向李琛,对方点点头,得到授意他立刻快步跑出去,三个人都点中了举人,这情况太过难得,他们一见面顿时都紧紧抱在一起。 沈清栾和司灵都激动得差点嚎起来,叶知昀笑道:“正好,咱们今晚就在府里好好庆贺一番。” “知昀,我真是没有想到,感觉就像做梦一样,我真的点中举人了!”司灵像个八爪鱼一般缠在他身上。 “喂,快松开,别高兴太早了,举人才只不过是个开始,以后会试殿试有得你补了!”沈清栾嫌弃地拉扯他,脸上却挂满了笑容。 司灵不松手,“我到了现在才觉得我是个读书人,没辜负我爹的期望,想想我爹为了我念书,棍子都打断了十多根啊。” 叶知昀明白司灵的处境,鹤亭书院里大多学生都是世家显赫的公子们,司灵的身份拎不上台面,没少受人轻蔑,能走到今日是极其不容易的。 他道:“好了,进来说话。” 沈清栾迈步向前走,司灵却没有急着跟上,而是凑到叶知昀耳边,小心翼翼问:“世子今日在府里吗?” 叶知昀点头:“在,不过你放心,世子不会难为你的。” 如他所说,李琛见到了司灵,的确没有多说什么,随意摆了摆手让他们进去。 晚上燕王回来,今日听闻了叶知昀秋闱点中的消息,心情颇好,一向冷峻的面色也融化了几分。仆从们已经准备好了佳肴美酒,沈清栾和司灵头回跟燕王在一桌吃饭,不甚熟悉,都拘谨得很,燕王问起书院的事,两人也答得很一板一眼。 叶知昀时不时中间说两句话缓解一下气氛,他们才逐渐放松起来,吃个半饱就溜出门去,抱着坛酒坐在廊下。 院子里月色正好,弥漫着桂花沁人心脾的芬芳,三个人放松了心态,你一口酒我一口酒地灌着,直到醉得坐不稳身子,都躺倒在木质地板上,触目所及,是漫无边际的静谧夜空。 叶知昀很久没有喝过这么多酒,意识都有些恍惚,却很享受这样的氛围。 沈清栾喝得最多,脖子通红,大着舌头道:“知昀,你以后想当什么官?” 叶知昀花了数息时间才分清楚对方的话,“……咱们不还没有考会试和殿试吗?怎么就说到当官了?” “先想想,反正以后会当官的。” 叶知昀莞尔一笑:“这么自信啊。” “那是,我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当个大官,要能肃清朝野,惩治佞臣……就是潘家,最好还能名垂青史,对了还有边疆那些个胡人,打到他们不敢再觊觎我大晋土地。” 叶知昀发自内心感慨,“佩服佩服。” 旁边司灵翻了个身,左手臂搭在叶知昀身上,隔着他对沈清栾嘟囔道:“使劲吹吧沈大人。” 沈清栾道:“我是说真的,谁像你一样胸无大志,我那秋闱好歹也是第二名,在读书上费了这么多功夫,我还以为我会是第一呢,谁知道知昀居然这么能打。” 叶知昀醉眼朦胧,生出几分睡意,但被司灵的手臂压得胸膛透不过气,含糊道:“承让承让。” 司灵有些不服气,“我怎么就是胸无大志了,我那是走一步是一步,想这么多有用吗?” 沈清栾道:“妇人见识,我跟你鸡同鸭讲。” 司灵还想反驳,但他在放榜前夕等了一夜未眠,看到了结果才仿佛大石落地,这会儿喝了酒困意上来,也懒得计较对方的话,打了个哈欠,便模模糊糊地睡着了。 沈清栾又吆喝几声,没得到回应,声音渐渐放低了。 叶知昀听见对方道:“知昀,我把你当做朋友,自从我爹那个事以后,你就是我最好的朋友,最近一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,你能不能如实相告?” 他轻轻一笑,“讲、何事。” “你告诉我——上次染坊你为什么不按照计划行事,世子说你去通知严恒加紧不让敌人逃掉,可是我不信,后来又传出来消息,潘志晰莫名其妙死了,有人说他被手下江湖人士杀死的,有人说是被大火烧死的……我觉得很蹊跷……” 沈清栾顿了顿,“他的死跟你有没有关系?” 庭院里瞬间静了下来,叶知昀扭过头,看向躺在身边的少年,对方也正在看着他。 沈清栾的面部轮廓俊朗,他的眉毛微微上扬,眼眸乌黑,清澈得如同林间的溪水,常常有种顾盼神飞的少年气,此刻的神色执拗而又困惑不解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 “他的死与我有关系如何?没有关系又如何?”叶知昀在心底微微叹息。 “我希望不要和你有关系,就算是你做的我也不能怎么样,现在我看到的结果已经酿成了,你应该很清楚潘家和皇上争斗的后果,都城将会血流成河,这还是小事。” 沈清栾虽然经常犯浑,但在这一刻意识格外清晰,“虽然那些达官显贵总是在强调太平盛世,但其实谁都知道离盛世坍塌,只剩一步之遥了。” 第38章 叶知昀心里默默想, 他也曾经跟祭酒说过,“朝堂之上文武百官,还活在盛世的梦里呢。” 他们没有意识到, 或者明白了也不当回事, 在权贵的眼里,没有什么比寸利更为重要, 然而在多年夺嫡更迭的斗争中,大晋早已千疮百孔。 “上位者相争, 受苦的还是百姓, 朝夕之间不可能铲除得了潘家, 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交锋,所有人都要卷进来,到时无论输赢, 只剩下满目疮痍,饿殍枕藉,咱们在奏表里看到析骨而炊,易子而食, 该怎么办才好?” 叶知昀听着沈清栾的话,安静不语,在他们这些举人中间, 恐怕也只有他秉持着为官的初心了。 半晌,他轻声道:“祭酒教了我们几个,只有你才像是他的学生。” “是吗?在我看来,祭酒天天和你下棋, 他最寄予厚望的人是你。”沈清栾道,“知昀,潘家和皇上走到这一步,都是因为潘志晰的死,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吗?” 叶知昀和他对视静了片刻,慢慢地摇了摇头,“当时情况紧急,金吾卫只有一队二十多人,我担心会出了差错让染坊的人逃掉,就去找严恒把其余在城里巡逻的金吾卫调来支援。” 叶知昀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,心里在想别说了,可理智让他有条不紊地道:“你怀疑是我所为,无非是因为我是镇南大将军的儿子,家门倾覆拜皇上和潘家所赐,所以我就会包藏祸心,使尽诡计地去杀人,去报仇,对不对?” 一听这话,沈清栾慌了神。 他的念头只是揣测,忍不住问出来消除心里的疑虑,况且他也清楚,潘志晰远在城外宅院里,叶知昀不可能近得了身去杀他。但是他的追问,对于对方来说就是诛心了,急忙辩白:“没有,不是的,我只是很担心你……” 叶知昀道:“我明白,你担心我陷进朝堂纷争,纠结于往事,无路可退,放心好了,我无权无势,不会去掺合那些蚍蜉撼树的事。” 沈清栾这下子所有的疑虑都烟消云散,“是我想的太严重了,知昀,你不介意就好。” “今日难得我们三个在府里一聚,别想那些了。”叶知昀缓和道。 “好。”沈清栾看着他的神情,渐渐放下心来。 月光横亘在他们躺着的木板上,司灵一手搂着叶知昀,已经睡熟了,侧着头面颊白净,嘴角挂着口水。 叶知昀说完话,感到一阵困乏疲惫袭来,这会儿醉意上头,眼皮万分沉重,仿佛一合眼就能睡着了,他抬手揉了揉额角。 沈清栾抱着酒坛又喝了几口,想招呼对方也一起再喝,却发现叶知昀一副撑着困意的样子,推了推他:“你要不要回屋去休息?” 这一推倒是让叶知昀的手臂垂了下去,打架的眼神合上,彻底睡过去了。 沈清栾把酒坛放在一边,无奈坐起身,正准备把他们两个拖进屋时,身后的阁门忽然朝一侧拉开了。 李琛站在门前,一身宽宽松松的常服,长发随意披在身后,道:“都快过亥时了,你们聚完没有?” 沈清栾一见他特别发怵,讪讪道: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点了点头,视线转向叶知昀,“睡着了?他喝了多少?” “没多少,也就三杯……”沈清栾慢慢没声了,他看见李琛走到叶知昀面前单膝支地,拉起少年的手臂,动作轻缓地把他抱在怀里,像是在对待一件昂贵脆弱的瓷器。 沈清栾睁大了眼,面前的场景明明很正常,可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怪异,可能这样的举止由李琛来做,就变得难以想象起来——这位无所顾忌、从不看人脸色的世子,还存着温情的一面。 这边李琛完全没有在意对方作何想法,他察觉到在抱起叶知昀的时候,少年的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他的衣袍。 他出声:“知昀?” 少年依然闭着眼眸,长长的睫毛在暖黄色的灯光下格外柔软,乌黑的眉头微微皱起,仿佛受梦魇的纠缠,带着几分顾虑。 李琛没有再唤他,把他抱回了屋里,放在床榻上,掖好被子。 坐在熟睡的叶知昀旁边,他竟然有些不想挪步离开,就这样耗时间仿佛也带着可以细细咀嚼的清欢。 李琛算了算自己已经待在家里多久了,他从前还没有待的住过,现在倒像是被栓住了脚,他抬手揉了揉脸,发出长长一声叹息。 秋闱放榜之后,潘袁两家的婚事也敲锣打鼓的筹备起来,广发请帖,成亲那日,城里热闹喧嚣,百姓们都出来挤着看,袁家嫡长女出嫁,排场奢华,十里红妆。 潘府张灯结彩,门前管家迎候宾客如云,应接不暇,报出一连串的名字,贺礼流水一般抬入府里。 不光有琅琊、洛阳来的名门望族,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到场了,其中当然也有燕王府一行人。 叶知昀跟在燕王和世子后面走,路上众人纷纷行礼问候,也捎上了他,一部分是贺他点中了解元,一部分是贺李琛也婚事临近。 李琛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,自然让旁人讨了个没趣。 这边恭贺完,到了筵席,太傅潘志遥出来说话,众人才落座。 潘怀携着新妇向两家长辈们敬酒,袁家大小姐饱读诗书,德才兼备,样样都好,在琅琊和其妹被称做并蒂花,但若是吹毛求疵硬挑毛病,那就是她待字闺中的时间太久,到了二十岁才出嫁。 她戴着红盖头,钗钿礼衣身形窈窕,不少跟潘怀交好的年轻公子们都起哄,鼓掌叫好,按照平时他们是不敢在太傅跟前放肆的,但今日良辰吉日,要得就是热闹,场面一片欢声笑语。 这时,场外的仆役远远扬声喊道:“——皇上、皇后娘娘驾到!” 整个院落都安静了一下,紧接着众人呼啦啦地站起身,谁都没有想到皇上会亲自来此祝贺,给足了潘家面子,但有小部分的人,神色变得微妙起来,看不出对他的到来感到欣喜。 潘怀看向他的父亲,潘志遥的眼眸如沉渊,面色没有露出丝毫情绪。 随着晋原帝和徐皇后迈进院子,众人又乌泱泱地施礼,大太监郑柏和两三个金吾卫将领立在一边候着,叶知昀一眼看见了严恒,对方也朝他看了一眼。 晋原帝大步向前走,袖袍底下抬抬手,“平身。” 他在上首落座,脸上带着笑意,道:“真热闹啊,两位新人大婚,朕不请自来,诸位不会坏了雅兴吧?” 底下忙响起一片声音:“哪里会坏了雅兴,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 “陛下和皇后娘娘来此当真是蓬荜生辉!” “臣等还应当早些恭迎皇上驾到,望陛下不嫌怠慢。” 晋原帝扫了一圈下方,目光落在尚书令袁丛仁身上,“袁爱卿。” 袁丛仁不易察觉地微微一抖,与潘家联姻这件事他显然有些心虚,这会儿皇上亲临更是胆怯,“陛下……” 晋原帝的态度却一直很和煦,“你和太傅家里这对子女一个玉树临风,一个蕙心纨质,真是般配。皇后,你觉得呢?” “来,我看看。”徐皇后示意袁家小姐走近前,从宫人手里拿过红木锦盒,里面是一枚精致的九枝缠绕牡丹花玉簪,她温和地亲手递给对方:“的确是才子佳人,天造地设的一对,以后定要举案齐眉,比翼连枝。” 袁小姐接过,欠身恭谨道:“谢皇后娘娘。” 她稍稍一退,红盖头下金钗玉坠叮当微响,视物不方便,潘怀非常体贴地牵着她的手,两边的年轻人群嬉笑打趣,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。 潘怀不理会他们,低声对袁小姐道:“拜见过皇上就行了,我让丫鬟带你去休息。” 袁小姐声音温柔的应下。 可就在她准备随丫鬟离开时,突然有一道人影越众而出,快如闪电,一把拉住袁小姐的手臂,厉喝声如一道惊雷响起:“——不准走!袁颐,你已经嫁为人妇了怎么还能再嫁给别人?!” 场面顿时一片哗然,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们。有人道:“怎么可能,袁大小姐嫁过人?!” “别听这人的疯言疯语!一看就知道是故意来捣乱了!” 那人浑身衣袍脏旧,看起来像很久没有洗漱,头发散乱,一缕缕黏在一起,看不清面容,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他右手袖袍是空的,像是一个流落街头的乞丐,也不知是怎么放进潘府来的。 袁小姐吓得惊叫连连,另一头潘志遥当机立断地拍案命令道:“来人!抓住这疯子!” 潘家的侍卫还没有反应过来,严恒和张孟当即冲上前,可这乞丐像发了狂,只剩一只手臂,力气却大得惊人,拉着袁小姐往人群里面逃,引起一片嘈杂和混乱。 “怎么回事?”几个官吏向旁边躲避,“还不快抓住他!袁小姐还在他的手里!” 在众人惊愕慌乱时,注视着这一幕的李琛,抱臂立在案几边,冷冷地笑了一下。 第39章 动乱没有进一步扩大, 严恒三下两下抓住那乞丐,将他往皇上面前押去。 乞丐还在不断挣扎,嘴里还在唤着袁家小姐的名字, 状似颠痴地嘶喊:“放开我!我要带袁颐走, 快放开我——” 袁颐完全被对方的举动吓到了,因为刚才的拉扯, 她的红盖头不知道掉落到哪了,鬓发散开几缕, 花容失色, 微微发着抖, 看起来我见犹怜。 叶知昀注意到在场之人的面色各异,非常精彩,比如潘志遥立在原地皱起眉, 潘怀没有料到会有这出,在掂量事态的发展,再比如袁丛仁焦急地对皇上道:“陛下,这就是一个胡搅蛮缠的疯子, 别因为他耽搁了拜堂吉时,不如把他逐出府去……” 晋原帝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,打量那乞丐, “不能如此草率,听他所言,像是认识袁小姐,可是有什么隐情?” 潘志遥拱手道:“陛下, 依臣之见,这人应该是故意来此搅闹婚事,府中护卫严禁,不会放任他闯入,怕是有人故意带他进来,不如就交由臣把他收押下去,细细审问,就不劳陛下费心了。” 众多达官显贵听出他的意思,一阵议论纷纷。 晋原帝看不出意味的笑了笑,他没有再说话,站在边上的燕王出声了:“此人来历不明,话语间关乎袁小姐,我看太傅不如当场审问,也让在场的大家明白原委。” 潘志遥抬起一双威压极重的眼睛,燕王淡淡地看着他。 四周一片安鸦雀无声,叶知昀明白,燕王的举动也是在向皇上表明立场。他和太傅,这两个人在朝堂都具有相当的声势,却从来没有正面对上过,现在交锋,也就意味着无后路可退。 潘志遥渐渐察觉到他们是有备而来了,还没有拿定主意,袁丛仁道:“燕王殿下说当场审讯?恐怕不合适吧?我看此人神智失常,恐怕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……” 这时,李琛朝那被押去的乞丐走去,众人皆看向他,叶知昀默默在心里叹气。 李琛蹲下身,也不嫌那乞丐浑身污迹,仿佛觉得很有趣,伸出手挑起那人乱糟糟的头发,问道:“你为什么要带走袁小姐?” 乞丐露出了面容,脸上虽然东脏一块,西脏一块,但依然能看出五官端正,他的眼珠子转了转,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正要回答,忽然袁丛仁见势头不好,连忙拉开了李琛,“世、世子,你这是做什么?贸然接近一个发疯的人,当心他意图不轨,出手伤人!” 李琛笑意吟吟,“袁大人哪里话,我就是受点伤也没什么,事关袁家,我总要上心的,毕竟咱们两家也婚事在即,对吧?” 李琛这几乎把虚伪两个字写在了脸上,偏偏占了理,还让袁丛仁毫无办法。 潘怀见状,向魂不守舍的袁颐走去,扶着她道:“袁颐受了惊,我先带她下去休息。” 他要跑路,自然有人拦着,那乞丐若不是被严恒按着,恐怕一头就冲过去了,挣扎大声道:“袁颐别走!你是我的妻子怎么跟他走?怎么能跟他成亲?!” 话出惊人,众多宾客七嘴八舌地交头接耳起来,潘怀脚步顿住,半晌,带着袁颐朝晋原帝跪下,字句清晰:“陛下,琅琊袁家一向教女有方,极其注重声名,万不能听这疯子口出不逊,平白辱人名节,今后还要袁颐如何见人?不若押入牢狱,听候发落!” 谁知,那乞丐听了,带着怒气叫嚷道:“我没有疯,我清醒得很,句句属实,袁家——你、你们就是想拆散我跟袁颐!” 燕王淡声道:“潘公子护妻心切,我明白,可若要澄清谣言,不妨请袁小姐自己来说说。” 袁颐明显六神无主,乞丐突如其来的出现让她乱了阵脚,连目光也不敢瞥过去分毫,低着头小声道:“我不认识他。” 这话无异于激怒了乞丐,他道:“我们两人鹣鲽情深相爱那么久,怎么才离开一段时间,你就说不认识我了?!我……我知道了,是不是袁家逼你这样的?” 袁颐不敢看他,怯懦地重复着:“我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,我根本就不认识你……” 李琛看向乞丐,“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认识袁小姐?” 乞丐急忙道:“我有证据!我衣襟里有一块玉佩,就是袁颐给我的。” 闻言,袁颐整个人都晃了晃,差点站不稳脚,看着李琛从乞丐胸前的衣襟里掏出一块玉佩,更是脸色苍白如纸。 那块玉剔透无暇,色泽均匀,极为罕见,最要紧的是,以上面的印记来看,这是宫里的贡品,还是先帝早年赏给袁丛仁的。 一见此玉,众人哗然,原本都以为那乞丐是胡言乱语,可没想到还真有几分实情,纷纷看向袁丛仁,也有明眼人从一唱一和的燕王父子身上,看出了门道。 晋原帝看了眼宫人呈上来的玉佩,淡淡道:“袁爱卿,这究竟是怎么回事?” “不可能……”袁丛仁脸上毫无血色,他张了张嘴巴,却不知从何说起,慌乱地扭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潘志遥,对方纹丝不动,他微微抽了一口气:“陛下,这不可能,那玉佩明明是……” ——明明是摆在袁颐的闺房里。 叶知昀还清楚地记得,早在几个时辰之前,天色蒙蒙亮,袁府里喜气洋洋,花轿启程,一抬抬箱笼运出府外,丫鬟小厮们将新房布置妥当,纷纷退了出去。 李琛带着他无声无息地潜进新房里,屋里花烛红帐,到处红彤彤,叶知昀一刻也不耽误,正翻箱倒柜,听见身后李琛唤他过去。 “找到东西了吗?”他回头,一愣。 只见李琛披上了新郎官的大红外袍,那应该是另外备用的,他拂了拂袖袍,将后领里的长发抽出来,“看,怎么样?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苦笑不得,在这种紧张时刻,还有闲情逸致大摇大摆换袍子的人,也只有世子了。 李琛后退一步,往床榻上倒去,单臂撑着头侧躺,那袍子的领口尤其宽大,他的动作间露出大片胸膛,那双流连三分笑意的眼眸朝他看去,手掌拍了拍床榻,整一个风流禽兽的的模样,“过来。” 叶知昀眨了眨眼,茫然道:“什么?” “时辰还早,困,过来先躺一会。” 叶知昀觉得有必要提醒世子,现在他们在别人的府邸里,还是偷偷摸摸潜进来的,着实不该如此气焰嚣张,道:“可是……” “别可是了。”李琛一伸手拉他,叶知昀顿时失去重心往前跌去,落入他的怀里。 两个人几乎是贴在一起,他睁大眼眸,面前是男人微微起伏的胸膛,李琛的下巴搁在他头顶,低沉的声音近在耳畔,“别动。” 叶知昀听话没有挪动身体,道:“世子,我们要是被发现了怎么办?” 李琛道:“有我在,你大可以放心。” 叶知昀回想了下,世子的身手的确难逢敌手,便安下心,屋里陷入一片安静。 李琛半晌翻了个身,躺在他身边,不知从哪摸出来一块红纱布,对着上面绣得鸳鸯戏水打量,忽然道:“咱们来玩扮家家酒吧。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竟不知如何作答。 李琛自娱自乐,开怀道:“成亲这么多有趣的门门道道,合卺酒,却扇诗,难得的机会东西都有,玩不玩?” 叶知昀从中嗅到某种哄骗的意味,直觉道:“不玩。” 李琛的声音微微上扬,“真的不玩?” “不玩。” “可惜。” 叶知昀觉得躺不下去了,正要起身,忽然外间响起嘎吱一声。 门开了! 他顿时一惊,要寻个地方藏身,身后李琛却把他拉进怀里,将原本半掩的帷幔拉下来一半,他们窝在床榻角落,从外面看,并没有异样。 两个丫鬟走进来收拾案几上的茶具。 叶知昀听着她们的脚步声,大气也不敢出,偏偏李琛看他紧张的样子,满眼笑意,肩膀和胸膛都在微微抖动。 叶知昀看他几乎要笑出声,连忙抬手捂住他的嘴巴,比了一个嘘的动作。 李琛被他捂住嘴,眼珠子转了一圈,点点头。 待到丫鬟们走远一些距离,门还没有关上,她们随时可能回来,李琛抬手抄起少年的腰和膝盖窝。 叶知昀:“世子?” 李琛骤然把他抱起,下了床榻,动作敏捷地打开一扇窗户,一跃而出,叶知昀连忙道:“可东西还没有找到……” “是吗?”李琛抽出一手,正握着那块玉佩。 此刻玉佩展露在众目睽睽之下,筵席中惊讶的议论声不断,这一场精心筹备的婚事算是彻底中断,到了这一步,潘怀和袁颐以及地上的乞丐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。 燕王朝严恒摆了摆手,示意他松开乞丐,问道:“袁小姐为什么要给你玉佩?” 另一边,袁颐从惊悸不安的状态中回过神,忙道:“没有,不是这样,是他撒谎……” 乞丐从地上爬起来,看向袁颐,没有再贸然冲过去了,面孔尘土斑驳,掩不住眼眸里一片冷淡,慢慢道:“大人,我名唤赵安,曾点中解元,原本是袁家的一名仆役,和袁小姐两情相悦,奈何身份低贱,为袁大人不容,僵持不下间,再考春闱失利,被赶出府后,和小姐约定私奔。” “我们逃到了乡下,花了半个月的时间置办好房屋,可是成亲当日,却冲进来几个莽汉,不由分说抓走了小姐,我拼命阻拦,却被毒打……我这条胳膊,就是那天被打断的……”赵安右手空荡荡的袖袍在寒风中摇曳。 筵席上一片死寂,只听他的声音道:“当时我只剩一口气,那些莽汉大概以为我已经死了,随便丢在乱葬岗,在被野狼咬死前,为好心人所救,我却因为无法救回小姐而心如死灰,苟延残喘。后来,我发现根本不是这样……” “够了,一派胡言!别说了!”袁颐尖利的声音打断他,不顾一切冲过去,却被严恒和张孟拦住。 赵安看着她的动作,目光冰冷至极,“——那些差点要了我性命的人,其实是派来袁府的人。” “那在乡下半个月的时间,在我看来是重新开始,一片光明,在小姐的眼里却是不堪忍受。因为你发现,粗茶淡饭的日子无趣乏味,你会变成一个普通的妇人,不比做一个千金小姐,嫁给门当户对的少爷享受荣华富贵来得有趣。我明白,你不甘心很正常,可是从未提防过,你会想害我的性命。” 随着他的话,袁颐像是被揭开了极力掩藏的秘密,慌乱的看向众人的反应,情绪几乎崩溃,喃喃道:“我才不认识他,跟我没关系,他是疯言疯语……” 其实她现在这副样子,筵席上的人已经十有八九明白确有其事。 潘志遥上前一步,沉声道:“单凭一个玉佩,胡诌一个故事,未免太过可笑。” 李琛道:“太傅大人,是觉得这位赵安在袁府时,和袁小姐之间不存在私情?” 潘志遥嗤道:“一个仆役和小姐相爱?我看他是看多了那些恩怨情仇的话本子。” “太傅大人言之有理。”李琛忽然变了风向,让众人纷纷困惑,接着他问袁丛仁,“袁大人,袁府的家教我相信是不会出现这种事的,那么赵安这块玉佩,没准是在府中当仆役时偷盗出来的?” 袁丛仁擦着脑门上的冷汗,听到这句话立刻应道:“对!这个赵安一向手脚不干净,所、所以才被逐出府,玉佩定是他偷来的,该……该治他的罪!” 潘志遥顿时觉得不妙,果然,李琛煞有介事地道:“按袁大人的话,赵安不仅是您府里的仆役,还是个解元,我很好奇的是,他一个仆役既然考取了解元,凌驾众多举人之上,必然是寒窗苦读,学富五车,会试时怎么连个贡士也没有点中?” 燕王接道:“我记得,三年前负责会试的主考官其中,也有袁大人吧?” 死寂了数息,这其中若是细究,那牵扯可就大了,袁丛仁哪里能想得到燕王父子出手竟然如此狠辣,直逼要害。 他额头上汗如雨下,不敢去看皇上,讪讪道:“的确是我,不过世子此话怎讲,会试没有点中贡士的人数之不尽,原因更是五花八门,怎么一个赵安就稀奇了?” 第40章 李琛眯起眼睛, 压低了声音对他道:“当初先帝特意阅过解元的卷子,叹其是栋梁之材……” 可惜那之后朝堂上风起云涌,先帝听闻其之后的会试落榜后, 也没有多余的空闲再留意。“对了, 我还想起来,那年会试存放卷子的文阁曾经走过火……” 袁丛仁的脸色彻底变了, 他颤抖着瞳孔去看李琛,男人也正注视着他, 漆黑的眼眸中深不见底。 “所幸火势及时扑灭, 没有酿成大祸, 你觉得,若是陛下重新追查,会不会查到蹊跷之处, 比如赵解元为什么会落榜,又会对谁有利呢?” 袁丛仁明白了再对方继续说下去,那么一切都会被抖落出来,这根本就是一场精心设定好的陷阱。 他最不想看到的局面还是发生了。他和潘志遥不同, 潘志遥为了稳固家族的利益根本不在乎声名,倘若这件事换做对方来做,定会招揽赵安为己所用。 可袁家极其重视名声, 为此苦心经营,偏偏小姐和仆役私定终生,为了防止丑闻传出,断绝两人在一起的可能, 故意放了把火引走侍卫,趁机偷偷换下了赵安的卷子,将他逐出城外。 可百密一疏,袁颐竟然还跟赵安私奔了,两人不知所踪,一度搜寻无获。 现在这件事已经掩不住了,还有更大的危机等着他,袁丛仁颤抖着视线穿过重重人影,迎上了晋原帝的目光。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选择再清楚不过,要么放弃跟潘家的联姻,要么等着被革职抄家。 他微微倒抽了一口气,扫视一圈众人,潘志遥已无法再插手,他的目光落在赵安身上,出声道:“我竟不知赵解元和小女还有这么一段过往,不过其中定有些误会,不能仅凭你手上的玉佩定论,还待查清原委,还你一个公道……” 袁颐见他认了,不敢置信地道:“爹,您在说什么?!” 袁丛仁一挥手,“来人,带小姐下去。” 两边的护卫走上前,袁颐却猛地朝赵安扑去,被护卫拉着,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,硬是抓住对方的衣袍,歇斯底里地喊道:“都是你!在这种时候毁了我的婚事,你是为了报复我对吧?” 赵安一身衣袍破破烂烂,背脊挺得笔直,垂着眼皮子看她,任凭她拉扯,这一幕异常的可笑,像是两个人身份颠倒,那个疯疯癫癫的人换成了袁家的大小姐。 在袁颐被侍卫拖走后,袁丛仁又拱手道:“让陛下和诸位见笑了,今日已误了吉时,还有赵解元一事不明,小女和袁公子的婚事恐怕要往后延迟几日,到时候再给诸位一个交代。” 众人一片安静,谁也没想到潘袁两家联姻会有此临门一脚,也都清楚不会再有后续了。 到了这会儿,晋原帝才起身开口道:“袁爱卿哪里话,今日着实是个意外,还是早些查清楚,朕相信是赵解元误会颇深。” 袁丛仁连忙道:“是,是。” “时辰不早了,朕和皇后就先行一步。” 晋原帝一走,众人一齐起身行礼,燕王跟在后面,经过脸色冰冷的潘志遥,两个人没有对视,浑身甚至四周的气息都泛着针锋相对的气势。 叶知昀站在人群里,李琛朝他走过来,低声道:“我要带赵安进宫一趟,你先回府。” “好。”叶知昀应声,随着人群涌出府,到了此刻才见到沈清栾,问:“你什么时候来的?” “我起迟了半个时辰,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戏。”沈清栾唏嘘不已,“真没想到以袁家的家风还会出这档子事,那个赵安是不是燕王……” 叶知昀示意他噤声,这里人多眼杂,两个人上了王府的马车回去,路上沈清栾坐在车厢里,等不及问:“这是不是燕王授皇上意安排的?这桩婚事落空,我还特意看了潘怀的脸色,真是精彩,哈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叶知昀倒了杯热茶,道:“皇上是不会容许潘家进一步笼络势力的。” “那赵安和袁小姐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他们两个私奔之后,真的是袁小姐对他下了死手?” 叶知昀解释道:“待在乡下袁颐的确后悔了,她遣人联系了袁府的人,透露了自己的行踪,想要回到家里继续做千金小姐,所以以为袁家的人赶来,只是带她回去,她却没有想到,袁丛仁认定要铲除后患,直接下令杀了赵安。幸好他命大,逃过一劫活了下来。” 沈清栾听完原委后,叹道:“早知道是这样,袁小姐为什么还要跟他私奔?白白折腾一遭,害得赵安从一个前途无量的解元沦落到这种田地。” 叶知昀想了想,“可能是因为她想象中的感情和现实是两码事吧。” 两个人正坐在马车里说着话,忽然猛地剧烈颠簸了一下,搁在案几上的茶水撒了出去,紧接着有什么重物撞在车厢上,沈清栾急忙抓了一个东西扶住,“怎么回事?” 外面的车夫道:“公子,有刺客!” 叶知昀掀开车窗的帘布,探头看去,只见两个蒙面黑衣人正持刀退到另一边,飞快翻身上了墙头,不见了踪迹。 这副样子倒不像是刺杀他,反而像是被撞破了什么,着急离开一样。 叶知昀道:“先停车。” 马车停稳后,他走了下来,沈清栾也跟着下来,“太危险了,万一刺客回来怎么办?我们还是快离开吧。” “那几个刺客跑得太快了,估计目标不是我们。”叶知昀在附近转了转,仔细打量一圈,这边街道并不临近府邸和商铺,偏僻荒凉,四周几条巷子都没有见到任何人影和异样。 他一无所获,正准备回去,忽然目光一动,只见车轱辘下血迹斑斑,还没有凝固,看起来是刚刚滴落。 “怎么了?”沈清栾见他的身形定住了,疑惑地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,惊讶道,“这是谁的血?” 叶知昀小声道:“动作轻点。” 他让车夫待在原地,自己在前面带头顺着血迹蜿蜒穿过窄巷,四下一片死寂,前面是个拐角,血迹也变得寥寥无几,错落的阴影落在地面,显得极为幽深。 两个少年的脚步放轻,几乎毫无声音,沈清栾持着随手捡的木棍,准备一有不测就冲上去,悬着一颗心在嗓子眼,他们紧绷着对视一眼,同时转过拐角,面前的景象却是让他们愣了愣。 只见一个浑身褴褛的人蜷缩在墙边她的浑身都是伤口,不断地向外渗血,看起来也到了濒死边缘,听见动静,她紧张地抬起头,露出一双翠湖般的眼眸。 ——是那个胡女! 沈清栾大惊道:“她怎么在这里?” 叶知昀也没有想到刺客追杀的竟然是胡女,两个人面面相觑,都是满头雾水。 第41章 胡女看见两人, 挣扎着向后退去,但她身上的伤口太深了,无法动弹, 只能勉强勉强倚着墙, 呼吸里带着撕裂的血气,索性半闭上眼眸, 任由着他们处决。 沈清栾把叶知昀拉到一边,“我记得上次染坊那些人都被金吾卫抓进了大理寺, 但在审讯前, 潘家先一步派人在牢里将他们灭口, 我本以为他们都已经死了,现在看来胡女逃了出来?” 叶知昀点点头,“所以那些刺客是潘家的人?” “极有可能。”沈清栾想胡女一定知道很多关于潘家的秘密, 放任她在这里估计就是死路一条,又记起上次救了她,差点引起大祸,便问:“你打算怎么办?” “带她走。”叶知昀想的也是从胡女那里找到情报, 抱拳道,“交给你了,沈大人。” 沈清栾不满盯着他, 嘟囔道:“回回把种事交给我……” 两个人商量完,回身走近,胡女正抱着警惕,却见沈清栾满脸别扭, 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,避开她身上的伤口,小心把她抱起来。 叶知昀见这一幕绷不住笑起来,沈清栾力气不够,踉踉跄跄地挪动,窝在他怀里的胡女一脸茫然。 沈清栾听他笑,涨红了脸,他这上前帮衬着,把胡女抬上马车。 车夫见此道:“公子,这……” 叶知昀没解释,叫他继续驾车就是。 两个人在车厢里简单给胡女包扎一下,先止住血。 沈清栾见到胡女身上的伤势,低声跟叶知昀骂潘家太不是东西。 叶知昀道:“我们把她送到司灵那里去,在城外找到庄子安置,派几个人看着她。” “好。”一时半会没有到地方,车厢里一片安静,胡女倚在一边,沈清栾忍不住打破沉寂,不解地问,“你一个胡人,为什么要跑到中原来,还要跟着潘家做事?” 胡女半闭着眼眸,一声不吭。 叶知昀咳了一声,道:“婉合姑娘,你放心,我们不会伤害你……” 听到“婉合”两个字,胡女抬起眼睛,看向他,数息后忽然出声道:“你想知道什么?” “那些刺客是潘家派来追杀你的?” “牵扯进染坊一案的人只剩下我一个活口,我从牢里逃出来,一直在躲避潘家的追杀。”婉合看着自己缠满绷带的手指,“我知道,你救我是为了得到潘家的情报,我在潘家做事五年,的确知道很多秘密,你先确保我的安全,然后我会慢慢把我所知道的一切告诉你。” 叶知昀心想对方的确够聪明,难怪能在潘家手下逃过一劫,道:“我们会妥善安置,不会再让潘家找到你。” 沈清栾不相信她轻易倒戈,“你为了潘家做了这么多事,会对我们说真话?” 婉合又不出声了。 叶知昀示意沈清栾安静,他才把一肚子话憋了回去,马车到了茶馆后门停下,叶知昀要扶婉合下去,对方却推拒了,扶着车壁慢慢走下地。 这个时节气候还有些冷,迎风吹来飘絮,她转过身,拢了拢身上的袍子,道:“沈公子。” 沈清栾一听她对自己说话,愣了一下。 “你问我一个胡人,为什么要来到中原到做这些事情。”婉合道,“我们这一代胡人,就像柳絮一样,飘往何处,在哪落下,由不得主。” 沈清栾望着她。 “你不会明白的。”婉合淡淡地转过视线,向前走去。 沈清栾满头雾水,困惑地看向叶知昀。 叶知昀摆摆手,示意别追问了,他们和司灵花了大半天的时间,避开耳目,把婉合安置到城外。 现在朝堂上的局势对他们来说是有利的,潘一再受挫,折了不少人马,还有程嘉垣周旋其中,只不过他涉足的范围有限。 晋原帝这边,袁丛仁已经倒向他,燕王现在官任兵部尚书,利用兵部权力,皇上打算分散潘志遥的兵权,打发他手里的十万屯田去,还有一场硬仗要打。 承武二年,冬季格外冷,岭南一带雪灾严重,然而国库空虚,赈灾款久久不拨,百姓饥寒交迫,怨声载道,满朝都在议论。 燕王先从朝中显贵、民间士绅身上刮了一层皮,亲自前往岭南安抚人心,免除徭役,之后朝堂陆续拨款,事情才算解决。 接着,北衙禁军老统领年迈去世,李琛随即擢升,彻底接官都城防务,更是忙碌,开春才有空闲待在府里。 叶知昀在这段时间,还是待书院里,跟着江长晏学习,接触兵法,下棋,时间过得极快。 潘怀则成了书院里众人拥簇的头目,经常带着一伙人去玉衡楼,也来邀请过叶知昀,但他从来没有去过,旁人见他不合群,也就没有再邀过。 转眼到了科举第二场会试,各地举人汇聚到长安,主考官是礼部尚书,各届乡试点中的举人可以应试,上次那位赵安赵解元也参加其中。 叶知昀看到他的名字,随即想到应该是晋原帝的意思,现在皇上急于扶持亲信,赵安是个再好不过的人选。 考完会试,若是取得贡士资格,就可以参加最后的殿试,入朝为官也就不远了。 回到府里,李琛也在,他对叶知昀会试自信得很,一句话没问,折了桃枝,在桃花灼灼的庭院里教他练剑法。 叶知昀照模照样地跟他学,不过效果却不怎么样,算是在打发时间。 李琛坐在石阶上,喝了一口酒,弯着一双眼睛,时不时提点他一句。 这场会试的结果不出意料,叶知昀点中了贡士,这下子江长晏的门槛几乎都被人挤破了,书院里出了好几位贡士,难得一遇,沈清栾、司灵、程嘉垣、潘怀都赫然在榜。 赵安也位列前茅,但拔得头筹的是汴州一位寒门子弟,今年的科举竞争格外激烈,每位都实力顶尖,叶知昀也不由提心吊胆起来,天下无数人为之侧目,未来朝堂的局势,就落在他们的手里,茶馆酒肆消息不断,甚至还有赌坊下注,赌哪几位能入三甲。 殿试那天,天色微亮。 叶知昀他们三个人前一天,特意去拜见江长晏,恭恭敬敬地敬了杯茶,毕竟这一年里,祭酒对他们的功课最为关注照拂。 府外马车已经备好了,叶知昀一夜没有睡安稳,起来时还有些不清醒,左眼皮一直跳,实在不是好兆头。 李琛也钻上了马车,身上还带着清晨的寒气,听了少年的话,伸出手指落在他的左眼上,“不必担心,殿试而已。” 那口气轻飘飘的,仿佛在吃饭一样随意。很奇怪的是,他一伸手,叶知昀的左眼皮总算不再跳了,心下也安定了不少,问:“世子进宫是去北衙还是去见皇上?” “今天我和严恒那小子一起护卫皇上,等你殿试就能看见我了。”李琛笑道,“若是有什么不会的题,你还能跟我传传答案,方便徇私舞弊。” 叶知昀心里默默想:“你当监考是眼瞎吗……” 两个人还没有用饭,这个时辰路上的摊点都很少,只有街尾一家烤红薯的摊子,香味飘得很远,李琛吩咐车夫停下,买了两个红薯,把皮剥了一半,咬了一口再递给叶知昀。 叶知昀对李琛的举动已经习以为常,坐在马车边接过。 李琛却被那匆匆一口红薯给烫到了,急忙嘶嘶几声,咽也不是,吐也不是,折腾半晌才吃下去。 叶知昀一边担心,一边又好笑,“世子,你没事吧?” “大事,肯定被烫起泡了。”李琛捂着嘴。 “那、我去问讨碗凉水,要是不行的再去医馆去看看。”叶知昀担心他真的被烫到了,转身向卖红薯的老翁走去,却被李琛一把拉住手臂。 男人道:“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。” “什么?” “你吹凉了给我吃罢。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不太理解世子怎么突然就矜贵起来了,但还是习惯照做,吹凉了再递到李琛的嘴边。 李琛笑起来,低头吃了一口那烤得香软的红薯。 等到两个人解决完红薯,叶知昀拍了拍手上的残屑,道:“走吧?” 李琛却没有立刻回应,他微微皱起修长的剑眉,像感觉到了什么,忽然看向另一头。 叶知昀注意到男人细微的动作,李琛还穿着禁军的官服,抬手放在腰间剑柄上。 “怎么——” 几乎是在李琛转头的那一瞬间,墙头阴影里数道箭矢齐发,箭尖闪着锋利的寒芒,锐不可当地飞射而下,眨眼之间抵达到叶知昀的面前! 他根本来不及反应,只觉得寒气切割着皮肤,一切发生在刹那,李琛骤然拔剑,剑锋如若雪光划出一道凌厉至极的弧度,快得几乎成了虚影,将那袭来的箭羽斩成了两半! 叶知昀被男人挡在身后,听见两道惨叫声,车夫和卖红薯的老翁被箭射穿。 这条狭窄的街道前后,飞快出现了十多个黑衣蒙面的刺客,将他们两个人团团围住。 凌晨朦胧的白雾彻底散开,只剩下一触即发的肃杀之气。 “你别动,他们交给我解决。”李琛话刚落音,迎面数个刺客持着利刃冲了上来,铛地一声金戈震响,剑锋硬生生架住数人的攻击,他的力气大得惊人,面对围攻丝毫不落下风。 叶知昀知道自己帮不上忙,贴在马车站在后方,却没有发现身后有一个刺客从马车顶落下,无声无息地接近,对着他的背脊高高扬起了匕首! 第42章 一股寒气顺着脑后蹿上来, 他猛地扭过头,却完全躲闪不及,整个心脏都紧缩起来, 火光电石之间, 斜刺里一道雪亮的剑锋骤然横在他眼前! 反射着明晃晃的寒光,利刃刺进刺客的胸膛里, 力道之深,甚至钉进车壁。 血液飞溅而出, 滴落在李琛泛着青筋的手背上, 他握剑的手指收紧, 剑刃抽出,刺客的尸体倒下,没有时间留给他停顿, 再一转身挥剑横扫,另外两个刺客的脖颈划出长长的血口。 甚至连惨叫的声音都来不及响起,死亡的阴影降临,李琛的动作大开大阖, 毫不留情掀起杀戮,血腥味越来越重。 叶知昀知道世子的身手超群,可从未见识过他真正杀人不眨眼的一面, 平时里不正经的嬉笑,像是一张面具,掩饰着底下令人胆寒的残酷。 不过片刻之间,那十几个刺客都成了他脚下的尸体。 街尾还有源源不断的刺客追杀过来, 全都蒙面持刃,李琛斩断马车的缰绳,把叶知昀抱上马,自己也翻身而上,“驾!” 马匹在他的催促下嘶鸣疾驰,后方射来的流矢在四周纷飞,叶知昀脑海里转过无数个念头,胆敢在长安明目张胆下手的势力只有潘家,倘若他们遇袭,那么…… 叶知昀急忙对身后的李琛道:“他们选在殿试前下手,沈清栾和司灵会不会也遭到埋伏?” “这里快到皇宫了,我先送你进宫再去找他们。”前路飞快缩近,李琛策马转过巷子,距离一远,刺客们无法赶上。 两个人到了正街才得以缓上一口气,几个禁卫在附近巡逻,这么一耽搁殿试时间已经快到了,叶知昀被他放下马,脚落在地上,“他们一定是有备而来……世子,你受伤了?!” 到了这会儿,他才注意到李琛的手臂在流血,急忙用衣袍按住止血。 “应该是方才被流矢擦伤了。”李琛没有看一眼伤口,对少年道,“不要紧,你先进宫,我带禁卫去找沈清栾和司灵,处理完那些尸体就来。” 叶知昀皱起眉,明白时间刻不容缓,按捺住满心焦急,应道:“……好。” 李琛转而宫门的禁卫叮嘱几句,叶知昀看着他的背影远去,才在宫人的带领下进宫。 殿试已经快要开始了,外面挤满了人,沈清栾和司灵果然还没有到,潘怀立在人群里,见到了他朝他微微一笑。 叶知昀焦虑地等着两人,根本没有心思理会他,钟声已经敲响,宫人们按照名录传他们入殿,堪堪在最后一刻,司灵才急急忙忙地出现在入口。 叶知昀想去询问,但是殿门打开,晋原帝在几个朝臣官员的拥簇中走来,上百名考生们一齐行礼,不远处司灵扭过头,和他忧心忡忡的对视一眼。 除了鱼贯而入的脚步声,大殿里一片鸦雀无声,上方宣布殿试开始,众人在案几前坐下,叶知昀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,沈清栾没有及时赶来…… 卷子上写的什么字他一个也没有看清,脑袋里满是乱糟糟的揣测,潘家会施行什么样的计划,他们的目的一定不仅是殿试,世子现在也不知有没有找到沈清栾。 正想着,忽然有人走到他旁边,落下一道影子,他抬起头,现在大殿里晋原帝已经离开,只剩下几个监考官,一身甲胄的严恒在他面前放缓了脚步,手掌向下压了压,又指了指笔墨。 严恒一定得知了宫外发生的事,示意他安心考试,不要乱想。 叶知昀渐渐冷静下来,对他一颔首,视线落在卷子上,殿试这一仗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输,只有点□□名他才能立足朝堂,也能帮助世子和沈清栾。 他调整好状态,提笔蘸墨,晋原帝颁布的第一道策题是前朝外重内轻,现今外轻内重,各有得论。 前朝之治在于拖延中求安稳,任尔东西南北风,先劝农薄赋,养兵蓄锐,将贸易和人口逐步涨大,以足够的国力支撑才将胡人侵扰和藩镇割据收拾妥当,才有了将近五十年的盛世太平。 可之后十多年来的战乱更迭,大晋的国力已经大不如前,外有胡人作乱,内有派系林立,晋原帝借助潘家的力量登上帝位的那一刻,就应该想到会有如今的局面。 晋原帝最牵挂在心头的事,就是手握权柄的潘家会不会反,朝中国库空虚,潘家却富得流油,足够撑起潘志遥造反的兵力,但若是想要释权不可能一趋而就,朝中武官并不多,能派上作用的更少,在宗亲和寒门两股力量成形之前,还需要明面上倚重潘家,暗地里从洛阳釜底抽薪,维持住平衡。 写到一半,叶知昀开始从未有过的迷茫起来,瓦解潘家的计策无时无刻不萦绕在脑海里,他很清楚前方的路,像是真的能随着他的笔左右一般,但那条正确的路仿佛一开始就不是为他而准备的。 他想,所有人都拿他和他的父亲比较,倘若是镇南大将军,一定会不偏不倚地将那条路走到尽头,然而他连迈步的打算都没有。 一题题策问答下去,像是在跟祭酒下棋,每一步都是陷阱,要是想赢,只能剥离自己的感情,专门挑对方的软肋踩下去。 出题的人是晋原帝,他的软肋就是紧抓住权力的那颗心。 殿试从早考到晚上,天色漆黑,叶知昀滴水未进,写完了卷子走出来,饿过了点已经感受不到饥饿,意识像浸透了冰水般冷静。 司灵也急匆匆出来,两人没有商量殿试考得如何,叶知昀直接问:“你来时有没有清栾的消息?” 司灵摇了摇头,凝重道:“没有,我们现在出宫去找他吧。” “世子早就带人去找了,可到现在都没回来。”叶知昀把早上的事说了一遍。 司灵道:“看来我们三个都被刺客埋伏了,不过我没跟他们正面交锋,我离开茶馆的时候就察觉出有人跟在后面,幸好我对那一带熟悉,绕了几圈把他们甩了才赶来。” “我们先出宫去沈府看看。” 两个人走下石阶,还没有几步路,忽然听见后方有人喊他们,严恒刚刚从正殿当值抽出空,听说了殿试结束的消息便赶到,喊住他们道:“世子之前吩咐过让我护送你回去,跟我走吧。” 叶知昀忙道:“世子在哪?” 严恒的面色微凝,顿了顿,道:“世子在皇上那里。” 叶知昀隐隐觉得不妙,追问:“他怎么样了?那些刺客皇上打算怎么追查?” 这下严恒停顿的时间更久,目光落在少年身上,沉声道:“世子带着禁军去追查作乱的刺客,但却没有找到一点线索。” 叶知昀想了想,道:“不是还有那些刺客的尸体吗?他们身上也没有线索?” “据我从陛下那里听来的消息,那一队禁军的确是搜查尸体了,只不过那些死去的人,并不是刺客,而是……普通百姓。” 叶知昀和司灵怔住了。 严恒继续道:“皇上为此大怒,下令让张孟带金吾卫协助大理寺调查,死了二十多个无辜百姓,现在民间关于世子的流言四起,还有潘家党羽一起上折子参他。” 或许是看少年的脸色太差,严恒忙道,“别担心,世子现在还没有事,只是受审罢了,燕王殿下已经进宫了,还有皇后娘娘在后保着。” 叶知昀抿紧了唇角,“世子没有理由杀害百姓,这是潘家陷害,皇上那里怎么表态?” 严恒道:“皇上没有说处置世子,那些折子还压在御书房,再具体的我也不清楚。” 叶知昀揣测起来,晋原帝未必不知道真相,只不过他是个非常多疑的人,就怕潘家刻意引起皇上对世子的猜疑…… 此刻燕王进宫,应该就是去收拾这二十几条人命的烂摊子了。 另外还有一件事他忧心已久,“严兄,沈尚书的公子怎么样了?” “他遭到刺客袭击受了重伤,还在昏迷不醒。” 叶知昀微微闭了下眼,虽然早就猜到了他定是遭到不测才错过殿试,但是心里还是腾起一团怒火。 沈清栾和他那夜长谈还近在眼前,他甚至无法想象对方醒来后的神情,潘家一而再再而三使尽诡计,步步紧逼,今日之后,无论是他,还是燕王恐怕都到了容忍的边缘。 第43章 叶知昀和司灵跟着严恒离开皇宫, 马车一路到了尚书府,管家引他们向前走,沈尚书站在门前, 他的脸上满是疲累, 显然是今天发生的事让他心力交瘁,招了招手让少年们进去, 又和严恒交谈几句。 屋里大夫已经诊治过了,空气里弥漫着股苦药味和血腥气。 沈清栾躺在床榻上, 手臂、额头上裹了数层纱布, 双目紧闭, 呼吸微弱,白净的脸上还残留着细小的血痕。 两人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,待在屋里陪在他身边。 又过了一个时辰, 丫鬟推门来请他们去吃饭,叶知昀道:“殿试考完过了这么长时间,你先去吃饭吧。” 司灵摇了摇头,完全没有心思去吃饭, 两人又继续僵坐着,一炷香后,沈清栾才有了动静, 他搭在床边的手指微微一动,撑着起身时四肢百骸都在嘶哑作痛,脑海昏涨,眼前一片眩晕。 叶知昀忙去扶他, 司灵在他身后垫上软枕方便靠着,他们凑在床边,一齐小心翼翼地等待着对方反应。 沈清栾的意识渐渐清醒,看了看身上的伤,又看了一眼窗户外的夜色,问道:“殿试是不是已经结束了?” 屋里里落针可闻,殿试中叶知昀和司灵解决了无数难题,此刻面对这一句话,却答不出一个字。 沈清栾心里也明白他已经错过殿试,但仍然不死心地问出来,在两人的沉默里,他眼睛里的光黯淡下来,喉结滚动,艰涩出声道:“……我知道了。” 顿了顿,他又急着掀开被子下床,“你们是不是一直在陪着我,现在还没有用饭吧?其实我没事……” 或许是因为一朝期望落空,精神上的打击让他完全忘了身体的伤,沈清栾使不上力,差点从床上摔下来,被眼疾手快的司灵扶住,“哎,当心伤口裂开,你好好躺着休养。” “我没事,我没事……”沈清栾狼狈地坐回去,现在的他仿佛做什么都无能为力,低下头,但那些压抑的情绪怎么也控制不住,像是洪水侵袭而来,咬紧牙关也止不住哽咽,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通红的眼眶里冒出来,“我只是有点不甘心……”看着这一幕,叶知昀一阵心酸,从书院苦读多年,从乡试一路走来,对方的努力他都看在眼里,可付出了这么多,却在最后一步竹篮打水一场空,从三个人里面落了队,滋味一定非常不好受。 他和司灵都不知该从何安慰,过了半晌,沈清栾抬起袖子抹了把脸,平复一下心绪,勉强牵了牵嘴角,眼睛布满血丝,道:“没什么大不了的,三年后再来过。” 这一句像是立下决心般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,他长长出了一口气,伸手拥住叶知昀和司灵,“我现在只希望,你们能如愿以偿,科举得中。” “点不点中进士不论,你的安危最重要,好好在府里养伤。”叶知昀道:“今日的事情不会就这么算了的。” 司灵也道:“我不会放过他们的,当初被刺客埋伏我还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,后来听知昀说,一定是潘家所为,我们受挫,得利的就是潘怀,这事跟他脱不了干系。” “这么明目张胆的行事,潘家对我们必然有所防备,还需谨慎。” 沈清栾说完这句话,外面沈尚书和端着药的小厮以及大夫进来了,担忧地道:“你总算醒了,现在感觉怎么样?” “爹,我……” “别说殿试了,你安然无恙就好。”沈尚书虽然一直对儿子寄予厚望,但功名怎么能比得上他的性命重要,沈清栾重伤不起,他整个人都为此衰老了不少,“来,先把药喝了。” 沈清栾捏着鼻子把苦涩的药汁喝下去,大夫上前给他诊脉,沈尚书转向两个少年,劝道:“你们饿了一天也别干等着,去用饭吧。” 司灵留在府里用饭,叶知昀则放不下心,与他告别后乘着马车去了宫里,虽然是燕王府的车驾,但他没有官职在身,不能进入前朝,只能在玄武门前等着世子。 那些禁卫和他相熟,得知来意,帮他去正殿打探消息。 夜已经深了,天际乌云密布,下起了瓢泼大雨,他站在宫楼底下避雨,等了将近一个时辰,漫无目的地望着汇聚又流离的水洼。 四周寒风凛冽,远方是一片连绵起伏的黑暗,只剩悬在高处的几盏宫灯散发着光芒,光影在风中摇曳。 后半夜里,他渐渐困了,倚着柱子,寒风和雨丝渐渐消弭平静,檐下残余的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,他半睁着眼睛,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石柱拐角停着一只蜻蜓,小小的翅膀在微微晃动,似乎是淋了雨,飞不起了。 叶知昀上前去弯下腰,打算捧起那只蜻蜓,但它似乎是察觉到了有人,向后飞了一段距离,落在旁边貔貅石雕的台子上。 叶知昀继续走过去,蜻蜓却又往后退了退,他自己都觉得好笑,怎么一只飞虫耗上劲了,随即想到这个季节才四月初,怎么会有蜻蜓? 蜻蜓像是察觉到了他的想法,轻盈地飞起来,就在停下石雕的后蹄下,叶知昀伸出手,却又摸了个空,他转而看向石雕,像是这座沉浸在黑夜里的貔貅在故弄玄虚一样。 他不再去抓蜻蜓,直接走到石雕后面,刚刚迈了两步,就猝不及防撞进一个温暖有力的怀里。 叶知昀惊讶地抬起头,面前的男人浸染在暖黄色的灯火下,眉眼俊美无俦,鼻梁挺拔,嘴角带着些许笑意,手里提着只系挂在细条上的竹蜻蜓。 李琛的手臂拥着他,出声道:“怎么愁眉苦脸的?” “世子?”叶知昀身上的寒气被他的怀抱驱散,肚子里一箩筐问话忘了,眼睛盯着对方手里的事物,怔怔,“竹蜻蜓?” 难怪他怎么抓都抓不到,原来那只蜻蜓是竹子编成的,精细得栩栩如生,绑在一根细长的竹条上,另一头牵在李琛的手里,在黑夜里看不真切,对方竟然还有闲情逸致来跟他躲开藏去玩这个。 李琛道:“喜欢不?我从皇后娘娘那里顺来的,给你。” 叶知昀小时候经常从别的小孩子那里见过,自己还没有过一只竹蜻蜓,饶有兴趣地接过,摆动几下,忽然一个激灵,想起还有大事没有问,虽然世子只字未提,但他连忙道:“刺客的事情怎么样了?” 一边问他一边向李琛手臂上的伤口看去,却发现他的衣襟上沾满了墨水,连脖颈上都有飞溅的痕迹,已经干涸了,“这是怎么回事?” 李琛漫不经心地挑了下眉,“唔,皇上砸的砚台。” 叶知昀可以想象到宫里形势的严峻了,果然,他手臂上的伤也没有包扎,一道长长的口子,混杂着凝固的血迹。 “不疼吗?”他轻轻声。 “别说我了。”李琛看着少年冻得青白的脸,把厚重的狐裘抖开,裹在两个人身上,“冷不冷?你怎么这么傻,不知道回府去,要不是禁卫过来通报,你是不是还要等一夜?” 叶知昀仰起头,眼睛里难过清晰可见,“明明那些人不是世子杀的,世子明明是为了保护我,这样的栽赃嫁祸皇上难道看不明白,还要这样对待你?” “这世道就是这样不公平,对待我也不例外。”李琛看着他,“别的我都无所谓,你别难过就好。” 他不说还好,一说叶知昀心里简直难过至极,只恨不得早点进入朝堂,早点遮风挡雨,庇护想要保护的人。 李琛伸出手指刮了一下他的脸,“说了别愁眉苦脸的,竹蜻蜓还逗不了你开心?” 叶知昀也揉了揉脸,尽量把郁结的情绪散开,“那世子,你宫里的事情处理完了吗?” “皇上那里还没有交代,老头子也在御书房商量。”李琛道,“这个时辰就别回府了,我带你去吃夜宵。” 叶知昀道:“先去找个太医看看你的伤吧。” 李琛不当回事,少年却执意带他去处理伤口,男人便跟他转去太医院。 没有惊动别人,药敷好包扎完,两个人窝在狐裘里,顺着静谧的夜色继续向前走,内膳房的宫人都下去休息了,灶台上备的有吃食,李琛盛了碗热腾腾的粥,正要递给叶知昀,却发现他坐在案边,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。 “吃了饭再睡吧。”李琛道。 叶知昀胡乱点点头,这一天过得实在是心力交瘁,见到了世子,被他那暖烘烘的衣袍一,浑身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散了,困意也随之涌起。 他喝完了粥,整个人都暖洋洋的,喃喃道:“世子……” “嗯?”李琛回过头,少年已经倚在案角睡着了,那一句呼唤,似乎只是为了确定他在身边。 男人有些无可奈何,也在他身边坐下,将少年散乱的鬓发掖到耳后。 到了清晨,叶知昀醒来,发现四周已经换地方了,这里应该是座偏殿,候在边上的宫人见他醒来,躬身道:“叶公子,皇上召见您去御书房。” 叶知昀整个人都清醒了,简单洗漱一番,随着宫人进入御书房,里面一片气氛凝固,书案正前坐着晋原帝,看起来他彻夜未眠,左边是燕王和世子,后面是严恒、张孟,还有几个翰林院的学士。 他只来及匆匆扫了一眼,掀起衣袍行礼道:“参见陛下。” 第44章 “平身。”晋原帝面前堆了一摞摞奏本和卷宗, 神情疲乏,眼下褶皱熬得乌青,揉了揉额角, 勉强打起精神。 旁边大太监郑柏连忙将茶盏递上前, 晋原帝喝茶的功夫,又有翰林院的学士将他们的卷子呈上, “陛下,卷子已经按初审成绩排列好了。” 晋原帝颔首, 他高高在上的目光落在叶知昀身上, “朕听闻, 沈尚书的公子错过了殿试,你去沈府看望过他,现下如何了?” 叶知昀不动声色, 没觉得他会好意给沈清栾一个重考的机会,跟皇上这种人说话,每个字都得斟酌好了,以免他会听出另一层意思, “回陛下,沈公子并无大碍,大夫去诊治过, 还在府里休养。” 晋原帝不咸不淡地‘嗯’了一声,手掌没碰翰林整理好的卷子,从另一边薄薄的一摞上,抽了最上面的那份, “我看了你的卷子,权衡利弊,写的很好,录取进士是板上钉钉,至于金榜三甲,你认为你的位置该在哪里?” 御书房内森严的气氛沉甸甸的压下来,叶知昀垂下眼帘,“全凭陛下做主,小人不敢妄言。” 晋原帝盯着他,那双细长的眼睛阴鸷得很,嘴角却展开,轻描淡写地笑了笑,“朕需要能够解决国家之危的贤臣良相,你觉得你是吗?” 叶知昀还没有回答,旁边李琛出声:“当然是了。” 敢在皇帝跟前插话的人,天底下唯有世子一人。 他用两根手指头从晋原帝那里携过卷子,拍了拍,看得几个翰林满头冒汗,“这不是明明白白吗?字里行间忧国忧民,对于如今国家之危看得真切,对陛下的效忠之意溢于纸间,论起才识贤能,还有不二之选吗?” 叶知昀听他说得天花乱坠,实在担心皇上一个暴起拍桌,叫严恒把他拖下去斩了。 晋原帝却没多少反应,甚至没有看李琛一眼,多半是习以为常,在他还是楚王时,李琛搁先帝跟前,也是这是一副德行。 “从昨日折腾到现在,朕乏了,打开天窗说亮话。” 晋原帝对叶知昀道,“从卷子里的未尽之言来看,潘家的弱点,你都清楚。” 当着一众人面前谈及,也就是说在座诸位都要与潘家为敌了,叶知昀这么久以来,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涉足到权利漩涡中。 他看了一眼燕王,对方四平八稳地端坐,瞧不出半点意图,他实在不能理解,燕王究竟要的是什么呢? 权和利? 燕王视做过眼云烟,跟着晋原帝这样的人,明眼人都清楚不值,他本可以选择做一个闲散王爷,却偏偏走向一条危机四伏、甚至可能兔死狗烹的路。 还有世子……叶知昀心里沟壑太多,不愿再揣测他的目的,暂且按捺住,对晋原帝道:“陛下,潘家拥兵自重,很大一部分权力都掌握在太傅手里,有他在,潘家就宛若铜墙铁壁,倘若我们能够把他调离长安,在他离开的空隙里,激化潘家内部的矛盾,让他们分崩离析,再逐个击破,那么就是太傅回来,想必也很难收拾。” “如何让他们分崩离析?”御案上男人的声音里带了些轻笑,意思是叶知不过是个见识不多的‘年轻人’,他不是没有动过这个念头,但显然没有效果。 “户部侍郎潘志泓,他是太傅之弟,膝下只有一个儿子,甚是宠溺,却涉及五石散而死,太傅为了不牵扯到家族,丝毫不求请。潘志泓对此定心怀怨恨,他在潘家也颇具声势,只不过少了扶持他的力量,这件事可以作为源头来激化他们的矛盾,让他们自相残杀。” 御书房里一片安静,燕王若有所思,李琛专注地听着,严恒看着叶知昀,像是见了一个陌生人,晋原帝则顿了顿,“还有呢?” “陛下若是担心潘家存在反心,不妨先断了他们的财路,派人暗地拔出他们在洛阳的根基,这样就算军队哗变,没有足够的财力撑持士卒,我们也可以拖垮他们。” 叶知昀道:“内忧外患,饶是潘家,也支撑不了。” 晋原帝沉默不语,似乎在考虑可行性,半晌他忽然道:“你说一个潘策朗的死,让他的父亲心怀怨恨,这是一个潘家自己都难以预料的隐患,可见杀人至亲血海深仇,不得不报对吧?” “他们……”少年正要继续说,忽然看见皇上身后的李琛微微一动,朝他摇了摇头。 叶知昀顿时一个激灵清醒了,晋原帝这句话意不在潘家,而是他。 杀人至亲血海深仇——他爹镇南大将军的死和皇帝脱不开关系。 叶知昀明白了,皇上这是在跟他确定他对叶朔烽之死的态度,对方清楚他心里有怨恨,可这股怨气必须没有胆子朝他使,转而全向作为一把刀的杀了他父亲——潘家撒去。 “陛下。”叶知昀道,“天地君亲师,臣莫不敢忘,元年大雪见您之时,到今日,至往后亦是如此。” 晋原帝大笑起来,连说了两个好字,“探花郎的位置是你的了,你年纪轻轻,朕原本还觉得太早了,现在看来绰绰有余。” “谢陛下。”叶知昀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地,听见几个翰林都说了句恭喜,他便拱手以礼,看不出意味地牵了下嘴角。 晋原帝扭过头,“燕王,你府里可是出探花郎了,当初救他的时候,可曾想到有这一天?” 李琛把手肘搭在燕王的肩上,抢先叹道:“哎,老头子高兴得回去该买串鞭炮放了。” 晋原帝又对叶知昀道:“至于沈尚书的公子沈清栾,我看了他会试的卷子,颇具才华,他若是正儿八经来殿试,不入翰林院做修撰可惜了。现在朕想了想,就让他去洛阳做事吧,待有所成再入朝为官,未尝不可。” 叶知昀心里一凛,这样的差事交给沈清栾,可不会像是说的那样好听,但此刻别无退路,只能应下:“是。” 十日后,张榜游街,皇上赐宴庆贺新科进士。 皇宫御花园中进士们齐聚一堂,喝酒打诨,热闹至极,潘怀跟几个世家弟子玩完了投壶,不知是谁提起行酒令,众人又汇聚在一起击鼓传花,一阵欢声笑语。 潘怀难得输了一轮,被他们起哄混乱喊道:“榜眼快来喝!” “别用杯子了,用碗,去拿最大的来!” “咱们不醉不归,可别像状元郎那样,也不跟人说话,摆什么清高!” 旁边的年轻公子挤了挤说话的那人,促狭道:“袁家的事大家都知道吧,他赵安一个家仆混到状元郎的位置上,当然眼高于顶了!” “潘家的公子还没有发话呢,哪里轮得到他摆架子……” 潘怀笑着摇了摇头,“大家别吵了,我敬大家一碗。” 他那一碗酒还没有饮下,忽然听见另一头响起一阵喧哗笑声,诸多进士们把门口围得水泄不通,似乎是有什么人进来了。 潘怀听见旁边一个公子好奇问:“什么人啊?这么大阵仗,难不成是皇上来了?” “皇上早上不是带了朝臣将领们打猎去了,这么早就回来了?” 他们的疑惑很快被解开,只见人群如同潮水向两边分开,一名身着天青色布袍的少年走进来,他正带着浅笑跟旁边人低声说着些什么,长发只用条布带松松系着,面容冰雪般的白,乌黑修长的眉,温玉似的眼,端得一幅诗画里的人物。 相较一群锦袍华服的进士们,那人的打扮着实素净,仿佛消弭了几分宫宴的浮躁之气,清风朗月,顷刻间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。潘怀这边众人当即起哄道:“探花郎来了!” “呦,今天最后一位主角可算盼来了!” “叶公子快来坐,咱们击鼓传花怎么能少得了你,好大的日子不喝一杯可说不过去!” 叶知昀几乎是被他们拉着扯着到案几前,他站定后一抬眼,潘怀将满满一碗酒端在他的面前,笑道:“探花郎,请。” 自从皇榜公布登科进士之后,前三名状元、榜眼、探花合称“三鼎甲”,经过一传十十传百,再过几日张贴到各州各县,就是场一举成名天下闻的盛事。 赵安、潘怀以及叶知昀三人恐怕是历年以来,遭受议论最多的三鼎甲,百姓们不仅对他们打马御街前争长论短,更对他们的身份家世津津乐道。 最受瞩目的应该就是赵安,关于他的话本子都流传出来了;叶知昀是罪臣之子,但有救驾之功傍身,朝野侧目,到哪里都为人拥簇庆贺。 在宫宴周围一圈人嘈杂声中,叶知昀抬手接过碗,仰头将酒饮下,把碗在半空中倒扣过来,滴酒未落。 众人纷纷叫好。 潘怀脸上笑意渐深,“探花郎好爽快,再和我们来一轮?” 第45章 那些公子们立刻又把斟满了酒, 叶知昀身后的司灵探出头,道:“我来。” 在座不少人都是鹤亭书院出身,自然认得他, 司灵与人相处相当明白扬长避短, 经过殿试,从茶馆跑堂摇身一变, 堪堪成了三甲同进士,众人一边恭喜一边调侃。 司灵不以为意, 咕噜咕噜喝完了酒, 被辣得嘶嘶吐舌头, 众人一阵发笑,继续劝酒,七嘴八舌地说不醉不归。 叶知昀和他勉强又喝了两杯, 正招架不住,见到旁边程嘉垣走过来,当即去把他拉到桌边敬一杯,“程大人, 咱们同是江祭酒的门生,一起录为进士,往后还需互相关照, 你也来喝。” “什么?做什么做什么?”程嘉垣被他们不由分说塞了好几杯酒,陷入哄闹里脱不开身,晕头转向地一看,叶知昀司灵两人却已趁机向外溜去。 躲开人群一段距离, 司灵松了一口气:“幸好跑得快,这些公子是想把咱们灌倒啊。” 叶知昀道:“入了翰林院以后就是天子近侍,跟朝臣贵胄喝酒应酬就是常事,我还听说许多士绅乡亲们去你家茶馆拜访你,怎么样了?” 司灵摆了摆手,“全是我爹招待的,你也知道,以我的资质,肯定在翰林院待不久,比起你还有那些渊博的学士们,我差的太远了。” “慢慢就会习惯的。” “会习惯的是沈清栾,不是我,我一点也不想在翰林院授做修撰。”司灵丧气叹道,“要是能跟他换换就好了。” 听他这么说,叶知昀只能感慨,“造化弄人啊。” 司灵忽然伸出手,扳过他的肩膀,非常认真地道:“我想跟皇上请旨去兵营。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这话若是外人听见了都会以为司灵疯了,好好的翰林不做,却要去兵营吃苦,依照他资历和身家,只能从一个士卒开始做起。 他问:“你要去南北衙?” 司灵道:“去边防军。” 叶知昀不敢置信:“你要离开长安?” “对,我想去岭南,先在节度使手下做事闯荡一番。” 四周安静好了一会儿,司灵也明白自己的话太过突然,小心翼翼地去看叶知昀的脸色,见他不语,又去扯他的衣角,“我真的想了很久,一辈子待在书海里,在朝堂上尔虞我诈,那不是我要想的。” 叶知昀总算有动静了,他的面色沉静,道:“这世上谁都难活得直指本心,你既然决定了想走的路,我不会拦你。” 繁文缛节将天下熙熙攘攘的一言一行都规划好了,只能随着人流大道向而去,倘若有人逆道而行,像世子那样,活得全凭心意,恣意潇洒,就迎来旁人异样的眼神,再冠上一个失心疯的称呼。 他无法像世子一般,却希望身边的人如心顺遂。 司灵得了他的支持,顿时高兴地抱住他,叶知昀还想细细询问,然而不远处拐过来一人,打断了他们的谈话。 潘怀一袭广袖长袍,停下脚步,拱手的动作气度翩翩,带着温和的笑意道:“叶公子,不知可有空闲一叙?” 叶知昀和他对视了数息,应道:“当然。” 司灵要跟上来,他微微抬手一挡,低声道:“放心,这是宫里他不敢乱来。” 司灵这才停下,点了点头。 潘怀在前面领路,两个人穿过花团锦簇的游园,走到僻静处,对方不再进一步,道:“前面有人在等你。” 叶知昀已经看到了,凉亭底下立着一道人影,他心里大概有了掂量,朝潘怀颔首,向前走去。 石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茶水,一个背影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,看着亭外的风景。 叶知昀道:“太傅大人。” 男人转过身,正是潘志遥,当初一手造成汝南战乱,打得其余皇子王爷土崩瓦解,奠定了楚王也就是晋原帝皇位的人,他年过四十,两鬓已泛起灰白,眉目里积威甚重,仿佛所有人在他面前,都矮上了一头。 “请坐。”潘志遥拿起瓷杯倒茶,亲自推到叶知昀面前,“叶公子年少有成,现在在翰林院编修史册,做一个属官,可曾想过要多长时间能接触到朝政,贵极人臣?” 叶知昀看着他的举动,寻常人恐怕会觉得相当受宠若惊了,他心里紧绷,面上一丝不显,“这要看皇上的意思了。” “皇上的意思谁也猜不透,俗话说君心难测,他下的每一道旨意,都是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候,例如,他登上帝位后,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诛杀叶朔烽。” 幸好附近没有其他人,不然恐怕得吓掉半条命,潘志遥的话简直不把皇帝放在眼里。 叶知昀明白对方是在拉拢他,关于他爹的死,无论是晋原帝还是潘家都逃脱不了干系。 “当年,在朝野中如果说谁最忠心赤胆,那镇南大将军认第二,没人敢认第一,他在军中的威望极高,从无战败之绩,手下胡人尸骸成山,守得边疆数十年安稳,我也曾佩服过他。” 从潘志遥的语气里,叶知昀没有听出一丝惋惜。 他一时没有接话。 潘志遥继续道:“即使是罪名加身,现如今依然有很多人推崇备至,这对于他的后人你,是福也是祸。探花郎,你与其等着皇上的旨意,不如自己争一争。” 叶知昀道:“如何争?” “你觉得尚书左丞这个职业如何?” “我记得尚书左丞是周越周大人。” 潘志遥淡淡道:“很快就不是了。” 叶知昀怔住了,周越是晋原帝一手培植的心腹,这个位置至关重要,就等着他接手尚书令袁丛仁的职位。 潘志遥这句话是什么意思?他难道朝周越下手了? 潘志遥又朝他道:“如果你愿意的话,尚书左丞就是你的囊中之物。” 尚书左丞是尚书令的候选人,待个几年就可以位居尚书台之首,掌握朝堂重权,等同宰相,一人之下万人之上。 叶知昀一阵头皮发麻,对方对朝局的控制比他想象中还要深,难怪晋原帝以前不愿意直接跟他撕破脸,想以软刀子废了他。 这朝堂之中,到底有多少潘家的党羽…… 若是潘志遥知道,他的侄子和弟弟的死和他有关,自己的下场可想而知。 叶知昀此刻的心境,无异于是在悬崖边行走。 他清楚对方为什么会选择他,以皇上对他的扶持,他是新科探花郎,是叶朔烽之子,今后朝野寒门一系将在他这里聚拢,这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。 原本状元是最好的人选,赵安更不可能与权贵为伍,他被王孙贵胄排挤,经过袁家那档子事,已经完全成了皇帝的人,成了是潘家的敌人。 至于新科第二的榜眼潘怀,还是皇上为了稳住潘家做出的选择。 潘志遥的眼睛盯着他,“如何?” 在朝堂之上,权力和钱财面前,敌我之间的关系没有界限,仿佛杀父灭族之仇,也可以轻易泯灭。 “此事……我还需考虑……”叶知昀思绪混杂,他无法确定这到底是不是一个陷阱,还是可以借此浑水摸鱼,让潘家和皇上斗得鱼死网破。 “嗯。”他的回答潘志遥并不意外,“走吧,这会筵席该结束了,我也该准备启程去雁门整顿军队,清剿匪患了,到时回来,希望你能给我一个答复。” 边关一带匪患不断,侵扰村庄商队,皇上下令派太傅领兵清剿。 潘志遥虽然应下了,但同时要求御史大夫蒋老先生去做监军,蒋老先生是皇帝的恩师,太傅的意思再明白不过,皇上倘若背地里使手脚,雁门一行出差池,那么御史的身家性命也就丢在那了。 晋原帝花了如此巨大的代价,还要担忧蒋老先生的性命,才把潘志遥调离出长安。 筵席结束,叶知昀跟司灵打了招呼,和潘志遥一行人一起出宫,正逢皇上他们围猎归来。 他面前的这一幕,真是诠释了冤家路窄。 巍峨高耸的宫道一眼望下去,人影如同蝼蚁,偏偏是这些蝼蚁,有着俯瞰天下的权力,晋原帝端坐在步辇之上,身后仪仗队伍延绵,左右两边是兵部尚书燕王、尚书令袁丛仁、新科状元赵安,金吾卫将军严恒和张孟。 李琛牵着黑鬃毛骏马,肩上停着海东青,迈着漫不经意的步伐走步辇旁边,众人浩浩荡荡的往里进。 肃杀的寒风穿过狭窄的宫墙中,吹得仪仗队伍中华盖流苏飒飒作响,起势大作,凛冽的卷向对面。 皇上张皇榜赐筵,按礼诸多朝臣也进宫来贺,潘志遥随行十几位武将,清一色贯甲提兵,威风凛凛,潘家嫡系几个官员俱是一派不拘言笑,神色肃穆,像是锐利的出鞘刀刃。 两方人一进一出,朝对面而去,叶知昀走在潘家其中,感到四周的气氛都几乎凝固了。 潘志遥在前面一抬手,身后众人乌压压停下,等到皇帝的步辇行到跟前,才纡尊降贵一般拱手施礼。 这举动实在太过嚣张,叶知昀看得心惊肉跳,晋原帝脸上怒色一闪而过,变得阴晴不定,沉声道:“太傅此行前去雁门奔途跋涉辛苦,待除去匪患归来,朕必有重赏。” 叶知昀心想皇上动怒的日子还在后面呢,待尚书左丞张越事发,他只怕是要暴跳如雷。 潘志遥道:“谢陛下。” 话刚落音,李琛朝潘家众人走来,潘志遥朝他投去目光,李琛视若无睹,直接走到后方少年面前,揽过他的肩膀,“怎么急着出宫?不是让你等着我吗?” 叶知昀被他一揽,踉跄几步,跟着他的脚步往前走,“没想到世子正午就回来了,我是打算去围场找你。”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,燕王咳了一声,对皇上道:“陛下,今日狩猎太过匆忙,朝中还有要事没有解决,该回御书房处理奏本了。” 晋原帝看了一眼潘志遥,吩咐道:“嗯,郑柏,把那些野味分给太傅,探花郎,今晚也留下来用膳吧。” 第46章 在宫里和一众新科进士用完饭, 回到府里已经更深露重,叶知昀想了想,把尚书左丞的事情告诉世子。 李琛正躺在树下的藤椅里, 晃荡着一条腿, 手里拿着雁门附近一带数个关隘的驻军卷宗,慢悠悠地翻上一页, 从嗓子里模糊应声:“尚书左丞周越是个战战兢兢的老顽固,潘志遥要拿捏他, 势必招来周家的反抗。” 叶知昀看他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, 依然在翻那册卷宗, 便问:“世子是在担心太傅前去雁门剿匪一事吗?” 李琛把头向后一仰,望着残星几点的夜空,长长吐出一口气, 道:“雁门异动,背后估计有胡人在作乱,他们的手已经从西域伸过来了。” 他那副神情已经表明了心里在想什么:朝中这些武将,不滚去边疆待着, 一个两个都赖在长安滋事。叶知昀道:“可曾上报给皇上?” 李琛道:“皇上正跟潘家斗得正欢,哪里顾得上这些,老头子把匈奴和鲜卑结盟, 五万铁骑厉兵秣马,剑指西域的奏表呈上去,皇上当即和老头子商议整整一晚。” 叶知昀:“结果呢?” “结果决定从太原经上党郡贯穿境内南北的商道开始,扼住潘家在洛阳的财路命脉, 边疆一事只字未提,合着只要打不上门就相安无事了。” 叶知昀实在苦笑不得,事实上他也一样,只盯着朝堂的风云变幻,两耳不闻窗外事。 李琛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,摇了摇手指,“你不一样,在其位司其职,到了潘志遥那个份上,他不会轻易会死在权力倾轧中,就该肩负起更大的责任,而你……” 你还没有走到那么远,你还太年轻,身边自然有人替你遮风挡雨。 他的话没有说完,李琛看着面前的少年,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示意他过来坐。 叶知昀便和他挤在一张藤椅上,一起望着院子上空静谧的星夜。 “就算是雁门有胡人作乱,以潘志遥为将数十载,久经沙场的能力,也应当能应付得过来吧。” “你爹镇南大将军在军中时,朝中无人问津潘志遥,你知道为什么吗?”李琛道,“因为他这种人打自己人无比凶残,如龙似虎,可一遇到外敌,他就立刻成了蛇行鼠步的软蛋。” 叶知昀头回跟他讨论起这些事,渐渐有点明白了世子的想法。 有人内斗,有人外争,世子虽然说各司其职,但沉浮庙堂,不能只求个自身安然无事,祸端一起,无论是燕王还是世子,都要从水下浮出,收拾这千疮百孔的烂摊子。 叶知昀正陷入关于前路的苦思冥想中,李琛又恢复了他不着调的神色,饶有兴致道:“再过八日,就是皇后娘娘的生辰了。” 少年立刻意识了什么,问道:“是找齐了倪珽老先生的八幅遗作?” 皇后娘娘的生辰年年举办,李琛一直想送一份最称心如意的寿礼,徐皇后对奇珍异宝并不看重,唯独喜欢倪珽老先生的画作,为此世子花费了无数时间从各地搜罗,还曾亲自跑去潘府讨画。 “对,最近城里来了一支江南商队,货物里正好有最后一幅《梧竹秀石图》。”李琛道。 叶知昀笑道:“到时候皇后娘娘见了一定会很欣喜。” 李琛也跟着他的话点头,眉目间溢着笑意。 “况且,我觉得对于皇后娘娘来说,最珍贵的不是倪珽老先生的画,”叶知昀的眼睛里倒映着星光,看着对方道,“而是世子的一番心意。” 李琛和少年对视线了不到一息,目光飘忽起来,抬手遮在半张脸前,又干巴巴地清了清嗓子,“嗯,心意……你要是有什么想要的,也可以跟我提。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觉得这样能够安稳待在燕王府,在朝堂上能够顾及帮助到沈清栾和司灵,以后也能和世子一起在院子里聊聊天、搭花架,以桃枝练剑就好。 “其实世子……”这是一个被月色洗涤过的夜,他一直都想问——李琛为什么这么清楚他的意图,他暗地里挑起的事端,明明没有任何证据,但和对方一对视,一切都在不言而喻中。 李琛什么都知道,他从不说,不问,从最开始就杜绝了谎言。 “其实知昀……”李琛道。 听见对方说话,叶知昀立刻从沉思中回神,等待他接下来的话,可男人半晌没有下文,他不由好奇追问,“什么?” 李琛道:“我还想问你什么,你怎么说了个开头就没话了,其实什么?” 叶知昀没忍住,开怀大笑起来。 李琛被他的话整得挠心挠肺,满脑海都想他会坦露心扉说些什么,又觉得是故意的戏耍,立刻想把他揉圆搓扁好好问个究竟,可见了少年的笑容,满腔浮躁的念头一下子沉静下来,转化为挫败似的无可奈何。 叶知昀一边笑,一边下了藤椅,朝他欠身,“世子,明早还要去翰林院,我回去睡觉了。” 剩下李琛留在原地,对着他离开的背影咬了咬牙,还在纠结先前‘其实’接下来的话。 隔了几日,晋原帝批了司灵那份请去岭南驻军的折子,等到五月初启程。 叶知昀则在调查尚书左丞的纰漏,可给他的时间太短了,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这件事捅到了皇帝面前。 周越死了。 头天没有上朝,府里也没人告假,派人去问才发现失踪了,皇上特地派了心腹张孟带金吾卫满城搜查,才找到这位朝廷命官残破不全的尸体,脑袋给系在石头上沉进阴沟里。 满朝骇人听闻。 天子当群臣面掀翻了御案,为了查找真凶一连杀了二十个与周越有牵连的人,才找到线索,祸起北衙。 最后一个见到周越的人是北衙禁卫。 叶知昀明白世子一定对尚书左丞的事有所防备,可他一边为雁门筹备军务,一边将燕王府捯饬的铜墙铁壁,可这把火从北衙烧过来了—— 越烧越大,一个禁卫哪里有胆子杀尚书左丞,一级级审下去,从伍长、百夫长、校尉以及都统牵扯到的范围是越来越广,最后扯到李琛的副手将领。 越是这种紧要关头越是要沉得住气,李琛没有面圣没有辩解,等皇上消了火气再慢慢查案。 可有人偏偏要加一把火,潘家老三太常少卿听说了消息进宫跟皇上求情。 不说还好,一说晋原帝那是满心猜忌都起来了,恨不得直接拔剑斩了李琛的脑袋。 他这位皇位是弑父杀兄得来的,名不正言不顺,看得比什么都重,对燕王一系心存忌惮,不到万不得已不愿重用,要不是潘家逼上门来,他定会继续打压燕王。 潘家来求情,他的第一反应就是燕王联合了潘家一起来造反,所以才一步步拔除了自己的心腹。 同时民间流言四起,上回的事情李琛还没有撇清,被强行压下来了,这次又有人暗地里散布是李琛杀了周越的传言,周越又是个忧国忧民的贤臣,颇得人心爱戴,两件事一起爆发而起,民情汹涌,讨伐声一波接一波。 叶知昀得到司灵传信时,皇帝已经召见李琛去御书房了,他按捺住焦急,他们想让潘家不战自溃,潘志遥倒先摆了他们一道。 他当即传了个宫人去找皇后娘娘,好巧不巧的是,徐皇后身体抱恙,他又去派人通知燕王,自己匆匆赶去御书房。 御书房内。 守在晋原帝身边的金吾卫是张孟,他出身贫寒,废尽了心机才爬到今天的位置,向来瞧不上世子这类贵胄,这会儿见李琛大祸临头,神色像是目睹了一桩乐事。 李琛视若无睹,迈步走进来,掀起袍摆单膝跪地,“微臣参见陛下。” 身后郑柏屏息静气地关了门,立在边上眼观鼻鼻观心,屋里一时陷入一片毛骨悚然的平静,像是暴风雨来临之际。 晋原帝站在案几后,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下方的李琛,这个人是他皇兄的儿子,是他妻子的外甥,身体里流着李家的血,眉目里跟年轻的自己有着几分相似。 他转了转扳指,“尚书左丞的死,你作何解释?” 李琛慢慢地抬起头,目若寒星,道:“臣不知情,没有解释,今天死了这个,明天死了那个,倘若都要解释,那要废的唾沫星子未免太多了。” 郑柏再镇定给他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,张孟握紧了腰间的剑柄,手背青筋暴起,只待皇上一声令下,就给李琛一刀砍成两截。 第47章 晋原帝的脸色完全变了, 怒不可遏地喝道:“——李琛!” 李琛颔首:“臣在。” “你、你当真是失心疯了不成?!”晋原帝咬牙切齿,眼里满是疾风骤雨,对方刀枪不入的平静态度, 更是让他太阳穴突突地跳, 一口气堵在胸腔里。 “陛下何以和我这个疯子计较。” 晋原帝一把将案几上折子全扫了下去,“你看看这一份份奏表!天子脚下, 堂堂正四品大臣叫人沉进阴沟死不瞑目!北衙禁卫在你麾下授命,这些证据难道是假的?你跟朕说不知情——是不是等下狱大理寺审讯你才知情?!” 那些奏折和供词顺着金阶滑落在李琛面前, 他没有伸手去捡, 按照寻常人的处理方法就应该三跪九叩, 眼泪鼻涕混在一起,跟晋原帝倾诉衷肠,深表忠心。 李琛道:“陛下, 三日内臣一定查清真相,如若逾期,任凭处置。” 晋原帝竭力压制着怒火,可越是按捺烧得越是旺盛, 胸口眼前阵阵发闷,阴沉道:“你的意思是说这些供词证据都是假的?” “我只是觉得很巧,潘志遥前脚离开长安, 后脚周越大人就出了事,有关北衙的罪证顺水推舟呈上御殿,未免来得太快,仿佛这座皇宫里有一双眼睛, 在盯着陛下,盯着北衙。” 李琛说这话时,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御书房,被他眼风掠过的郑柏噤若寒蝉,张孟更是浑身僵硬。 晋原帝被他三言两语挑拨得疑心更深,自从周越死后,他才发现身边已经无人可信,放眼望去,半壁朝堂都在觊觎他的位置,一刻也坐不稳当,他生怕自己是怎么得来这皇权,别人又会怎么得去。 静了半晌,他道:“好,朕给你三日,届时如果你无法找出真相,就自己去大理寺领罪吧。” “是。” 叶知昀救兵还没有搬来,才到殿外就见李琛安然无恙的走出来了,还听他说了三日之限,愕然半晌,“世子知道从何查起?” “不知道。”李琛被革了职也不当回事,大摇大摆地流连勾栏妓院中,还拉着叶知昀一同前往,一点也没有查案的意思。 叶知昀不想在勾栏里浪费时间,想把周越的案情查清楚,为此还去找了燕王,可对方忙得见不着人影。 他路上还在焦头烂额,听见马车外面喧嚣声起,掀开帘子一看,道路两边百姓拥挤,对策马在前的李琛指指点点,甚至还有人朝他乱抛烂菜叶和果子,闹哄哄地让他给周越偿命。 叶知昀睁大了眼睛,这一幕和他父亲身死的景象何其相似,众口铄金,其中也不知道有多少周家派来扰乱视线的人,他连忙对车夫道:“停车!” 车夫还没有停稳,他就跳下车,李琛听见身后的动静,躲过旁边飞来的蛋壳,手臂一揽,把叶知昀抱上马,“怎么不好好待里面?” 叶知昀窝在他怀里,道:“世子,你没事吧?” 话刚落音,迎面又飞来一个果子,李琛抬手接住,在衣襟上随意擦了擦,啃了一口,“真浪费啊。” 低头对上叶知昀紧张的神色,他没有多说什么,只挑眉疏地笑了笑。 莫名地,叶知昀觉得临头之祸根本不算什么了。 接着,他几乎是被李琛夹在胳肢窝下带了玉衡楼。 玉衡楼能在长安长盛不衰不是没有道理的,一天一个花样,纸醉金迷,完全不理会外界的局势,花枝招展的姑娘们纷纷迎过来,簇拥着他们,娇笑连连。 “公子公子,快来呀……” 叶知昀被她们拉着胳膊推去,来不及回头看世子怎么样了,在罗帕和裙摆间眼花缭乱,“你们……” “今天是将军夜,按咱们玉衡楼的规矩是所有人都参加进来,快换上衣服,别让人认出来,不然可是有惩罚的!” “叶公子,快些选好衣服,我们在外面等着你……” 从这些姑娘你一句我一句的话里,他知道了个大概,古时有个将军貌美如女子,不够威武,以假面上阵杀敌,降妖伏魔,今天玉衡楼玩的花样就是假扮这位将军上‘战场’。 叶知昀着实无言以对,姑娘们退了出去,他一个人面对这一屋子五花八门的衣服,这些衣服做的花里胡哨,甲胄铁盔的纹路雕刻得非常精细,就是华而不实,还有各种妖魔鬼怪的发饰,牛头马面、画皮鬼、九尾狐等等,以供“将军”斩杀。 叶知昀走了一圈,觉得其中一部分衣袍实在有伤风化,于是便挑了一件看起来普通些的小鬼装扮换上。 临走之际,他戴了个头顶长犄角的面具,遮住鼻子以上的面容,对着铜镜瞧了瞧,嗯,保准没有人能认出来。 转入厅堂,外面已经变成了一群将军以及牛鬼蛇神在游荡,玉衡楼整座楼无论站在哪一层,都能看见下方的景象,人声鼎沸处中间是一座桥,下方是波光粼粼的水池,飘浮着一个个水灯,这样奢华、改头换面的布置场地,在长安也算独一份了。 手持木剑、身披甲胄的将军们走在桥上,脚下桥面是铁链,没有护栏,摇摇晃晃,还要防备着旁边的人偷袭,若是落了水就算输了,若是能走到尽头,那么今天在玉衡楼的花销全免。 这么人倒不是图个钱财,而是热闹,二楼琴声阵阵,姑娘们是清一色的画皮鬼,聚拢在一起欢声笑语,将手帕向下面心仪的将军扔去。 叶知昀在人群里,一眼看见了桥上喝酒的男人就是李琛,对方在众多将军里实在太过出类拔萃,那些手帕都往他身上砸去。 一会儿的功夫,李琛也不知道喝了多少酒,持着木剑,步伐飘忽,看起来下一刻就会摔下桥去,但总在将跌未落间摇摆着。 叶知昀旁边是一个青面獠牙的夜叉,捋起袖子看起来打算冲上去,但又因为难度而驻足,不想当个落水鬼,大大咧咧的自来熟,扭头问他:“你怎么不上去试试?” 叶知昀看着就好,摇了摇头。“哎,你看那个喝多了的将军,我敢讲下一个摔下水的人就是他……欸,他是不是看过来了?” “……”叶知昀很确定李琛看过来了,忍不住低头打量一下自己,应该没有什么纰漏吧。 “我也要去上去试试了,看看有没有姑娘们给我抛手绢……”那夜叉搓搓手,嘿嘿笑两声,把头盔甲胄戴好,正准备往前走时,迈一步,没迈动,再一挣,只听撕拉一声。 叶知昀注意到对方那头夜叉毛发勾在了案几上,和鎏金片缠在一起了。 夜叉怕头发落了被认出来,不敢动,连忙双手合十对,正要请叶知昀帮忙,看了看他的装束,着实不辨男女,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顿了下才小心问:“你怎么称呼?” 叶知昀直接道:“我帮你。” 少年的声音如琴弦轻轻拨动般清冽。 夜叉赶忙道谢。 而就在李琛停下动作时,他旁边一个将军趁他没有防备,持剑横扫,和背后的同伴前后夹击,显然想把他逼下水去。 人群中响起一片惊呼和提醒声,那剑风堪堪扫到李琛的鼻尖,男人以一个极其巧妙的弧度向左边退了一步,顿时整座桥面都开始晃动起来。 两个袭击者身手还不错,勉强站稳了继续用剑向对方刺去。 论起剑法李琛在长安那是数一数二,轻而易举地挑落了对方的佩剑,可是他喝得酩酊大醉,身形晃得厉害,停在了桥面的边缘处,像是立在悬崖边,引得一众看客都跟着揪紧了心弦。 偏偏这会儿二楼上的管事喊道:“这一轮的时间快要结束了,要是七声之内还没到桥头,就都输了!” 随着他的话,一个乐伎坐上了雕栏,怀里抱着琵琶,两条腿交叠跷着,脚上绣花鞋勾在脚趾上,直让人担心鞋子会不会掉下去。 素手拨弦,弹响了第一声。 那两个持剑的将军对视一眼,不约而同从两个方向一齐袭向前方的李琛,凌厉的剑锋瞬间近在咫尺,李琛的瞳孔还没有聚焦,不知飘到了哪里,涣散得很。 他退了一步,躲开剑势,然而身后再无可踏之地,一脚踩空跌落下桥。 人群里立刻掀起一阵惊呼,纷纷叫嚷道落水了,叶知昀一急,也顾不上那夜叉了,当即上前,却被熙熙攘攘的人墙挡住,“世子——!” 他的喊声仿佛穿透了喧嚣人潮,清晰地落在了男人耳畔,下一刻李琛睁开一双漆黑眼眸,在半空中转身面对水池,长发衣袂猎猎飘飞,落水之前,手中木剑一点水池底,缓了一下冲劲。 紧接着,木剑承受不住他整个人的重量,弯曲着从中间崩断开,然而一瞬的空隙已经够了,李琛提气借力翻身而起,滴水未沾。 四周应景的安静了,只听那琵琶弦如幼鸟啄食,已响过四声。 在第五声弦音隔着脉脉水流传递而来时,李琛落在池中的水灯上,那水灯承了他的重量,以自身为中心点荡开一圈圈涟漪。 在下沉之前,他足下轻点飞掠而过,在看客无数惊呼声,和明珠落玉盘般的第六声中,连点数个水灯,逼近水池外,砰地踏上围栏,惊得一伙姑娘们呼叫着往两边退开,露出后面的叶知昀。 他的速度太快,叶知昀根本来不及反应,“世……” 男人已经一手按着他的肩膀,一手抬起他的下巴,倾身吻上少年的嘴唇,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消弭无形。 叶知昀睁大了眼眸。 最后一声弦音极轻,像是尾指眷恋不舍地离开琴弦,又像是说不清的叹息消散在涟漪中。 第48章 整个大堂死寂了一瞬, 紧接着哄然爆发出一阵的哗然,像是水溅入油锅般沸腾。 那股醇厚的酒香从唇齿间溢了进来,叶知昀完全愣住了, 脑海一片空白, 牙关被对方轻易挑开,唇舌纠缠在一起, 那是一个炙热而不留余地的吻,仿佛在肆无忌惮的宣告着占有欲。 李琛脚下还踏在围栏上, 他把下面的人一拉, 箍进怀里, 这下整个大堂的人都能看见两个交叠在一起的人影,哄闹声更大。 叶知昀终于回过神,忘了震惊,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们身上,即使有面具挡着,但他的脸飞快涨红,烫得几乎都快要冒烟了。 全身的重量都挂在对方身上, 他偏过头试图躲开亲吻,第一反应是对方认错了,结结巴巴地想要表明身份:“不, 我、我是……” 两个人离得太近,说话间气息流连在唇齿,叶知昀看不清对方面盔下的神色,视线中只有男人清隽的下巴, 刚吐出几个字眼,李琛突然伸出手捂住了他的嘴唇。 叶知昀说不出话,惊得眨了眨眼。 李琛似乎轻笑一声,像是醉得抬不起头,炙热的吐息流连而下,落在他的脖颈和肩窝处。 四周的人群估计都以为青鬼打扮的叶知昀是个姑娘,被熟人给认出来了,纷纷嬉笑着打趣起哄,还有不少人叫嚷着他们入洞房。 只有旁边不远处的夜叉惊愕地张大了嘴巴,他刚才明明听见是个少年人的声音。 叶知昀觉得再这样继续下去不行,开始挣扎起来,然而男人的力气大得惊人,根本无法动弹,似乎察觉到了他的意图,呢喃在耳畔轻轻响起:“为什么……” 这话从李琛嘴里说出来带着股可怜巴巴的意味,像是种毛绒绒的大型犬在蹭来蹭去。 叶知昀还想问为什么呢,然而令他错愕的还在后面,二楼的管事朝他们喊道:“那位扮成青鬼的姑娘,知道被认出来就要接受惩罚吧?” 两个人还没有回应,底下响起一阵激动的应和声,众人哄笑着拍手,迫不及待地喊着快惩罚。 叶知昀满头雾水,想辩解,然而还被李琛的手掌捂着,“唔唔唔?!” 管事朝身边使了个眼色,那些姑娘们立刻齐声笑道:“在将军夜被认出来了,就要把面具摘下来献舞!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李琛将下巴抵在他的肩窝,听到了这话笑得浑身都在剧烈颤抖。 底下众人热情高涨,哄得一声围住他们,看热闹不嫌事大,催促献舞的声音此起彼伏。 叶知昀瞬间被人群拥簇起来,就连李琛也站立不稳,对方的手一松开,他急忙道:“世子,我是叶——” “知……”那声音瞬间淹没在闹哄哄的人群里,少年被挤来挤去,无数人挣着抢着去摘他的面具,还有人趁机摸了一把他的脸。 叶知昀一边紧紧按着面具,一边竭力寻找着李琛的身影,谁知身后伸出来一只手,勾着他的腰带把他抱起来。 他猝不及防后退几步,撞进那人的怀里,还没有看清对方是谁,就听那熟悉的声音贴着耳根传来:“没事吧?” 叶知昀那身小鬼装扮被拉扯得破破烂烂,衣襟凌乱,连发带都散了。 他现在可以说话了,却没有出声,疑心李琛到底是醉了还是没醉,知不知道他是谁,倘若真的是认错了人,那他平时里在妓院跟姑娘们也是这般作风吗? 此刻,二楼上婉转连绵的琴声传了下来,李琛这会儿的表现像是确实醉得昏头转向,仿佛在体验一场即兴游戏,合着琴声,在人群中牵着他的手跳起了舞。 “等等……”叶知昀连点反应的时间都没有,随着他的动作东转西转,像是提现木偶,两个人胡乱地扭成一团,从这一头溜到那一头。 旁边的人群看着将军和青鬼两个不正经的舞姿,全是乐不可支的哄笑声,乱七八糟的鼓着掌,笑到岔气还叫嚷道:“面具!快摘面具!” 李琛修长的手指顺着少年的下颌,轻轻触碰他的唇角,一路向上,落在冰冷的面具边缘。 叶知昀看着他面盔缝隙里的眼眸,他的瞳孔颜色渐深,宛若一块沉入湖水里的玉石。 两个人对视,叶知昀想到刚才的吻,脑海里就一团乱,倘若李琛摘下面具,发现扮成青鬼的人是他,会有什么反应? 再往后想下去就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,打了一个寒颤,连忙按住李琛的手。 底下的人群等待了许久都没有动静,不满的嘘声一片,“怎么还不摘啊,按规矩就是要摘面具的!” “就是个游戏罢了,别玩不起啊?” 叶知昀骑虎难下,李琛倒无所谓,扭头对众人道:“那就换成惩罚我吧。” 说着,在叶知昀愕然的目光中,他把玄铁面盔摘下,往人群里一抛,下方无数人惊声喧嚣四起,还有人伸手去抢那面盔。 李琛仰头大笑。 他身上只剩下肩甲和护臂,长发束起,微微躬身,对面前的少年低声道:“帮你挡了一劫,有没有奖赏?” 叶知昀知道明日关于世子流言蜚语定会更加浓墨重彩,无比后悔在这风尖浪口跟他来玉衡楼。 他挠了挠脸,干巴巴地咳一声,转头看看有没有出口,再待下去,当朝探花郎的身份也要保不住了。 李琛又凑近了些距离,用一种近乎调戏的口吻道:“怎么?连点感谢的意思都没有?不用金银财宝,来香一个就好……” 话没说完,少年忽然伸出手按住他的肩膀。 男人怔了一下。 叶知昀凑近他耳边,鼓足气,用最大的音量喊道:“——世子!清醒清醒,我是叶知昀!” 外界还在欢声笑语,两人之间的气氛却陷入死寂。 李琛默默盯着他。 叶知昀等着他的反应,对方打了哈欠,一副神志不清的样子,“啊,你说什么?” 少年准备扯着嗓子喊了,不料李琛道:“啧,头好疼……” 接着,他脚步虚浮的原地晃了几下,像是终于撑不住了,浑身力气一松,眼睛一闭,一头倒在少年身上。 “什么……”男人忽然压过来,叶知昀根本撑不住他,趔趄间向后倒去,两个人一起摔在地上。 叶知昀非常怀疑他有故意装死的嫌疑,奋力从他身下爬起来。 众人见他们倒下,又是一阵笑,唤来楼里的仆役把两人送去房间。 叶知昀坐在屋里,四周总算安静下来了,他揉了揉脸,按捺下乱七八糟的心思。 接过仆役送进来的水盆,拧了一把布巾,凑到床边,李琛躺在床榻上,已经睡熟了,头微微偏向一侧,面容微微带倦色,酒气未消。 叶知昀把他给收拾妥当,才到一旁把面具和青鬼毛发和袍子给脱下,想了想,把这堆东西全部丢出去。 外面的天色已经黑透了,他本来还打算回府,现在时辰太晚,暂且在这里休息一夜吧。 屋里虽然只有一张床,但两个人睡都不会挤,叶知昀犹豫了一下,还是决定打地铺凑合,不消片刻便陷入沉沉的睡梦中。 月光从窗阁倾泻而入,他朦朦胧胧地感觉有人走近,把他抱了起来,放在床榻上。 那一夜叶知昀睡得不太安稳,总感觉黑暗从四面倾覆而下,滞涩得透不过气,想要从睡梦中醒来,却无法睁开眼睛。 到了清晨,他才从满是黑暗的噩梦中醒来,猛地坐起身,捂着头看向外面,一片光线明亮,李琛正坐着桌前,提着茶壶,似乎精神不济。 他抱着被子,注意到自己从地板挪到了床榻上,喃喃道: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点点头,“醒了?要不要再眯会,一会儿饭上来了叫你。” “昨晚你……” 李琛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惊讶,道:“昨晚怎么了?唉,我喝得太多了,现在头还疼着呢。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李琛却像是被他激起了好奇心,一个劲问:“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吗?” 叶知昀连忙摆摆手,“没有没有。”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那只是个意外,不要在意不要在意,掀开被子下床,走了两步才发现青鬼的袍子被他扔了,现在没有外袍可以换。 他心里咯噔一下,视线无意中一扫,注意到案几边放着叠得整齐的新衣服,他微微眯起眼睛,扭头看了眼世子,没有多说什么。李琛足足在玉衡楼纸醉金迷三日。 三日后,叶知昀总算知道他为什么有恃无恐了。 现在朝堂上的争斗根本无关紧要,胡人率领三十万大军从北疆杀了过来了。 一夜之间连下三城,逼近幽州。 消息传回长安,满朝死寂。 更糟糕的还在后面,叶知昀听见翰林院的同僚道:“北疆十万守军被潘志遥抽调两万,正从邢州绕回洛阳,前线战死那么多人,他竟然还不顾君命,想着苟且偷生……” 如今朝中将领稀缺,潘家党羽皇上更是不敢动用,兵部还由燕王把手,派军支援幽州加紧商议中,李琛自然被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去了,也没人有心思去追究他。 现下形势严峻,胡人大军步步迫近,还要确定潘志遥在洛阳拥兵自重,是否投敌叛国,晋原帝才发现这帮子朝臣全是酒囊饭袋,仗还没有正式打一场,就嚷嚷着议和了。 就连数日后的皇后生辰也没了往年的半点热闹。 叶知昀跟着严恒一起进宫,穿过鸟语花香的游廊,他问:“宫里是不是抓住了卧底?” 第49章 “对。自从上次皇上问罪世子后, 就开始在宫里挨个搜查,找出来三千两银票,就是潘家收买卧底的证据。”严恒道。 叶知昀道:“难怪潘志遥这么清楚宫里的动向, 那个人是谁?” 今日是徐皇后的生辰, 按照往常的习俗是宴请群臣,共饮同欢, 今时战事紧张,宫里只有宫女们简单张罗布置。 即使如此, 依然有不少人把贺礼源源不断送来, 徐皇后担心铺张, 还为此特地下诏百官免贺。 李琛不在其列,早一步进宫了,那八幅画他好不容易集齐, 就等着给徐皇后一个惊喜。 他哼着小曲迈进大殿,迎面宫女欠身行礼:“世子稍等,皇后娘娘还在后殿,片刻就来。” 李琛颔首, 抬起一看,发现殿里除了忙碌的宫人,还立着金吾卫长史张孟, 此人虽然官职不及严恒,但近来在皇帝身边甚为得宠。 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” “皇上还在御书房商议政事,令我来给皇后娘娘送贺礼。”张孟那双三角眼一眯,披甲持剑, 吊儿郎当地朝他点了下头,算是见礼,“世子,您送的礼是倪珽老先生的画?” 李琛的动作一顿,他看向张孟,顿了数息,转过身,示意身后的侍卫把画放在案几退下去,淡淡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您从潘家老五手里截画的事嘛,咱们金吾卫掌管城防总是多多少少听过说一些。”张孟细细打量他的神色,“那张山水图从潘家出来就一直在您手上吧?” 李琛动作定格的时间更长了,他低头注视着卷轴,“那是要献给皇后娘娘的贺礼,当然一直在我手里,怎么?” “哎,我就问问。”严恒的脸色不变,眼神却转向立在一旁的宫女。 宫女收到他的视线,屏息静气地退了下去。 另一头,叶知昀和严恒穿过拐角,便见几个金吾卫拖着一个肥胖的太监,满是不耐烦地向前走去,为首的将领喝道:“安静点!” 那太监还在不停地喊冤,沾了一身尘土,挣扎间袍子都给拉扯起来了,“冤枉啊!我真的没有给潘家传递消息!我绝对不敢背叛皇上啊!” 严恒不咸不淡地道:“看,就是他。” 离近点,叶知昀这才发现他竟然是郑柏,当初他屹立在晋原帝身边时,可谓是风光无限,就连官员见了也要巴结几分,现在却像是袋垃圾般被金吾卫拖拽。 正感惊奇,几个金吾卫朝这边行礼,郑柏也瞧见了他,连忙向他这边嘶喊道:“叶公子叶公子!救我!求求你救我一命!” 叶知昀心道:“我为何要救你?” 严恒也冷冷道:“事到如今死罪临头,还以为有人能救得了他!” 郑柏犹自不甘心地挣扎喊道:“——叶公子!画!画!” 严恒莫名其妙,和叶知昀继续向前走,少年刚刚迈了一步,突然记起了什么,脸上的风轻云淡尽皆退散,浑身都僵硬了。 画?什么画?难道是事关潘志晰的那幅? 他骤然回过神,“等等!” 几个金吾卫停下来,面面相觑,显然搞不清楚状况,为首的拱手问道:“大人,怎么了?” 郑柏紧绷的神经一松,肥胖的脸上露出喜色,紧紧注视着少年,等待着他的话。 严恒碰了碰少年的胳膊,提醒道:“他是皇上下令处斩的人。” 叶知昀停顿数息,脑海里转过无数念头,对金吾卫缓缓道:“把他交给我,你们先下去,皇上那里我会交代。” 严恒惊讶道:“你说什么?你真的要救他?他可是犯了重罪,皇上……” 叶知昀抬手打断他的话,“严兄,我有要事问话,请你……不,求你帮我这个忙,若是有什么罪责,我会一力承担。” 严恒听到这话,也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,他朝几个金吾卫摆摆手,“按叶大人说的做。” 金吾卫们虽然不明所以,但还是犹犹豫豫地松开郑柏。 叶知昀快步走过去,拍了拍郑柏的肩膀,“跟我来。” 郑柏连忙应了一声,拖着身体从地上爬起来,跟上他。 两个人走到僻静处,叶知昀注意四周没有旁人,才道:“说吧,什么画?” 以郑柏老奸巨猾、在宫里待了五十多年的能耐,到了临死之前,居然找他做救命稻草,定然是知道什么重大的要紧事。 郑柏从金吾卫手底下逃脱出来,还有心思露出笑意,脸上的褶皱愈发深刻,“嘿,叶公子,您今日见到了咱家,真是天大的幸事。” 明明是叶知昀冒了巨大的风险救他,他一句话倒把是非颠倒过来了。 叶知昀道:“幸在哪里?” 郑柏笑道:“落在潘志晰城外宅院的那幅画,有人送进宫里来了。” 叶知昀顿时脸色变了,“什么?” 他的心思一瞬间千回百转,当初他临摹的那幅画的确没有拿回来,就算是疏漏,但世子随后把整座宅院都给烧了,一切化为灰烬,事后也没有查出什么,怎么时隔这么久,会有人带那幅画进宫? 他喃喃出声:“这、不可能……” 郑柏道:“千真万确,是咱家从皇上那里偷听来的,皇上昨日收到一封密函,随即召见一个江南商队的商人。那个商人正是当初逃出宅院的江湖人,逃之前因为贪心,还偷走了宅院里的好些名贵摆设和书画……” 叶知昀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。 那幅画正是杀害潘志晰的证据,临摹的画作寻常人看不出来,但有一个人是例外。 ——精通书画的徐皇后。 晋原帝只需要一查就会清楚,真迹一直在世子手里,临摹之作也只会从他那里流出,定会揣测策划杀害潘志晰的人是世子。 就是因为潘志晰的死,潘家和皇家才走到了鱼死网破,损失惨重的这一步…… 他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,可画卷与世子息息相关,对于挑起事端的背后之人,这是何等的狼子野心,碎尸万段都不足以泄愤,皇上又会怎么做…… 叶知昀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这种纰漏,隐藏在暗地,一直到最毫无防备的时候给他们致命一击。 好半天,他才听到自己的声音:“等等,皇后娘娘是世子的姨母,她会帮世子,她不会说出来……” 他看见郑柏摇了摇头,目光里带着叹息,“叶大人,我只能帮你到这一步了——皇后娘娘前不久被太医诊出喜脉了。” 难怪上回周越事发,皇后娘娘那边称病。 一旦诞下皇子,就是晋原帝如今唯一的孩子,未来的太子,甚至皇帝。 皇后娘娘又怎么会帮助一个危及皇权的逆臣贼子呢? 退路被堵死,他对四周的感知都茫然了,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:叶知昀,你闯大祸了。 大殿里弥漫着荼芜香若有若无的芬芳,案几上摆了一壶酒,几个杯盏,一堆古朴的画卷,为了不显陈旧,卷轴还特地装裱了上好的玉石。 宫女们拨开帷幔,搀扶着徐皇后缓缓走了出来。 张孟立刻起身笑道:“娘娘,皇上吩咐小的给您送贺礼来了。” 徐皇后向他微微一笑,目光转向李琛,道:“瑾行,也来送礼了?” 李琛也笑:“娘娘,今年送的什么你绝对想不到。” 徐皇后在他对面坐在案几边,露出了一个好奇的神色,“年年都是你的礼最有心,去年那会儿,你训练你那只海东青耍了好些花样,精彩极了,引得宴会上满堂哄笑,到现在我都记得清楚。” “是啊。”李琛似乎回忆起了什么,笑容渐渐平静,“应该的。” 这么些年,他娘燕王妃当时为了保护皇后,死在刺客的刀下,燕王又镇守洛水在外,唯一给予过他属于亲人那份关爱的人,也只剩下皇后了。 少年那段时期,他独自面对的人情冷漠,熏心利益,是皇后把他接到宫里来过年,在府里染了风寒,躲在被窝里想着凑合一下就过去了,还是徐皇后亲自去照顾他。 李琛做了许多混账事,在后面帮忙收拾烂摊子的还是皇后,有时候她解决不了,就去找还是楚王的晋原帝,百般恳请他帮忙。 她膝下无子,把姐姐的孩子当成了亲儿子疼爱。 那会儿,一点点温情都让他甘之如饴,对于如此厚待更是感恩戴德。 “知道娘娘喜欢画,倪珽老先生仅剩的八幅遗作。”李琛点了点堆放在手边的卷轴,“献给娘娘。” 徐皇后眼里露出一丝牵强的惊喜,可是很快,她就调整好神色,展开画卷来看,笑容止不住,“真没有想到倪珽老先生去世五十年后,你还能寻到他的遗作。” 李琛道:“也就是打着王府的名号派手下去寻。” 徐皇后端详了好一会儿,才放下画,抬手抹了抹有些湿润的眼角,“瑾行,你送的这份礼太重了,能够一睹名画,实在是今年以来最值得高兴的事,还要多谢你。” 旁边张孟眼里带着深意,道:“娘娘,还有陛下的礼呢,您看看?” “先放在那。”徐皇后端起酒壶,斟了一杯,“瑾行,来。” 那杯酒推到李琛面前,酒面泛着浅浅的波光,沉淀着诡谲杀机。 倘若晋原帝要除掉世子,不是件容易事,在不惊动燕王的情况下,更是难上加难。 但在李琛毫无防备的徐皇后面前,一切都轻而易举。 “是西域进贡的葡萄酒?”李琛伸手端起酒,递到唇边,正要饮下。 那一瞬间仿佛极慢,徐皇后的手指微微颤抖着,张孟满脸阴鸷,虎视眈眈地紧紧盯着李琛。 就在这时,殿门传来一道脚步声,神色各异的众人一齐看过去。 李琛喝酒的动作停下,看清了来人,笑道:“来了?” 一袭青袍的叶知昀不紧不慢地走进来,他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,微微颔首,“是啊,微臣见过皇后娘娘,张大人。” 徐皇后有些慌乱,一时没有说话。 叶知昀看向李琛,道:“世子,你不能喝酒的。”气氛不动声色地凝滞起来,两人的脸色骤然变了,张孟无声无息地将手搭在剑柄上。 李琛没有留意到他们,怔了一下,“为什么?” “你忘了上次在玉衡楼……”少年微微弯起眼眸,话点到为止。 就在李琛回味起玉衡楼那天的事,叶知昀已经走到近前,行云流水般接过他手里的酒。 在皇后和张孟的面前,少年做了一个没人想到的举动,他端起酒杯,没有半点犹豫,一滴不剩的饮尽。 “世子酒量不好,还是微臣代饮吧。”叶知昀将空酒杯放在案几上,发出轻轻一声脆响,仿佛溅起空气中无形的尘埃。 大殿里一片安静,他抬起袖子抹了一把唇角的湿痕,平静拱手道:“世子,严将军还有事找我,先来跟你打声招呼,等会见。” 不等回答,他转过身,向外走去,衣袂间带起流动的光影。 溶溶光线从殿门处落在白玉地板上,少年的脚步声成了大殿里唯一的声音。 徐皇后嘴唇微张,显然不知所措,就连张孟面对这种局面也忘了反应,手不自觉地都从剑上松开了。 李琛的面前摆着一个空酒杯,他也看着这个空酒杯,身后的叶知昀在一步步走远,他的视线放空,眼里还残留着刚才看到的那一幕。 ——少年袖角上沾染的缕缕鲜血。 第50章 在这座巍巍宫殿中, 皇后生辰之日,谁又能料想到会变成一场染血的鸿门宴。 那些画卷还堆在旁边,到了这一步, 李琛还有什么不明白呢? 那杯鸩酒是呈给他的。 少年不动声色地喝下, 帮他挡住皇后和张孟,就是在提醒他顾全大局, 现在最好的处理办法便是当做没有发生过,先逃过这一劫, 事后找由头怎么都好说。 李琛低着头, 脸上布满阴影, 在一片凝固的气氛中,突然露出两声嗤笑,透露着丝嘲讽的意味。 对面两人从他身上感受到一股难以言喻的森冷, 不由都变得僵硬起来,只觉寒气窜上背脊,眼睁睁地看着李琛笑着站起身,似乎是看到了什么笑话, 笑声回荡在大殿里。 男人边乐不可支地看着徐皇后,边一步步地向后退去,一把拉住快要离开的叶知昀。 少年喝了那杯见血封喉的鸩酒, 本就气力不继,五脏六腑如同火燎,每迈一步都耗尽了全身的力气,现在胳膊被拉住, 便明白世子还是知道了。 他疲惫地垂下眼帘。 “知昀啊……”李琛不笑了,声音里带着几不可闻的颤抖。 叶知昀的脑海已经一片迷蒙,呼吸也逐渐滞涩,听见他的声音,想让他放心,依然应道:“世子,你别……” 他的话还没能说完,就有猩红的血液从他嘴角流下,染红了下巴和衣襟。 李琛的瞳孔微微颤抖着,从未有过地慌乱起来,连忙将叶知昀打横抱进怀里,“知昀?知昀?” 然而少年紧闭着眼睛,已经丧失了所有意识,无法再回应他。 李琛僵硬地伸出手,试了试他的鼻息。 紧接着,僵在原地的徐皇后和张孟看着男人猛地转过身,朝他们冲了过来,几乎说是暴跳如雷也不为过,“解药!解药在哪?!” 徐皇后愕然半晌,她从来见过李琛这种疯狂的模样,或许说,是如此的愤怒,一贯的嬉皮笑脸仿佛被怒火燃烧殆尽,露出野兽般凶残的面孔。 只听碰得一声巨响,厚重的案几被他一脚踢翻了,案几和杯盏哗啦啦地落在地上。 徐皇后吓了一跳,惊慌地向后退去,不自觉地解释道:“解、解药……解药在太医院,是姜太医他……” 李琛李琛根本没有时间等她说完,已经抱着叶知昀,转身向外冲去。 张孟完全没想到李琛会这样撕破脸皮,只觉得他疯了,回过神,他咬了咬牙,那么也没有装模作样的必要了。 顾不得安抚皇后,他跳过案几,来到阴云密布的殿外,对着巡守的金吾卫厉声命令道:“李琛刺杀皇后未遂!罪证确凿,快抓住他!” 那一队金吾卫全没反应过来,张孟又骂骂咧咧地吼道:“耳朵聋了?!快快快!抓住李琛!” 金吾卫们这才向前追去,他又去派了一个宫人给皇上传消息,自己则去调遣禁卫围住太医院。 剩下皇后一人跪坐在一片狼藉中,怔怔地看着滚落在地的画卷,眼里泪水摇摇欲坠。 天有不测风云,大雨倾盆而下,仿佛整个皇宫都蒙上了一层灰暗,雨水汇聚成洼,溅起无数水花,上百名士卒披甲持锐在大雨嘶吼着前冲,远远一看,像是数之不尽的黑点在追逐着最前方一道人影。 寒风从四面八方涌来,李琛浑身都湿透了,下巴不断往下滴着水,眼前根本看不清路,他跑得太快,还被石阶狠磕了一下,膝盖撞在尖锐的石头上,整个人剧烈地一晃,重重地单膝跪倒在地上。 他没顾及身上的伤口,连忙去看怀里的叶知昀,少年的脸上毫无血色,呼吸也变得几不可闻。 此刻离身后杂沓的脚步声迅速逼近,他喘了口气,趔趄着冲进前方不远处的太医院。 砰地一声甩上门,放下门栓,屋里煮药、写方子和翻阅典籍的太医们惊讶地一齐看向男人,纷纷道:“世子,您这是做什么?” “出了什么事?这是太医院!你不能擅闯!” 李琛把叶知昀平放在桌上,气势凌厉地大步朝太医们走去,一把揪起最中间那位的前襟,厉声道:“姜太医——是你制的毒.药吧?” 姜太医惊慌失措,“那是皇上吩咐,臣、臣只是按照皇上的意思行事……” “不管谁的吩咐!你现在只要记得一件事,救不了他你就死!”李琛的面孔冷硬逼人,把对方推向桌子。 姜太恐惧至极,丝毫不怀疑若是敢说一个不字,下一刻就会人头落地,只能照做,颤抖着去诊治叶知昀。 外面的禁卫已经开始撞门,随着一声声重响,门栓从中间裂开,一屋子太医都噤若寒蝉,李琛随手找了一把短刀。 嘭地一声震耳欲聋,木屑四溅,密密麻麻的箭矢裹挟寒风和雨水从门的缝隙中飞了进来。 李琛要是躲得慢一步,就成了马蜂窝,躲在一扇门后,手里刀锋指向姜太医,那目光分明在说对方绝对会死在他之前。 姜太医连忙加紧了手上的动作,将药材倒进砂锅中,慌忙道:“只要一炷香的时间,煎好药给他服下就行了……” 门外已经有金吾卫闯进来了,空气里溢满了盔甲刀兵的铁血气,喧嚣声沸腾,雨丝哗啦啦的撒入,李琛背抵着门撞回去,他那把短刀太钝,矮身一个箭步,抬手锁住第一个金吾卫的喉咙,对方当即挣扎起来。 他的动作却更快,瞬间抽出对方腰间的佩剑,从背脊刺进,从前胸穿透出。 金吾卫发出一声痛苦至极的惨叫,撕裂了雨幕,李琛一脚将人踢出门外,他手里拿到了剑,如虎添翼,雪亮的剑光横扫,无人能近其身,血腥味四溢。 在外面张孟声嘶力竭的喝令下,又有几个金吾卫冲了上来,从背后朝男人扬起剑锋! 李琛骤然回身,他的剑光来得更快,刹那间如履平地般削断了对方的手掌,剑刃顺势从肋下刺进血肉,响起骨头断裂的脆响。 他拔了一下,没有抽出卡在骨头里的剑,身后袭来的风声已至,他只能空手与那个金吾卫相搏,对方亦是力气极大,身手不凡,李琛竭尽全力,面目狰狞,一把揪住他的头发,按住对方的脑袋重重往门上撞去! 雨水浸透在两个人身上,重击之下对方直接昏倒,同时李琛回身抽剑,抹了紧接而来偷袭者的脖子。 惊骇和死寂在空气里蔓延,尸体横陈,鲜血肆虐,这下子再没有敢上前。 雷鸣电闪,光影明明灭灭,李琛站在大开的门前,身影倒映在雨地上,从头到脚都是血迹,泛着浓重熏人的戾气。 太医院外围满了密密麻麻的金吾卫还有一些禁卫,张孟看着这一幕,瞳孔紧缩,满是不自知的畏惧,过了半晌,他才咽了口唾沫,劈手命令道:“放、放箭!” 第51章 千百箭矢如同代表死亡的乌鸦张开的羽翼, 带着血雨腥风凌厉地席卷而来,李琛已经没有退路,躲在角落里的太医们都僵成了木头, 炉子上的砂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, 姜太医着急地拿着扇子侍弄。 雷雨交加的轰鸣淹没了利刃破空的声音,所有的士卒都在拉弓搭箭, 在大雨中嘶吼着奔跑走动,铁锈味四处弥漫。 等到动静稍微平息一些时, 门前的男人无法再站起身, 身边无数躺着断裂的乱箭, 血液一缕缕地散开,溶入流离不定的雨水中。 他单膝着地,以剑支撑着身体, 身上的衣袍都划破了数道血口子,腹部的伤口源源不断地涌出血液。 似乎连抬起头都费力起来,他正剧烈地咳嗽着,唇齿溢满鲜血, 鬓发散落,背脊颤动,显然狼狈至极。 炉子上的药终于煎好了, 姜太医如蒙大赦,都顾不得上烫,赶忙去把药汁倒进碗里。 李琛断断续续的声音传来,“你先……” 他的声音不大, 姜太医立刻明白是在对自己说话,紧张兮兮地望过去,男人却没有看他,全部注意力都在提防着金吾卫的流矢和刀剑。 关键时刻姜太医一个激灵,明白了对方的意思,他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解药,这是要他先喝一口试药。 他正要喝下去,不料下一刻巨响震耳欲聋,幸亏他手稳,不然这一碗药得全吓撒了,木屑和碎石四处乱飞——身边不远处的窗户和一半墙壁全被铁弩箭击散架了。 金吾卫森严肃杀,从破口处杀进了太医院,张孟站在外面弓箭手的包围里,阴鸷地命令道:“继续放箭!” 李琛面前人影晃动,他强撑着站起身,朝桌子上的叶知昀走去。 刚刚伸出手,肩膀处爆开一朵血花,一支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,还在闪着寒芒。 李琛踉跄了一步,没有倒下,他看向姜太医。 姜太医面对他的目光,慌忙地想把药给叶知昀喂下,可金吾卫已经冲了过来。 李琛将手里的剑掷了出去,正中那人的脑袋,此刻他离少年只有几步,每走一步就有血液从脚下蔓延。 从外目睹这一幕的张孟咬紧了牙,“还敢走?” 他挥手从下属那里夺了弓箭,拉开弦,对准李琛一箭射出。 姜太医把药给叶知昀喝了下去。 李琛捂着腹部倒下,金吾卫当即抓住机会按住他的肩膀,反扣住他的胳膊。 张孟像是得胜的将军,领着乌压压的下属们迈进门,大声笑道:“世子,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,你不是横得很吗?” 被押住的李琛抬起头,他这会儿连喘口气都像是破风箱,看人的眼里竟然充满了邪性的光,嘴角微微勾着,弧度宛若一把淬了毒的刀。 张孟的表情僵住,掩饰不住的畏惧,他竭力压制住,冷笑着道:“李琛,你要知道你能横的本钱不过是皇上给你脸,给燕王脸,没有你爹的身份,没有陛下的容忍,你以为你还是个什么东西?” 李琛不出一言,依然以饶有兴致的目光盯着他。 见对方根本把他当做跳梁小丑,张孟恼羞成怒,“死到临头你还嚣张什么?是不是以为还有报仇的机会?别痴心妄想了!我张孟今天不仅是得罪你,我还要杀了你!” 李琛道:“张大人,求求你饶我一命,只你放过我,我给你当牛做马都行,求求你!我给你跪下还不成吗——你是想听我说这种话?” 对方言语里溢出的嘲讽,让张孟的胸腔瞬间被怒火填满,“你、你!” 他手背上青筋暴起,一把抽出佩刀,看样子恨不得立刻斩掉李琛的头颅,左右四顾,他忽然看到了躺在桌上昏迷的叶知昀。 像是找到了对方致命的弱点,张孟阴冷地笑了起来,“哈哈哈,李琛,你不是想救他吗?放心,你死之前,绝对能亲眼见得到他人头落地!” 李琛的脸色一寸寸地变了。 张孟持着刀,一步步向前叶知昀,刀锋悬在少年的胸膛上方。 李琛握紧拳头,眼底阴沉凝聚。就在刀锋挥下的那一刻,压制住他的守卫只觉得一股不可逆转的大力袭来,整个人顿时被掀翻! 一切在眨眼间发生,李琛左右的守卫向两边倒去,男人从混乱的人影中站起身,右手夺过金吾卫的佩剑。 张孟没有想到到了这种境地,对方竟然还能挣开束缚,惊骇地连连后退,还不忘挟持着叶知昀,吼道:“快快!杀了他杀了他!” 无数侍卫乱哄哄地向他扑过去,像是黑压压的蜂群铺天盖地袭涌,李琛挥剑挡开,然而就在这一触即发的时刻,门外响起一道厉喝:“全部住手!” 那是得到消息赶来的严恒,他知道事态严重,但眼前的场面仍让他触目惊心,那些金吾卫都在他的麾下,一时间之间都停下来动作。 屋里瞬间安静,严恒上前几步,按住张孟挟持着叶知昀的手,怒道:“你是疯了不成?!” 张孟完全不管对方是自己的上级,拿着剑乱比划,唾沫星子横飞地对他吼:“这是陛下的命令!我是奉命行事杀了李琛!” “杀人归杀人!你看看你搞出多大的阵仗!从后宫追到这里拆了太医院!连重弩都抬出来了,现在人尽皆知,宫廷大乱!” 顿了数息,张孟微微眯起眼睛,仍然抓着叶知昀,“严恒,别以为你是统领就了不得了,现在陛下最信任的金吾卫是我,陛下诛杀李琛的圣意,你难道还敢违抗吗?” 严恒微微偏头,吩咐道:“金吾卫听令,将世子及探花郎押入大牢,听候发落!” “你竟敢……” 他的目光依然看着张孟,一字一顿道:“传皇上口谕。” 张孟不敢置信地回望他。 身后李琛把剑一丢,向他们走来,两边金吾卫纷纷退开。 一见他走近,张孟当即把叶知昀放回到桌子上,持刀对着男人严阵以待。 李琛根本没看他一眼,伸出手试探性地触碰少年的脸,冰凉的指间摸到一点温热,只留下一道血痕。 他把叶知昀打横抱在怀里,无声而缓慢地向外走去。 金吾卫跟在旁边,把他们押入兵部大牢,关在最深处的囚房里,情势紧张,严恒不便多露面,派了太医来给李琛包扎,这个男人就像铁打得一样,从深可见骨的伤口里拔出箭矢,血流如注,都像是感觉不到般。 太医又给叶知昀诊了脉,面对李琛摇了摇头,“毒性太烈且,又侵入五脏六腑,能不能醒来要听天由命了。” 李琛微微闭了眼。 牢房里只在墙壁上方留了狭窄的石窗,从隐约透露出的光线,可以看出已经到了晚上。 地面破烂潮湿,李琛靠在墙角,一直陪在昏迷的少年身边,抬起叶知昀的手指,慢慢摩挲着,呢喃道:“我还记得元年大雪见你那会儿,怎么到了现在,你还一点长进都没有……” 他自问自答:“很有长进了,都当上探花郎了,也长高了不少,就是骨子里执拗没变。” 叹了一口气,“小傻子,怎么一杯鸩酒说喝就喝啊,你身边有我,要你担什么事啊?” 他佯做释怀的口气,却始终带着丝丝怨念,“为了我,为了我……” 又道:“别人待你的好,就是应该的,企图要回报的都不是真心的,两个人之间总有一个傻子,还是我来当吧。” “为世子喝下那杯毒酒也是我心甘情愿。” 牢房里忽然响起一道沙哑的嗓音。 李琛愣住了。 不知何时,叶知昀已经睁开了眼睛,额头上布着细细冷汗,嘴唇苍白,眉心微微蹙着,眼眸却明亮如初,虽然虚弱,但还是对他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。 李琛想要说些什么,可是这一刻舌头却像是打了结,只顾着怔怔地看着少年。 叶知昀大概猜出发生了什么,看到男人满身伤口,血迹斑斑,觉得胸腔里像是漏了一个大洞,四面八方透着风,涌出难以消磨的心酸来。 “世子……”他哽咽道,抬手遮在脸前,咬着牙忍了一下,还是红了眼眶,冒出大颗大颗的泪水,“是我的错……” 李琛望着他,那平时里冷厉的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,心里柔软一塌糊涂,轻轻抹去他脸上的泪水,“怎么还哭了。” 第52章 “要不是我一意孤行, 你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……”叶知昀眼底水雾弥漫,虽然竭力按捺,声音仍然带着些许颤抖。 “从殿试的刺客到周越到现在, 天下那么多人误会你, 我知道,其实并不是这样。” 越是靠近世子, 他越是能看清那份玩世不恭下的真实一面。 “如果我没有挑起朝廷纷争,世子你就不会卷进来, 也不会落得这般众叛亲离……”汹涌而来愧疚几乎快把他整个人淹没。 “也只有你会这么想了。”李琛苦笑道, “你这条路, 是燕王府铺平的,我也有责任。” 他把少年脸上的泪痕擦干,叶知昀压制不住的一抽一噎, 看着他的动作。 “世子,为什么,明明我做的那些事情……” 李琛摩挲着指节,“你是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阻止你?” 他往后一靠, 望着上方,叹了一口气,“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, 也是第一回任官外派,你应该听说这件事。” “下到江南,官员簇拥,把一切都安排得歌舞升平, 可是我独自出城,乡间村庄饿殍遍野,民不聊生,一路上所见气煞我也。”李琛脸上的表情很淡,但目光深沉,眼里带着丝丝回忆。 叶知昀静静地听着他的话。 “我一查,发现这些官吏搜刮民脂民膏,贪污朝廷粮饷,受贿上级权贵,把百姓潦倒的事态强行镇压下来。他们金银财宝享之不尽,百姓为求生易子而食。” “我花了三个月的时间,搜集查找他们的罪证,这就像是个无底洞,越查越深,势力之间盘根错节,三十九个大小官员铁证如山,还有一部分没有揪出来。” 李琛道:“我把他们全部收押大牢,先打算给朝廷写份奏章陈明事态再行处置,可是还没有送上去,先帝那边就得到了消息……喝令我立刻回朝,不准再追究。” “结果丢了官职,江南官员门阀安然无恙,仍旧夜夜笙歌,百姓仍旧为斗米生来死去。” 李琛的眼睛看着他,“你说,我做错了吗?” 叶知昀没有回答,换做一个三岁小儿也知道世子的所作所为没错,可正确的事情总是引人嗤笑,对错只不过是圣贤书,行走在世间都是凡人,任谁也无法撼动分毫。 “潘家揽权怙势,已有谋逆之意,他们和皇权注定只能存一,你的做法打开了互相残杀的局面。”李琛道,“固然现在,朝廷之上危如累卵,但难道继续维持表面的平和,让潘家日益壮大,最后一口吃下皇权才叫对吗?” “那,”叶知昀低声道,“世子周旋朝堂多年,想要什么样的局面呢?” 李琛道:“所求不多,平衡二字罢了。” 在皇权和潘家之中制衡,现在也正是他所做的事情,可是这种平衡本就保持不易,更别说胡人大军压境,生灵涂炭。 命数仿佛再也不站在大晋这边,内忧外患,狼烟四起,仿佛已经到了倾颓的绝境。 叶知昀不由沉思下去,李琛却拿冰凉的手指的戳了戳他的脸。 没管他的动作,少年继续问道:“那接下来,朝廷是不是要派将领去守……” “接下来,该用饭了。” 应着李琛的话,大牢里的狱卒给他们送了饭菜,大概是严恒交代过,往常都是馊菜馊饭,这次是一菜一汤,大白馒头冒着热气。 李琛挖了一勺汤,自己喝了一口,再递给叶知昀,“趁热喝。” 叶知昀盘腿而坐,他的身体还很虚弱,脸色苍白,嘴唇也毫无血色,接过碗,顿了顿道:“世子,还是你喝吧。” 李琛笑起来,抬手似乎想拍拍他的肩膀,但是又收回去,“别当成最后一顿饭一样,不然……你喂给我喝也成。” 叶知昀抬眼和他对视。 李琛讪讪一笑,扭头去拿白馒头,还嫌弃道:“牢里吃得也太糙了,幸好来之前,咱们在玉衡楼风流了三天,正所谓……” 话没有说完,嘴里塞进一口热汤,面前少年正举着勺子。 叶知昀看着他,“还要吗?” 李琛声音模糊地应道:“要。” 又补充道:“其实汤做的还成。” 叶知昀饶是心情沉重,还是被他逗笑了两声。 晚些时候,他用太医留下来的瓶瓶罐罐,给世子换了药。 两天后,狱卒带了一个人过来。 燕王站在门外,他这些时日想必焦头烂额,眉梢眼角都是劳碌的痕迹,目光看向他们。 叶知昀说不出话来,李琛和他爹隔阂甚深,也不吭声。 三人相对无言,许久,燕王朝狱卒摆了摆手,狱卒便将手里的食盒交给他,退下了。 “过来吧。”燕王也不嫌地上脏,坐下后打开食盒,里面竟然是一壶酒,此时此地,不由有几分断头酒的嫌疑。 他取了几个杯子,隔着木栏,叶知昀和李琛在他对面坐下。 “朝中正在处理战事,刘老将军战死北疆,被达奚列斩去了头颅,现在正忙于商议派哪位将领顶上。”燕王给他们斟满酒,自己先喝了一口,“待过两日,局势稳定,你们就能出来了。” 叶知昀如鲠在喉,无声地喝了那杯酒,只觉得无比辛辣。 李琛盯着浮空中的尘埃。 燕王没有提画和徐皇后的事情,而是对叶知昀道:“还记得,元年那会,你第一次到王府,在御书房里见到我,有话没有说完,其实你想问什么,我都知道。” “殿下……”叶知昀怔怔地看着他,那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,最开始丧父失母的他,对待有牵连的一切都存着一股怨气,就连燕王也是,可他明白,在那个风尖浪口救他,已是仁至义尽,不该存着任何怨念。 “你想问我为什么没有救下你父亲,还认下了弑父杀兄的楚王为帝,贪生怕死,上交兵权。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又点了点头,“当时是不明白的,的确想问,现在已经没有疑问了,在其位司其职,燕王殿下有自己的责任,无关生死。” 燕王脸上的纹路微微一动,眉目里积压的冷峻散去不少,“都说过多少年看事,又是另一种态度,你如今平安长大,考□□名成为探花郎了,我也算是对你爹有个交代。” 又是一杯酒饮尽,他站起身,目光落在李琛身上,“瑾行。” 李琛微微抬头,对上他的视线。 两个人之间静了片刻,这对父子的隔阂生疏再明显不过,叶知昀看着他们,燕王像是刚进王府的他一样,心里一堆话,嘴上却没有说出来,便转身离开了。 燕王走后,李琛的喉结微微滚动,脸上依然没什么变化,只是眼神露出了些端倪,像是一团燃烧正旺的柴禾被泼了盆凉水,无声无息地熄灭了。 “……世子。”叶知昀犹豫一下,还是道,“你应该和燕王好好谈谈的。” 李琛满不在乎地道:“别管他。” 果然,没过几天,就来了一队狱卒,毕恭毕敬地把牢门打开,送上干净的衣物和热水。 李琛和叶知昀出了大理寺,回到王府还没有一刻,管家来报金吾卫将军来见。 这个时辰严恒应该在宫里当差才对,叶知昀心里隐隐感到有些不详。 李琛正在弯腰给海东青喂食,头也不抬道:“叫他进来。” 很快,严恒急匆匆地走进厅堂,“五胡目前兵马最多的两股大军从长城以西和塞北杀来,现在雁门关已破,幽州不保,燕王殿下那日去牢里探望过你们后,就带兵去守北地了!”李琛道:“多少人?” 严恒飞快答道:“陛下给了燕王殿下目前能调动的五万兵马。” 李琛翻出地图,叶知昀凑过去一看,只觉得背脊发凉,喃喃:“五万京畿驻军拦不了胡人……” “谁去谁送死——”李琛咬紧了牙,想起燕王那天喊自己‘瑾行’的样子,扭头看向严恒,“这是老头子自己请命去的?” 严恒急道:“实在是没有办法,胡人过了北地再跨黄河就要打到洛阳了!” “我是在问你这是他请命还是皇上……”忽然,李琛意识到了什么,怔了一下,“他说了什么,皇上才会放我们出来?” 叶知昀心下一沉,也看向严恒。 严恒面对两人,脸色几变,低声道:“这件事和皇上无关,据我所知,你们被抓进牢里,潘家党羽当即上折子,想要致你们于死地。” “后来,燕王去找了潘家老二,不知道他们谈了什么,潘家人改了口供,称那幅真迹在世子前流经几手,临摹的赝品是更早之前流传出来的,皇上才下令放你们出来。” 能让潘家人改变主意,叶知昀简直难以想象燕王付出了怎么样的代价,才换得他们两个离开。 显然,李琛也想到了这一点,他顿了数息,开口道:“我要去一趟邢州。” 严恒大惊失色:“那边指不定胡人就打过来了,你去岂不是送死?” 第53章 李琛不为所动, “从邢州绕去潼关调军回援。” “没有皇上的谕旨你怎么能调遣得了潼关军?”严恒道,“再说了潼关是关防要隘,畿内首险, 皇上也不会同意下旨调军的。” “无论如何都要一试, 从北疆一带黄河沿岸上万百姓都从邢州往南逃散,倘若放任邢州失守, 胡人铁蹄踏至,每经过一城, 烧杀掳掠, 你想看到这样的结果?” 严恒愕然无言。 这时, 厅外传来一阵马蹄声,不知何时,叶知昀已经出去将马牵过来了, 少年凝重道:“燕王一定和潘家做了交易,用我们出狱……换他去领兵前线。若世子要去邢州,不能再耽搁时间了。” 李琛大步出了厅堂。 严恒看叶知昀也要离开,阻拦道:“叶兄, 你不能走,我来这里还为了一件事,皇上要召见你。” 偏偏在这种时候, 叶知昀握紧了拳头,看向李琛。 李琛道:“我先走一步,你好好待在长安……” “世子!”叶知昀道,“你去潼关调兵一定要带上我。” 潼关驻军现在在秦岩海将军麾下, 他曾经是叶朔烽的副将,叶朔烽在潼关令行禁止数十年,可以说,那里的将士全部都是叶氏一系。 李琛看着面前的少年,声音里带着一丝无奈,道:“如果可能,我希望你还是安安稳稳待在长安,不要牵扯进战事当中,但现在看来你似乎早就做好准备了。” “燕王殿下收留我在府里,现在面临大难,我总不能什么都不做,对吧。”叶知昀微微一笑,道:“世子我知道时间很紧,你不用等我,可以先启程,我解决完皇上这边的事,就出城去邢州。” 李琛道:“你一个人……” 严恒明白现在情势紧急,他看了一眼叶知昀,对李琛道:“世子放心,我会护送他去邢州。” 李琛微微吸了一口气,没有再劝说,翻身上马,漆黑的眼眸凝视着少年,“我走了。” 叶知昀点了点头,看着他离开后,跟随严恒进宫。 晋原帝依然高高在上地坐在御案后,他登基不过两三年,眉目间却已然没了意气风发,壮年衰老,两鬓参杂着白丝。 叶知昀跪伏在地,额头抵在冰凉的地面上,大殿玉楼金阙,恢宏至极,五脊六兽都在无声而威严的俯瞰着他。 听着上方传来的声音,叶知昀脸上没有变化,心里产生了一股荒谬感。 “朕已派人查清,画卷一事是潘家使的陷阱,进宫送赝品的人也是潘志遥的指使,朕明白你和李琛并没有涉及其中,他们此刻用心险恶至极,逼至死路,若再退缩,恐怕……” 到了此时此刻,他以为皇帝为胡人侵袭筋疲力尽,想不到他竟然还在想着内斗。 “那燕王殿下现在去……” “燕王。”晋原帝道,“总要有人去守前线,与胡人对抗,朝中没有比燕王资历更高的将领。” “正因为如此,燕王才应该被派往更重要的地方,比如守住黄河北岸,现在北疆军大溃,将领战死,幽州到邢州胡人最为集中,五万人抵抗不住……” “够了。”晋原帝沉肃地打断他,很快又缓和了语气,“这是燕王请命领兵前往,探花郎,你有你的职责,军务还是别插手了。” 叶知昀止了声音,沉默麻木地听对方说完了话,走出大殿。 外面严恒候着,问道:“陛下是什么旨意?” 叶知昀把圣旨递给他,“命我去洛阳当监军,即刻启程。” “……”严恒不可置信,“这不是把你送到潘志遥的刀斧之下?” “我去邢州。” 严恒看着少年擦肩而过,实在是无言以对,一个两个明目张胆违抗圣意,把皇上当空气,不由生出国之将亡的念头。 两个人把手头的事务交接一下,离开皇宫。 迎面王府的管家带了二十多个护卫赶来,还牵来一匹马和海东青,正是世子平时里悉心照料的如花和芙蓉。 叶知昀微微一怔:“怎么回事?” 管家道:“叶公子,世子吩咐了,这些人都负责保护您,海东青和这匹汗血马也留给您用。” 随着对方的话,海东青展翅飞起,落在少年的肩膀。 叶知昀无声地抚摸着它的羽毛,心里蔓延出一股说不上来的滋味,明白它们一向和世子形影不离,这次他却留给了自己。 寒风卷得城墙上的旗帜飒飒飞舞,策马加鞭出了长安,远方沃野广袤,再回首望去,那片繁华的城池已远。 严恒策马护卫旁边,叶知昀想起来了什么,道:“郑柏怎么样了?” “寻了个蹊跷处上报,皇上没空处理他,现在关进大牢了,守卫都是金吾卫的人,不会出差池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叶知昀道,“等再回到长安,你要当心张孟这个人。” 严恒点了点头,他早就发现张孟城府极深,且意图不轨,一直提防着。 行了一段路,他见叶知昀一脸沉思,想起对方是第一次离开长安,恐怕担心前路艰险,他也应该劝慰几句,以免气氛太过肃穆,便道:“我既然答应了,此次去邢州,我一定把你安全护送到世子身边。” 叶知昀还在忧心世子和燕王,“有劳你了。” 越往北上去,路越是泥泞,他下了马向前走,连着几个村落都荒无人烟,一片破落。 沿路没有寻到李琛的踪迹,叶知昀却发现前方有流民四处奔逃,神色慌乱,像是后面有洪水猛兽一般,叶知昀想上前问话,可流民们却纷纷惊慌失措地避开。 这一带应该已经出了魏州,快接近邢州了,他心里按捺不住的焦急,场面愈发混乱,逃乱的人数越来越多,这种情况再行北上,实在太危险了…… 天际黑云压顶,雷龙不断翻涌,豆大的雨水倾盆而下,叶知昀脚下的路积满泥水,就连马匹不愿再走,他硬是扯着缰绳前行,身侧无数村民奔走,耳畔尽是混乱的尖叫声。 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,听见人群中响起孩子刺耳无助的哭声,四处张望,却没有看见那个孩子身影。 严恒等不及了,随手抓了一个村民,在雨中被浇得几乎睁不开眼睛,厉声喝问:“你们逃什么?胡人打过来了?!” “三天前胡人就打过来了!如今邢州失守,他们沿着河北平原烧杀掳掠!”那村民提着包袱,“还不快往南边逃!抓着我做什么?” 听见这句话,叶知昀完完全全愣住了,“怎么可能这么快……” 严恒还想再问,那村民一把挣脱开,“趁着胡人还没到,还不抓紧逃命,再晚命就保不住了,胡人都是猪狗不如的畜生!” 叶知昀深深吸了一口气,把所有的情绪憋进胸腔里,翻身上了马,继续朝前赶去。 严恒连忙跟后面的护卫们挥了挥手,跟上去。 没过一段路,远处浩浩荡荡的军队护送着百姓而来,连绵的队伍看不见尽头,百姓应该是北边城池逃难下来的,拖家带口,随身带着粮袋行李。 为首的将军策马经过他们面前,稍稍一勒缰绳,“胡人今夜快要打过河北平原了,前线溃败,我等将士会护卫你们南下。” 叶知昀仰头看着他,“你是京畿驻军的副将吧?我是燕王府叶知昀,燕王殿下在哪里?” 将领原本还把他当做是普通难民,一听这话惊讶地打量他,和他身后的严恒以及护卫们,“你是探花郎?还有严将军,你们怎么从长安跑到这里来了?” 叶知昀不吭声,等待着他的回答。 将领顿了数息,脸色几变,从马背下来,肃穆地朝他行了个礼,“小公子,燕王命末将率五万大军护送北疆数州难民南下……他亲自领一千精骑,阻拦胡人大军于恒岭脚下,拖延一夜,在天明之际……战死……” 墨云中一道撕裂的雷鸣声震荡天地,仿佛在巨大的响动中一切都灰飞烟灭。 “他的尸身呢?”叶知昀听见自己的声音问。 那将领的声音颤抖着:“胡人把他的尸身喂给驯养的鬣狗吃了……” 叶知昀脑海一空,胸腔里像是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,争先恐后地撕裂而出。 到了此刻,国破家亡这四个字,才如此真真切切地展现在他眼前。 第54章 当初把他带进燕王府、鹤亭书院的燕王, 还曾亲手给他做饭,仿佛能够遮挡下一切风霜般高大,在边疆能镇守一方, 在朝堂能与潘家分庭抗礼。 他不会不明白这是一个致命的陷阱, 他却还是选择还来到战场,不仅仅是为了他和世子能够出狱。 还为了…… 叶知昀在大雨中浑身湿透, 他看着军队护卫着摩肩接踵的百姓,他们也浸泡在雨水里, 流离失所, 狼狈地望着他们, 没有人说话,只有雨声。 还为了这上万百姓安然无恙的南下。 朝廷内乱,皇权不稳, 宗亲世家纷争,胡人趁机祸乱中原,这其中半数的功劳都该归咎在他的身上。 叶知昀低着头,看着自己的手。 是他怀着一己私欲, 满腔怨恨,才酿成了今日的局面,他以为感情在前, 对错在后。 刨开来看,其实他和潘志遥也没什么区别,天生反骨,在杀戮和鲜血中, 踩着别人的尸体达到目的。 可人在世,责在身。 无论是燕王亦或是他爹叶朔烽,都是这世上最铁血最冷酷无情的人,在他们的眼里,自己的性命和感情都不重要。谁不贪图享乐,儿女情长,他们却能断绝舍弃。 生前身后,只有大晋国祚,天下苍生。 叶知昀突然生出几分想笑的冲动,回想起和祭酒一起下棋的光阴,他想赢的意图太重,胜负对他等同生死,祭酒却耐心将局面一再平衡,那是他唯一的退路。 洛阳,潘府。八月阳光落在池塘水面上,形成一片金灿灿的波光,庭院里假山清溪,花团锦簇,携着桂花香气的暖风徐徐,拂落了枝头的细碎花瓣,落进翠绿的水中。 少年倚在池塘树边,暖意曛人,他阖着眼眸,几乎快要陷入沉睡中,一边手臂无意识地垂下,指节浸泡在水里,流落出的鱼食被池中锦鲤争抢个干净,好几条还不甘心地去啄他的手心。 身后有人轻手轻脚地接近,从少年怀里抽了本书,翻开一页,还没有瞧见几个字,听见对方的声音淡淡响起:“还我。” 那人看着伸过来的手掌,白皙如玉,还带着水痕,便笑起来,把书卷递回给他,道:“知昀,这书里写了什么有趣的,让你整日随身挟带?” 叶知昀把书卷收进前襟,对上潘家嫡长子潘怀的目光,“不过是本杂书罢了。” 论起长相,潘怀应该就是话本子里的翩翩公子,玉树临风,可经过半个月的相处,叶知昀很清楚他骨子里的劣根性,和使不完的软刀子。 战事全面爆发之际,叶知昀跟随军队一起离开河北,护送百姓南下,严恒回到长安,他则奉圣旨来到洛阳,面见潘志遥,同意了当初他的提议。 依附于潘家,维持住了暂时的平和。 他来不及见上世子一面,皇上便李琛调遣到西北,授命为将,抵抗鲜卑和羯的大军,满朝皆以为纨绔子弟挡不住胡人兵马,李琛会如其父战死,谁知李琛竟然暂且稳住了局面,把胡人拦在玉门关外。 但形势仍不乐观,胡人的兵马还在源源不断地增加,这一次,他们吞下中原九州的野心到达了鼎盛。 面前,潘怀将背在身后的手抬起,指间挟着一封信,本该夹在那本杂书里,他盯着少年的神色,促狭道:“你看的不是书,是这封信对吧?是李琛寄来的?” 叶知昀着实对他无言以对,默默地把信拿回来。 潘怀问:“上面写了什么?” 叶知昀顿了一下,回道:“没有西北军务战况。” “我知道,是封家书嘛。”潘怀笑眯眯道。 其实上面只写了一句话。 战事平定,望归君侧。 叶知昀不打算跟他多话,转身正要离开,潘怀却一把拉住他,“等等,知昀,监军大人。” 叶知昀抬眼看他。 “太傅要我写篇关于从西北到黄河北岸的战事文书,可我从没目睹过战场,不知道从何写起,不知你能否帮我这个忙?” 叶知昀心道老狐狸生出来的小狐狸,怎么说也是新科榜眼,况且这天下战事的消息第一时间流入的地方就是潘府,难道他还写不出来一纸文书。 无非是折腾他罢了,倘若不答应,他估计还会找别的麻烦,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 叶知昀挑灯夜读,先把五胡的兵马和粮草辎重,以及在中原抢掠的货物理清,写到深夜,不由有些犯困。 潘怀还坐在他旁边,对方似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,意识昏沉,脑袋一点一点的,却硬是坐在这里不走,烛火映照他的侧脸上,犹如暖玉。 叶知昀不明白他的心思,他差不多快写完了,潘怀才醒过来,撑着下巴看着他,弯了弯嘴角,道:“要不要用点宵夜?” “不必了。” “可是我饿了。”潘怀微笑道,“你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什么吃的吧,没有的话,就劳烦你做点。” 叶知昀向外走去。 “等等,记得饭菜不要放葱姜蒜,但清香不能少,味道不能腻,鱼肉要入口即化,整鸡整鸭不破皮只拆骨,行吗?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当他是宫廷御厨吗? 他转身向厨房走去,洛阳这座府邸比在长安的太傅府还要气派几分,亭台楼阁,夜幕之中守卫森严。 他看着灶台上的食材,一阵犯愁,他下厨的次数寥寥无几,也就只会煮面条、炖土豆一些简单的菜式。 他也可以不理会潘怀的要求,随便应付,可事后对方一定又会变本加厉的使绊子,他倒不担心那些阴招,只是不想惊动到别人,尤其是潘志遥。 屋里的烛台烧到了底,四周陷入一片黑暗,叶知昀便去翻找备用的蜡烛。 这时,他的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。 他以为应该是守夜的仆役,没当回事,不料那人直接扭住他的胳膊,狠狠往后一别。 “谁?”他顿时一惊,还没有看清楚对方,一盏烛台往他跟前一凑。 借着光线,他看见面前这个人竟然是程嘉垣,考中进士后,对方便跟随潘志遥左右,回到了老家洛阳。 程嘉垣也有些惊讶,他刚进厨房就听到悉悉索索的动静,还以为是遭贼了,没想到会是叶知昀,道:“你在这里做什么?下毒吗?” 叶知昀闭了闭眼,道:“你先松手。” 程嘉垣这才讪讪地松开他,轻轻地咳了一声,向后退了几步,找到备用的蜡烛点燃,淡声道:“你不要在潘府随意走动,虽然你向潘志遥投诚,但仍四面环敌,他对你一直报以警惕。” “我知道。”叶知昀道,“你这么晚不睡,来厨房干什么?” “我来拿茶叶。”程嘉垣揉了揉带着血丝的眼睛,“潘志遥还在跟洛阳世族们商讨战事,现在没人能挡得住胡人,洛阳城恐怕也守不住,等他们打过了洛阳,后面即将沦陷的就是长安了。” 叶知昀道:“是在商讨带着那两万北疆军南下的事?” 程嘉垣冷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,道:“我最后奉劝你一句,这里不是长安,四处都是耳目,谨言慎行。” 叶知昀露出些许笑意,“这些年以来,你都是这样度过去的?” 程嘉垣没回答,转身欲走,却被对方拉住,顿时不耐烦地皱起眉,“你还有什么话要……” “你会不会做饭?”叶知昀看着他腰间的佩剑,“整鸡整鸭不破皮只拆骨的那种?” 第55章 “你是在跟我开玩笑?”程嘉垣反问。 “我说真的。” 程嘉垣和他对视数息, 深深皱起眉,正要甩手走人,忽然想起来了什么, 冷冷道:“这是潘怀的主意?” 叶知昀点头:“嗯。” 程嘉垣听府里仆役说过, 潘怀最近一直在刁难对方的事,他在帮和不帮之间摇摆片刻, 慢慢地,从牙缝里吐出来几个字, “仅此一次。” 叶知昀后退几步, 找了个小马扎坐下。 说起来, 程嘉垣的母族是洛阳富贾世家,也正因生意往来,潘家才留他一席之地, 凭着他自己的能力,还逐渐获取潘志遥的信任。 看他的动作,应该对做菜还挺熟练,习武之人, 刀工尤其精湛,快得留下一片残影,案板上只听咚咚咚的切菜声。 程嘉垣手掌一拢, 把切得薄如蝉翼的肉片放进锅里,再单独将葱、姜、蒜混入香油爆吵,只留下香油,再浇汁, 顿时一屋子都是四溢的香气。 等到他严丝合缝把鸡骨头拆了,其中半块皮都没掉,再煮上汤时,叶知昀看得都有些饿了。 不一时的功夫,程嘉垣已经做了好几道菜,在等待熬汤的过程中,他拿着块布巾,擦去手指上的水渍。 叶知昀有些犯困,便起身去泡了茶,递给对方一盏。 两个人默默喝茶,屋里陷入一片安静,叶知昀的精神稍微清明一些时,程嘉垣走到他的面前,面上依然是一片冷淡,抬手指了指灶台。 他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,微微偏头。 程嘉垣不耐烦地扬着下巴,似乎是很嫌他麻烦,亲自把灶台上的一盘菜塞到他手里,然后就走到一边站着了。 叶知昀惊讶地看着面前的一盘虾饺,“这是给我的?” 对方撇过眼,不吭声。 他忍不住发笑,拿起木箸吃了一个,虾饺要沾酱汁才好吃,可程嘉垣加了馅料,单是原汁原味就足够鲜美。 叶知昀吃了好几个,腮帮鼓鼓的,声音含糊称赞道:“我原本以为你刀法一定不差,没想到你厨艺也这么好。” 程嘉垣抱着手臂,“吃完了再说话。” 又静了一会儿,他扭头撇了眼叶知昀,垂下睫毛,盯着地面,道:“我听说你来洛阳之前,去了趟邢州?” 少年摇了摇头,“没有,到了魏州就难北上了。” “燕王殿下的事,你别,嗯……” 对方说到一半,就没声了,叶知昀抬头看过去,程嘉垣似乎想安慰几句,可估计没安慰过人,声音顿在嗓子眼里。 他忽然记起来,程嘉垣和他一样是寄人篱下,不同的是,对方小心翼翼步步为营,而燕王对他却是极其仁厚。失去了这个类似于‘家’的庇护所,对方想必很理解这种感受。 程嘉垣咬着牙道:“像燕王这种人,不该落得这般下场,胡人尤其是达奚列这个狗杂碎,胆敢进犯我大晋土地,屠杀无辜百姓,迟早有一天,我要把他碎尸万段。” 叶知昀无声地苦笑了下,达奚列可以说是匈奴不世出的奇才,联合五胡军队,对于战场变化高瞻远瞩,想要杀了他,谈何容易。 况且,现在最想把他碎尸万段的人,不是程嘉垣,而应该是远在西北的李琛。 前线战报不断传来,每一道都触目惊心,连潘府的幕僚都大呼惊险,叶知昀无法想象李琛这段时日是怎么度过的,只希望如信中所言,战事早些平定。 灶台上汤熬得咕噜咕噜响,程嘉垣盛进碗里,叶知昀接过托盘,道:“多谢。” 程嘉垣没有说话,转身离开。 叶知昀摇了摇头,回到别院,嘎吱一声打开了门,潘怀依然坐在灯下,持着那份文书的一角放在烛火上,燃烧的火焰逐渐升高,文书寸寸蜷缩,化为灰烬。 潘怀丝毫不担心自己的做法被撞破,在跳动的火光中,朝他露出一个微笑。 叶知昀冷眼看着他。 潘怀说是饿,可每道菜都只尝了几口,看见那道不破皮的整鸡,他低低地笑起来,也不知在想什么,最后把木箸放下,道:“还少了一道入口即化的鱼肉。” 叶知昀应付道:“厨房里没鱼了。” 一般人说到这里也就消停了,可潘怀大半夜的又提出要去钓鱼,还偏偏要稍上他。 叶知昀看着他眼底下的淡青,应了一声,想着那就耗吧。 等鱼上钩是个漫长的过程,潘怀的眼皮子越来越重,意识越来越昏沉,在沉静的夜色里打起了瞌睡,身体失去重心,无意识地倚在少年的肩膀上。 叶知昀纹丝不动,静静坐在池塘边,手里提着鱼竿,非常有耐心等到鱼上钩,池水微微荡漾,他才收线。 那条吊上来的鱼又大又肥,他吹了唿哨,夜里飞出来一只海东青,他把鱼抛给如花,起身随手把潘怀推到一边去。 对方睡得正沉,倒在冰凉的草地上都没醒。 叶知昀拍了拍袍摆得泥土,转身走了。 第二天一早,估计在地上躺了一夜,潘怀脸色不太好,这位前呼后拥的大少爷还发了高烧,十多个大夫围在身边,挤满了屋子,却非要让下人去传叶知昀。 叶知昀表示明白,转眼去取了黄连和苦瓜汁加进药里,亲自端到他面前。 潘怀大概从没见过他这么好的态度,坐起身,喝下递给的满满一勺药。 “……”潘怀常常挂在唇边的笑意消失了。场面静了一瞬,叶知昀当即拿着布巾捂住对方的嘴,防止对方吐出来,轮到他笑了,温和道:“少爷,苦口良药。” 潘怀定定地看着他,硬生生地咽下那口药。 潘怀生病的这段时间,叶知昀就清闲多了,他这个监军当到了今天,没见过半个兵影子,出个府也有人在后面跟着。 他本来打算去找沈清栾的下落,对方奉圣旨来到洛阳整合商队,叶知昀暗中搜罗了好几遍,都没有听说过城里有这一号人物。 九月初,胡人细作挟河东知县老小,逼迫知县献降,达奚列率大军占领河东。 此一消息传来,所有人都没有料到,包括潘志遥,这样一来,胡人兵马从中间切中,兵行险招,盘踞渭水,洛阳和长安都即将笼罩在铁蹄之下。 府里一早就陷入了一片鸡飞狗跳中,叶知昀走进书房,里面坐着潘志遥和潘家几个长辈,以及一堆幕僚门生,正商议着战事。 一个满门胡子的书生道:“应该从两面包抄,截断匈奴大军于潼关外!” 立刻有人反驳:“以我们的兵力何谈包抄?达奚列可是有二十七万大军!还有,西戎还在后面虎视眈眈,一旦出兵,他们就要扑过来咬断我们的喉咙!” “说什么没用的?不就是不敢打吗?那李琛是怎么率领西北五万驻军拦住鲜卑的?!” 一片吵吵嚷嚷,潘志遥也不动怒,等他们说完了才道:“胡人已近在眼前,潘怀,咱们洛阳有多少兵马?” 潘怀上前一步,“回父亲,洛阳守军再加上那两万北疆军,一共七万人有余。” 屋里顿时安静了。 实力悬殊太大,晋原帝还不一定派兵来援,现在重兵都在西边,等人来了,估计城也破了。 接着,潘志遥就宣布了带兵撤出洛阳,南下至长江后方。 叶知昀算是看出来了,对方巴不得胡人度过洛阳再踏灭长安,只要皇帝一死,天底下就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了。 潘志遥吩咐管家将这些年积攒的财物一并带走,而后转向叶知昀,道:“叶监军,留守洛阳的兵马共有两万人,我把他们都交给你了。” 言下之意,是要叶知昀留下来守城。 少年并不意外,还没有应声,旁边的潘怀怔了一下,道:“父亲,留下他也没什么用,不如把他一并带去江南吧。” 这话说的的确不合时宜,潘志遥深深地皱起眉,看了一眼潘怀,冷冷道:“叶监军是皇上派来洛阳的监军,岂容你一言可以决定去向,你可曾把圣意放在眼里?” 潘怀听了面色不变,还要再说,叶知昀打断他道:“太傅大人所言极是,圣意难违,我定不负所托,将胡人拦在洛阳之外。” 潘志遥看他识时务,微微颔首便大步离开,剩下潘怀若有所思地看着他,饶有兴致地道:“我把程嘉垣那小子留给你用,无论守不守得住城,你要是能活着回来,就来投奔我吧,给你留一个位置。” 说完,他斟了杯酒给给少年。 叶知昀没接,潘怀笑了一声,仰头饮下。 潘府人去楼空,叶知昀站在高处,看着延绵的大军远去,后方程嘉垣急匆匆跑来,喘息不定地问:“你疯了?现在谁能够守得住城?你都没有打过仗,等着送死吗?咱们面对不仅是达奚列,西戎人还在齐州磨刀霍霍!” 叶知昀笑起来,无所谓道:“大不了一死……” 话没有说完,他便顿住了。 他不能死,李琛还在西北等着他。 改口道:“咱们已经没有退路了,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潘志遥一样弃城而逃。” 程嘉垣稍微冷静一些,“那你打算怎么样?两面环敌,这么点兵马怎么守?” “闭城不出,粮草应该够撑一段时间。”叶知昀道,“你有没有看过地图,匈奴真正剑指之地,是潼关。” 潼关地处黄河渡口,险峻至极,能够扼住长安以及洛阳,进出三秦之锁钥,达奚列费尽周折先拿下河东,就是为了尽快攻破潼关。 他道:“当务之急,还是要尽快让城中百姓撤离。” 程嘉垣摇了摇头,“你不了解,潘志遥一走,我就让人去通知百姓撤走,可满城妇孺,一不愿离开,二不愿献降,听到胡人即将攻城的消息,无论老少壮丁都自愿组成军队守城,家里妇女已经开始缝制甲胄。” 叶知昀的动作一顿,他常常从书里看到敌军兵临城下,举城殉国,无一人投降这类字句,但是事情到了眼前,真真切切的发生,才觉出难以言喻的震撼和心酸。 程嘉垣低声道:“他们在这里扎了根,是不会离开家的……” 叶知昀思绪沉重,点了点头,加快脚步走下城楼。 程嘉垣跟上他的步伐,“还有,皇宫那边传来消息。” “不会是皇帝打算迁都南下了吧?” 程嘉垣道:“满朝大臣的确劝皇上南下,但他没走,力排众议坐镇长安。” “倒还算有点骨气。”这样一来,军心还不至于散乱。 第56章 黑云压城城欲摧。 二十万人兵临城下着实是很恐怖的事, 一眼望去看不到尽头,排兵列阵间气势磅礴,相比之下, 潼关关城就仿佛是洪流中的一片瓦砾。 叶知昀和程嘉垣连夜奔波, 赶到后潼关看到的就是这一幕,他们没带一兵一卒, 就只带了皇帝那份监军圣旨,查清了身份后, 没人顾得跟他们说上话, 将士们都忙着修筑城墙。 潼关守军被打散了好几波, 现在就只剩五千人,将领死在达奚列的屠刀下,算起来朝中官至二品以上的武将, 都已经被他斩杀了三个。 幸好潼关踞以天险,城池坚固,只要不出去,对方很难打进来。 底下达奚列又在指挥兵马攻打城门, 匈奴的骑兵移动迅速,指哪打哪,护着两边步军前进, 重弩和巨石划过长空,声声巨响震耳欲聋。 主将死了,潼关的副将何晟尧留着两撇胡子,满身尘土, 看着城下的战况,紧张地手指都在微微颤抖,仍然声嘶力竭地喝道:“放箭!快放箭!” 城楼上的士卒还没有松弦,底下先飞上来一箭,幸亏何晟尧躲得快,脸上被划破了长长一道血口子,气得他来不及骂,正要指挥手下继续放箭。 旁边响起来一道声音:“胡人已经要爬上来了!先泼热油,把绳索砍断!” 场面太乱,士卒们根本听不清是谁在指挥,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胡人身上,直接照做了。 几个人端着煮得沸腾热油泼下去,再将网住岩石的绳索一拉,两波倾泻而下,胡人再悍勇,也撑不住了往回后缩。 何晟尧这才看到指挥的人居然是个少年,当即走过去质问道:“嘿,哪里来的毛头小子?瞎指挥什么?谁允许你上来的?” 叶知昀没注意他,双眼依然紧盯着城门处的骑兵,大声道:“放箭!别让他们退走!” 城楼上士卒闻风而动,射下一片箭雨,把那几个徘徊的骑兵射成了筛子。 紧接着,叶知昀的衣襟被旁边伸出的手掌揪起,何晟尧恼火道:“说你呢?” 程嘉垣见此立刻从另一头快步走来,冷道:“你最好松开手……” 叶知昀看着面前的两撇胡子,面不改色地飞快道:“我是皇上圣旨亲封的监军,当朝探花郎,翰林院修撰,镇南大将军之子,燕王府叶知昀,特来留守潼关。” 他报出一连串名头,唬得何晟尧一愣一愣的。 看似很威风八面,其实有名无实,监军是封来送死的,没半个人马可以调动,能够拿来当挡箭牌的镇南大将军早归西了,燕王府也散了架。 要是放在朝廷,谁也不会搭理叶知昀,可是边关就不一样了。 谈官高几级,何晟尧嗤之以鼻,尤其是监军,这个职位大多是用来挟制将领的,向来两方的矛盾冲突不断,可当他听到后面两位的名字神色慢慢变了。 这些厉兵秣马、整日里吃沙子的将士们是相当崇敬大杀四方、渴饮匈奴血的叶朔烽,对为国捐躯的燕王视作楷模。 不自觉,他的手掌慢慢松开少年的衣襟,这个动作在这位大老粗身上可谓是小心翼翼,何晟尧惊疑不定地打量对方,“真的?” 后面程嘉垣把圣旨扔到他怀里,“把潼关的布防以及近来战况跟我们说说吧。” 何晟尧拿了圣旨一看,叶知昀的身份明明白白,正瞪圆了眼时,听见对方道:“何将军,我虽然是皇上任命的监军,但不会阻碍你的军令,也不会争抢你的功劳,现在潼关还是你说了算,我来此的目的,也只是担心潼关战况,看看能不能帮上忙,还请多指教。” 显然,他的态度让何晟尧打消了顾虑,短促地笑了一声,这位久经沙场、资历老的副将无奈道:“读了书的就是会说话,什么军令啊,功劳啊,得有命活着再说吧,我只不过是个副将,您是镇南大将军的独子,您看看这城下,朝不保夕的……” 他挥了挥手,招来一个手下紧盯胡人大军,以防他们再度攻城,而后引叶知昀两人去屋里。 “当务之急,一定要守住潼关,不然长安和洛阳等于送给胡人长驱直入,西北也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境地。”叶知昀一页页地翻阅着战报。 何晟尧想起来了什么,问道:“哎,洛阳不是有守军吗?你有没有借过来点?” 程嘉垣道:“洛阳的兵马只有两万人留守,而且要防备齐州十万西戎军,我们不能从中抽调人手。” 何晟尧长长一叹,“要不是早年夺嫡之争里死了太多人,何至于左右掣肘……” 他招来几个军中仅剩的几个都尉伍长等管事,把潼关军务交待一番,而后问:“有没有什么主意?” 叶知昀头一回接触战场,说再多也只是纸上谈兵,事到如今,也只有一个守字,任尔东西南北风,就是不出城。 达奚列这帮胡人很清楚城里到底有几斤几两,但偏偏因为地势难以攻克,且又城门紧闭,便派出骑兵白天大肆叫嚣,夜里偷袭,凌晨派弓箭手在箭上点了火,往城里射。 恰似漫天火烧云。 叶知昀仰头往上看。 他们躲在盾牌底下,旁边蹲在在瓦片上的老母鸡还以为天亮了,被动静惊得扑腾着翅膀到处飞,何晟尧扯着嗓子吼:“别让它被射死了!这可是仅剩不多的口粮了,等着它下蛋呢!” 程嘉垣脸上沾着鸡毛,额角青筋暴起,四处去抓那母鸡。 严密死守了三天,在众人被折腾得精神疲怠,不胜其烦时,匈奴人的大军又开始调动起来了,这一次的阵仗,要比以往的浩大得多。 叶知昀这几日一直跟程嘉垣徒步巡查附近的山岭,还撞见过零散的敌兵,被程嘉垣眼疾手快地射杀了。 他不清楚达奚列的计划,却知道不能坐以待毙,吩咐何晟尧把东门打开。 他这句话的时候,一屋子人都站起来,恨不得拔剑相向。 然而,一炷香后,巍峨厚重的东门还是打开了一道缝隙,匈奴斥候见此又惊又喜,连忙回去通报。 俗话说关门扼九州,飞鸟不能逾,现在却自行露出了破绽,这对于他们简直是难以抵抗的诱.惑,消息还没有传到达奚列处,就有一堆将领急着前去争抢功劳。 匈奴浩浩荡荡的士兵扬着尘土冲杀而来,但东门那条羊肠小道狭窄至极,自下往上走十分不易,十多个士卒率先跋涉,头一个冲得最勇,死得也最快。 一箭穿透胸膛。 这会儿离城门还远,箭不是居高临下射来的,是从旁边的丛林里,还非常准,人就像是断了线的风筝摔下马。 匈奴士兵大惊,一时之间马匹的嘶鸣声四起,他们第一个念头是有埋伏,可对方只有区区几千人,不过是螳臂当车。 两边互相落箭如雨。 高处丛林里潼关军占了大便宜,他们依据地势,可以轻松避开箭矢,可匈奴兵就在中间无遮掩的道路上。 东门有数道天然防线,两边高耸险峻,需要绕老远的道才能过去,也就是说,匈奴人打不到边关军,边关军却能绕着打他。 久攻不下的潼关就在前方。 度过禁沟时,倒下的匈奴士兵越来越多。 过原望沟时,两边挟着寒风落下的箭矢越来越密集。 过满洛川时,水里沉浮着千百个匈奴尸体,身上插满了箭矢,积尸草木腥,流血川原丹。一个士卒终于爬到了城门面前,鲜血淋漓的手掌向前伸去,然而在他触碰到之前,城门轰隆隆地闭合。 匈奴兵马扑了空。 到了这时,率领十万大军的达奚列终于赶到,他知道城里人已经不多了,那几千守军都掩藏在两边的丛林里,此刻城门一关,他们再无法回去。 达奚列分拨出三万将士开始攻城,为了不留后患,亲自率军绕道山岭去铲除众人。 叶知昀正在山岭的边缘,远处中间的地势逐渐变得平坦一些,对面屹立着一座座高逾百丈的山峰,层峦叠翠,山顶云雾缭绕,山脚下散落着嶙峋高耸的岩石,那里完全看不到任何人迹,辽阔无垠,景色恍若鬼斧神工。 四周的士兵卸了箭矢,整理身上的甲胄和佩剑,程嘉垣看着远方:“起风了。” 叶知昀看见不远处的何晟尧在招他们挥舞旗帜,身上的衣袍猎猎作响,深深吸了一口气,“走吧。” 千百士卒们踏上平原的道路,向对方的山峰冲去。 后方十万匈奴尾随追赶,如同天边翻涌的墨云覆盖而来,黑压压的阴影盖在草地上,他们骑着骏马速度极快,射箭的本领的确能够纵横中原。 叶知昀身边不断有人应弦而倒,他拼了命向前跑,眼前的景象晃动得太快,什么也看不清,胸膛像是破风箱,泛着撕裂般得灼痛,每迈一步仿佛都已经到了极限,却不能停下。 耳畔听到有将士在声嘶力竭地喊他们,面前伸过来一只手,叶知昀毫不犹豫地握紧对方。 程嘉垣一把将他拉上了岩石,似乎说了些什么,他的耳边一片模糊,对方只能贴近他耳边,嘶吼道:“快来了,上去!” 叶知昀点了点头,这时,他背脊的汗水被寒风一吹,顿时畅快不少,脑袋里也不再是一片晕乎。 那从北方而来的寒风,仿佛是一种冥冥之中的征兆。 下一刻,脚下的地面震动起来,仿佛是有什么庞然巨物即将出现,传来一阵堪称恐怖的动荡。 所有人,无论是山峰这边的边关军,还是已经到了平原中间的匈奴大军,都望向了同一个方向。 面前这一幕绝对能令人发自内心的战栗,群山的拐角处出现了滔天洪流,争先恐后地向他们灭顶涌来,那一刻天昏地暗,乾坤扭转,渭、洛二川以及黄河水再无所束缚,掀起的巨浪仿佛能让两边的高山崩裂倒塌,摧枯拉朽的惊涛荡起震耳欲聋的咆哮! 按照叶知昀和何晟尧拟定的计划,引来匈奴大军,事先部署人手将黄河河堤掘毁,以洪水覆灭敌军。 即使算过了无数次时间,但现在看来,洪水仍然来得太快了。 首当其冲的就是匈奴,哪怕是千军万马,在这种绝对的力量前,宛若蝼蚁,没有丝毫抵抗之力,只能被吞噬。 无数人都在逃散,在叫喊,然而来不及,全部被卷进这场汪洋大海,有人竭力探出头求救,只一瞬就被冲走。 叶知昀站在山峰高处,脚下依然还在不断颤动,程嘉垣惊心动魄地看着下方,旁边还有十多个速度快,逃上来的匈奴朝他们冲杀而来。 边关军虽然折损了不少人,但还是可以轻易解决这几个零碎的匈奴,这些时日里盘踞在他们头顶的阴影,肩膀上肩负重压终于缓解了不少。 天上降下暴雨,何晟尧热泪盈眶,身后的士兵们发泄一般又哭又笑。 这场战争打到今天,总算是得胜了。 虽然是暂时的,但胡人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,几千人一朝之间覆灭六、七万敌军,消息传回长安估计都不会有人信。 第57章 待到洪水的动静稍微平静一点, 众人做了竹筏准备回潼关,关城虽然地势高,但水还是灌了进去, 城墙之下, 河面之上,到处都是飘浮的尸体。 叶知昀原本还不确定达奚列有没有葬身洪水, 但在回去的路上,就知道了对方一定没死, 数千弓箭手埋伏在高地, 在这种时候没有溃逃, 还能够迅速发起反击,一定是达奚列在指挥。 他们弃了竹筏,转入山岭中, 利用地势跟胡人兜圈子,甩开无数追兵。 但达奚列显然不会善罢甘休,自打胡人攻城略地以来,只有他们屠戮大晋子民, 这一回自己兵马损失重大,恨不得把潼关守军扒皮抽筋。 叶知昀见他们追得越来越紧,和何晟尧兵分两路而逃, 跟程嘉垣一起垫后。 连夜不休,到了这会儿,叶知昀只剩下百来个士卒,被逼到了山岭深处, 穷途末路,程嘉垣看向他,“我们突围杀出去?” 叶知昀吩咐士卒们清点一下还有多少箭矢兵械,才扭头对他道:“他们的人数太多,我们一旦折返就是自投罗网,继续往里面走吧。” 程嘉垣道:“士兵们已经几天滴水未进,再往逃下去,恐怕没被胡人抓到,我们就先饿死了。” “也是。”叶知昀舔了舔干裂的嘴唇,笑了笑,吩咐士卒们分成数队,间隔三十步,以哨声为号,埋伏在两边,自己也蹲在灌木林后,注意着前方的动静。 程嘉垣道:“为什么埋伏在这里?” “你不是说大家走不动路了吗?” 程嘉垣咬牙:“我说真的。” 叶知昀说:“你看这里的地形,山高坡陡,胡人不敢再大张旗鼓地追我们,他们摸不清楚情况,怕再中计,会放慢速度,分散兵力来试探。” 只要敌军不集中,总是会有机会。 说着,前方响起两声哨响,程嘉垣当即紧绷起来,不远处一队探路骑兵飞快奔来,应该有三十多人。 叶知昀对后面的斥候比了个手势,斥候立刻过去传讯。 那队骑兵在这样的山路还敢策马,且速度这样快,手里提着弓箭,骑射的功夫的确所向披靡。 却到此为止了。 一行骑兵刚刚穿过拐角,两边埋伏的士卒立刻拉起绊马索,顿时一片人仰马翻,摔倒的胡人还来不及反击,两边箭雨纷飞,顷刻间几十个敌兵毙命。 “把他们身上的东西卸了。”叶知昀随手拿了一柄弯刀佩戴,再点了近十个身形矮小的士卒,“你们留下来,藏匿好,胡人经过不要妄动,听到号令再出来。” 众人继续保持每队三十步的阵型向后退去。 先前听到动静过来的一队匈奴兵,看到一地的尸体,大为恼火,却没完全丧失理智,又发现了绊马索,不再骑马,小心翼翼地向前移动。 说起来,机动性一直是匈奴的强项,可现在他们顾头顾尾,不敢分散,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们受惊不已。 他们面临的不只是风吹草动,还有接连不断的骚扰。 灌木林里忽然射出来几箭,他们以为是偷袭,刚摆起阵仗准备应战,然而,袭击他们的晋军调头就跑。 匈奴人当即去追,可右边又迎来数道箭雨,连忙迎击,可对方却不多留,飞快隐进林里。 左右都有敌人,匈奴兵害怕腹背受敌,商量了半晌才开始继续前进。 程嘉垣伏在草丛里,眼睛紧紧盯着越来越近的敌人,眼看差不多了,刚要起身喝令,身边却有一个人影在他之前冲出去! 叶知昀喝道:“杀——!” “杀!”身后百十来晋军应声而起,齐齐涌了上去,一阵刀光剑影。 匈奴兵以为还没有打几下,他们又要逃,然而这一次是真刀实枪,没有半点退缩。 匈奴仗着人数多,想直接拿下他们,但就在这时,毫无防备的背后竟有晋兵神出鬼没,还没有看清有多少人,一波离弦之箭先一步落下,掀起一阵腥风血雨。 匈奴兵一时还以为是中了埋伏,军心大乱,其实那不过是几个疑兵。 四周陷入一片厮杀,程嘉垣一边将冲过来的匈奴斩杀,一边心惊肉跳地护在叶知昀左右,帮他拦住好几下刀剑,心想这家伙身手这么差,竟然还敢冲得这样猛。 匈奴兵前后掣肘,负责指挥的伍长被叶知昀一箭射杀,混乱地四处逃散,然而他们一分散,就被原本埋伏好的晋兵逐个击破。 待到这队胡人被全部扫除,程嘉垣问:“继续后撤?” 叶知昀道:“向前走。” 果然,外面胡人等不来探路的骑兵,不敢贸然进深林,在附近徘徊。 按叶知昀的打算,等到天黑再找个空隙突围出去,可非常不巧的是,没有追到何晟尧一行人的达奚列,亲自赶到了这里,听完下属的汇报,一双眼睛望向了深林。 叶知昀和他们撞了个正着,可见行军打仗除了计划谋略重要,还有所谓的气运。 林中无数枯叶缓缓落地,他脚下踩断了一截树杈,发出轻轻一声响,身后的百来个士兵们和他一起停下脚步。 浩浩荡荡的匈奴骑兵从树林中涌出,从四面八方围住他们,无数箭矢对准而来,为首的达奚列骑在马上,目光居高临下,无异于在打量瓮中之鳖。 程嘉垣握紧了手里的刀柄,可两方兵力悬殊太大,任何的抵抗都是无用功,眼看一场杀戮在即,出乎意料的是,达奚列没有立刻下令放箭杀他们,而是将众人五花大绑抓回了匈奴大营,四周都是看押他们的士兵,轮流换防,守卫森严。 叶知昀被绳索绑住双臂坐在角落里,大营里乱哄哄一片,似乎出了什么事,却不只是因为洪水一战,士兵们穿梭来去,脚步声杂沓,伴随着争吵不休的胡人方言。 不一时,达奚列才抽出空向他们大步走来,身后还跟着一个西戎打扮的中年男人,不断试图跟他商量着什么,声音很尖锐。 达奚列猛地停下脚步,西戎人险些撞上去,这位匈奴第一名将身形高大,气势逼人,脸上左眉断开一隙,显得极为凶悍。 叶知昀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,但那个西戎人明显犯怵了,却依然不肯罢休,口气不再那么生硬,改成了劝说。 他低声问旁边的程嘉垣:“你知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?” 程嘉垣以前上过战场,跟胡人接触过,大致听懂一些,“他们的结盟出了问题……” 达奚列一众手下对这位西戎人虎视眈眈,对方不肯善罢甘休,僵持半晌,达奚列露出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笑容,淡淡地说了一句话。 西戎人顿时松了口气,转身飞快向大营外离开。 达奚列盯着他的背影,也不知在想什么。 程嘉垣压低了声音跟叶知昀解释,“达奚列这一战损失了近七万人,那个西戎将领,叫做义贺罗,不肯再跟他结盟,也不愿出兵支援,打算自己带兵南下,这帮胡人内部的矛盾很深。” 达奚列眉心戾气萦绕,看起来似乎很想杀了对方,但却按捺住,放了他离开,转而拉了一把椅子坐下,面对众多晋兵,用汉话问道:“是谁出了掘毁河堤的主意?” 四周一片死寂,没有人说话。 达奚列继续问:“你们这队兵马是谁在指挥?” 这帮潼关守军仍然不吭声,他们早就习惯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日子,反正落在了胡人手里,按照对方屠城的脾性,也没指望能活。 “你们朝廷派下来的监军,”达奚列这几日显然调查过情况,“是叶朔烽的独子?” 叶知昀和程嘉垣面面相觑,程嘉垣一脑门冷汗,不断往下滴。 镇南大将军在沙场时,曾经一度令胡人溃不成军,闻风丧胆,这会儿河堤新仇加旧恨,倘若达奚列要是知道这位监军就在眼皮底下,定会把叶知昀碎尸万段。 达奚列三个问题过去,没得到回答,便示意手下把众人拖到大营的另一头。 叶知昀一开始还没有明白他们的举动,直到看见了地上一个又一个的泥坑,才知道这是打算就地活埋他们!甚至泥坑不够埋这么多人,对方又拿了铁锹开始铲土。 四周的匈奴人开始把俘虏们往坑里推去,程嘉垣被他们踉踉跄跄地抓到跟前,达奚列盯着他问:“现在关城里还有多少守兵?” 程嘉垣扬着下巴,轻蔑一笑。 身后的匈奴人直接一脚踹在他的膝盖窝上,他猝不及防受了一记重击,顿时一个趔趄倒下,膝盖狠狠磕在地上,发出一声重响。 达奚列被他的眼神激怒了,骂了一声,道:“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,还敢瞧不起老子?我最恶心的,就是你这种汉人,自以为高人一等,从塞北到河东,也不看看今天被打得像丧家犬的是谁?” “都听着!”他扬声道,“谁能把潼关布防交代清楚,或者说出何晟尧和那个监军的下落,老子就饶他一命,还有数不尽的金银财宝相赠!” 还是没有人说话,却有一部分俘虏挣扎反抗起来,还有企图逃出去的,更多的匈奴兵一拥而上,抓到人就开始往死里打,把人往土坑里抛,铁锹挥起,扬起无数黄沙。 叶知昀站在混乱的人群当中,如鲠在喉,这么多士兵的性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,就取决于他的一念之间。 程嘉垣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,站直身体,大声喝道:“别信这帮胡人的话!他们早就灭绝人性畜生不如了!又怎么会放过我们?从塞北到潼关为止,一路上他们屠了三十六座城!那些金银财宝沾的全是我们大晋百姓的血!”程嘉垣话刚落音,达奚列一拳打到他的肚子上,程嘉垣再度倒地,撕心裂肺地咳了一阵,吐出一口血。 达奚列动作不停,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,正要劈下去,旁边响起一道声音:“等等!” 达奚列顿住,抬眼看过去。 叶知昀上前一步,道:“达奚将军,只要您饶了我们一命,我就把您想知道的全部说出来,无论是潼关布防还是何副将以及监军的下落。” 第58章 达奚列颇感惊奇地笑道:“我还以为你们都是帮硬骨头, 怎么?那些所谓的国家大义宁死不屈,你都不顾了?” 程嘉垣边咳嗽边扭头看向叶知昀,神色几变, 紧接着怒不可遏地道:“你说什么?为了区区一条命你就要背信弃义——” 达奚列挥了挥手, 立刻有匈奴兵将他牢牢勒住,拖到一边。 叶知昀神色平静, 道:“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,当今圣上残暴不仁, 鱼肉百姓, 朝堂之上, 尽皆奸佞之辈,贪赃枉法,无恶不作, 明眼人都知道大晋的气数已尽,我等也没必要再为了他们镇守边关,负隅顽抗下去了。” 他的话让达奚列大笑起来,“你说的对, 狗皇帝确实不值得效忠,好,只要你说出潼关布防我就饶了你的命。” 叶知昀道:“那这些潼关守兵……” “留下你就算是我宽宏大量了, 他们只有死路一条。” “我和这些边关将士情同手足,他们只是一时想不开,达奚将军,请您给我一点时间, 我一定好好劝说,况且,您也知道,潼关地势险要,如今最好的方法,就是不攻自破。” 达奚列一双杂乱的浓眉深深皱起,目光锐利地盯着叶知昀,“你说说,如何不攻自破?” “将军可以派一部分人马佯装成守兵,和我们一起回城,趁着城门打开,您就能率大军一举拿下潼关。” 达奚列顿了片刻,而后笑道:“我又怎么知道这不是在放虎归山?” 这时,另一头匆匆走过来一个士兵,焦急地对他禀报着什么。 达奚列听完后,显然恼火至极,额角一道青筋暴起,显得甚是骇人。 叶知昀正困惑出了何事,一边的程嘉垣猛地挣来束缚,嘲笑般嘶喊道:“活该被义贺罗断了粮道!你们以为截获了信鸽又有什么用?现在他人跑了,只要出了山岭,你们就待在这里等死吧!” 叶知昀立刻明白这是在提醒他,脑海里飞快思索着,不等达奚列发怒,当即道:“达奚将军,为表忠心,只要您放过我这些弟兄们,我一定在天黑之前,带回义贺罗的头颅。” 程嘉垣当即面露惊愕,内心风起云涌,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种话,以叶知昀的身手,不说要追上已经离开一炷香时间的西戎大将义贺罗,还想去杀他,简直天方夜谭。 旁边能听懂的匈奴兵立刻冲达奚列摇头说了些什么,达奚列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,竟然点了头,道:“可以。” 所有人都是一怔,他对手下吩咐道:“给他一匹马。” 然后看向叶知昀,手指着俘虏道:“天黑之前,带不回义贺罗的脑袋,他们全都人头落地。” “是。” 叶知昀一口应下,由几个匈奴人带出了大营西门,刻不容缓地上马奔驰而去。 大营里,一个士兵不解问:“将军,您就这么放他走了?他要是逃了怎么办?” 达奚列说:“他逃不了,西出两面重山峻岭,夜里到处都是野兽猛禽,他无法回潼关,身上没有半点干粮,能逃到哪里去。” “那万一……他真把义贺罗杀了呢?” 达奚列嗤笑一声,“没有什么万一,他还不知道他面对的是什么呢……把这群俘虏带过去审问,要是审不出什么,等到天黑一齐埋了。” 天色灰蒙,乌云低垂,苍鹰在一望无际的上空盘旋。 叶知昀马不停蹄,他要是想追上义贺罗,就只能走险路,飞快穿过树木密集的丛林,树杈不断从头顶掠过,绕道两岭,一路上峰顶,径直从万仞悬崖上一跃而过,眼也不眨,再下西山,直入平原,才看见前方一道渺小的影子。 “——驾!”他挥了一鞭子,速度已经到了极致,四周的景色向后掠去,冷冽的寒风扑面而来,泛着针刺般痛。 两方的距离越来越近。 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义贺罗的背影,忽然,他的瞳孔紧缩,明白了临走时达奚列话里的深意。 ——河道对面黑压压一片,成千上万的马匹连绵不绝,骑在上面的则是肃杀的西戎军。 难怪达奚列那么想杀义贺罗都没有下去手,甚至还放他离开,原来是因为有西戎军接应。 义贺罗急着奔逃,听到动静没有回头,直到望见自己人的影子,才看了眼身后的情况。 西戎军自然也看到了穷追不舍的一人一骑,正要全部冲上前拿下他时,义贺罗做了一个手势,他们纷纷停了下来。 义贺罗没有让西戎军上前,在这么多麾下将士面前,自己堂堂一名大将,竟然被区区一人追得这么狼狈,若是还要手下来援,颜面何存。 他当即放慢速度,调转马头,抽出弯刀,迎了上去。 叶知昀咬紧牙关,“驾——” 狂风呼啸刮过宽广的平原,马蹄踏开地上的尘土,刀锋割破空气,双方交错而过。 他险险躲开这一击,剧烈地喘息着,才意识到身边连把剑都没有。 两人实力悬殊,在义贺罗的眼底他估计就是只待宰的羔羊,一旦被打下马,就再无路可逃。 对方飞快追上,两匹马一靠近,刀锋骤然凌厉劈来,叶知昀无兵器可使,就用马鞭死死缠住对方的刀锋。 义贺罗换左手给了他一拳,那一下的力道凶悍,他顿时被打得眼冒金星,感到血液从嘴角里流出来,模模糊糊地听见对方轻蔑的骂声。 下一刻,义贺罗一刀插.进了马背,马匹吃痛当即掀蹄而起,惨烈的嘶鸣一声。 叶知昀勒紧缰绳,竭力保持住平衡,然而对方再度袭来,裹挟着呼啸而来的劲风,他结结实实地受了一掌,只觉得一股剧痛蔓延,胸膛气血翻涌,骤然摔下马去。 见此,另一头的西戎军爆发出一阵喝彩声,震动山野。 义贺罗哈哈大笑起来。 叶知昀落下马,人尚在半空,挣扎着转过身,面朝向对方振臂高呼的背影,同时捋起左手袖袍,露出腕上的袖弩。 他的动作不过在一瞬间,闪着寒光的箭矢飞射而出,从义贺罗的前胸透出! 这位西戎将领整个人定格在原地,过了数息,轰然倒地。 四下一片死寂,那些喧哗的起哄和呼声全部静止。 叶知昀在地上滚了五六圈,爬起来,动作不停,当着三军的面,提起刀割了义贺罗的脑袋。 当他把人头挂在马后,翻身上马时,身后轰鸣声大作,千军万马发出震怒的谩骂和嘶吼,前仆后继地跨过河道,溅起无数水花,震天动地地疯狂追赶而去! 从上空往下看,这绝对十分壮观的一幕,平原上万马奔腾全部在追逐在前方一人。 叶知昀头也没回,躲开四处飞散的流矢,他这下没有再绕路,蹑影追风般向回路狂奔。 匈奴边寨上望风的士兵隔了一段距离,看见这阵仗,当即吓得惊慌失措,连滚带爬去禀报达奚列,“将军!将军!有敌袭,已近大营!” 达奚列骤然转身,不敢置信地喝道:“你说什么——” 第59章 士兵焦急道:“将军!围过来的就是接应义贺罗的西戎军!” 达奚列的瞳孔紧缩, 心想难不成那小子还真宰了义贺罗不成,虽然万般震惊,但他还是第一时间调动军队防御。 他匆匆走出去后, 程嘉垣和众人俘虏们面面相觑, 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。 大营外鼓角齐鸣,寒风呼啸着卷起地上的尘土, 洋洋洒洒,旌旗猎猎作响, 两边数万兵马连绵, 阵仗浩大的肃杀对立。 西戎骑兵的马蹄不断踱步, 明显蠢蠢欲动,士兵们此起彼伏地叫嚣着,匈奴则对他们这些曾经盟友完全摸不着头脑, 只能听从上面的命令按兵不动。 叶知昀一口气冲进了达奚列的地盘,喘息不定地从马背下来,背脊已经完全汗湿,他随手撕下一块碎布, 包扎住手臂上的箭伤。 抬起眼睛,一圈圈匈奴兵已经将他团团围住,中间列开一个口子, 达奚列从中间大步走出。 叶知昀便把义贺罗的头颅抛给他。 义贺罗接过,看了看死不瞑目的西戎将领,对方前不久才从他这里离开,现在又回来了, 还是以这种方式,场面看起来相当滑稽。 他一时之间有些说不上话,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竟然真的做到了,他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那个是叶知昀才对,谁知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。 达奚列深深吸了一口气,道:“来人,把他押下去好好看守。” 他对上叶知昀的目光,“等我处理好西戎的事,再来处置你。” 说罢,带着人马离开。 叶知昀被匈奴兵押回潼关俘虏那边,程嘉垣一见到他满身的伤,怔住了,“你……” 叶知昀在旁边席地坐下,双臂搭在腿上,低声把刚才的情况说给他听。 程嘉垣听得胆战心惊,“什么?那西戎军还不得疯了?他们肯定以为你是达奚列派的,这两边会打起来吗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“不会。西戎人的兵力不足以跟达奚列并论,他们有自知自明,现在只不过是来讨个说法。” 达奚列和义贺罗的性格里都有着傲慢和轻敌,这让他们一个损失了数以万计的兵马,一个直接命丧黄泉。区别在于,达奚列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,审时度势,能最大程度的减少伤亡。 半个时辰后,达奚列暂且稳定住了西戎军,在簇拥中走了回来,一众人顿时紧绷起精神。 他一身甲胄气势凌厉逼人,在叶知昀面前站定,阴晴不定地打量着对方,少年面对他并没有露出畏惧,一派镇定从容。 达奚列作为一个将领,自然非常惜才,尤其是胆识过人之辈,他在想,倘若叶知昀不是汉人,他必当委以重用。 反之,则需要掂量掂量了。 他道:“我也不跟你兜圈子,西戎军是你引来的,你杀了义贺罗,他们要求把你交出去。” 叶知昀道:“达奚将军,你还记得杀了他是你的吩咐吗?” 达奚列笑了一声,“你觉得我们匈奴人会有什么信誉?不过,你要是乖乖听话,我倒是可以考虑按照原来的约定,放过你这些同伴。” 四周一片安静,程嘉垣紧张地看着身边的少年,一旦到了西戎人手里就是死路一条。 叶知昀也很清楚,但还是点了头。 正当达奚列吩咐手下把他带走时,旁边走过来几人,在诸多盔胄甲鳞中闲庭信步,姿态自若,为首的女子说的是汉话,道:“就算是把他交给西戎人,也弥补不了您的损失。” 士兵们纷纷向两边让开路,看着这群人逐渐走近,叶知昀和程嘉垣的脸色都是一变。 面前这位女子,衣袍素净,一双眼眸宛若翡翠,正是先前潘家的一枚胡人棋子——婉合。 达奚列见了她,露出些许笑意,道:“怎么?难不成是西戎人闹出的动静太大,还惊动了你们?” 婉合淡淡道:“不放心西戎人围在后面,来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。” 达奚列当然没有跟这群人说和叶知昀的约定,对他毕竟不太光彩,便随口应道:“还不是义贺罗惹出来的事,不过马上就能解决了。”这时,响起一道温润的男声:“西戎人未免也太不把将军放在眼里了,先是撤军、暗地里截断粮草,现在又围在北谷,再改天是不是可以违背盟约,擅自吞并将军辛苦打下来的土地了。” 婉合的背后又走出来一个丰神俊朗的年轻人,看起来似乎是个书生,一袭广袖长袍,风姿霁月,唇角上翘,带着微微笑意,负手而立。 叶知昀睁大了眼睛,身边程嘉垣更是一脸止不住的惊愕。 那书生转过身,朝他们看过来,脸上神色不变,袖袍下向两人晃了晃手指。 程嘉垣难以置信地喃喃:“怎么……会是沈……清栾……” 沈清栾身形长高了不少,面容也有些变化,尤其是眉骨那块,像是胡人一样,但大致轮廓还是一眼就可以认出是他。 叶知昀曾经在洛阳四处打听他的下落,却没有想到他会出现在这里,还跟胡人如此熟悉,不由满心困惑。 达奚列道:“尉迟凌,你不是忙着打理你那些账本,两耳不闻窗外事吗?” 沈清栾叹道:“我和婉合给你护送来了粮草,本来事情解决,已经打算离开大营,但西戎人把路给堵了,咱们出不去不就来找你了嘛。” “急着走什么?来来来,跟我喝两杯,把商队的弟兄们一起叫上。” 达奚列去揽他的肩,沈清栾却后退一步,一手拦在身前,笑道:“今晚有的你喝了,不过,咱们商队就不奉陪了。” 达奚列疑惑道:“怎么说?” 沈清栾朝营门看了一眼,一个士兵正匆匆跑来,禀报道:“将军!西戎军已经退出三里外,两位副将正来门外,要不要放他们进来?” “撤了?”达奚列面露惊讶,又看向沈清栾,“你们做的?” 这时,婉合开口了,她的声音很淡,也没什么表情,道:“我们商队已经派人给西戎军送了些粮草辎重,再和他们陈衡利弊,义贺罗已死,他们此举,除了挑衅并没有任何益处。” 沈清栾接道:“所以白白沾了便宜,他们就答应退出三里外,毕竟征战至此,最重要的还是粮草命脉。那两位副将现在过来,应该是和你一起商讨南下事宜,达奚将军,要喝,你就和他们不醉不归吧。” 解决了一桩大麻烦,达奚列哈哈大笑,“太好了,多亏了你们游说,不然恐怕这会儿外面还乱着呢!” “应该的。”沈清栾眼里划过一道意味不明,“不过我还是要提醒您,像今天这种情况,那西戎人如果兵力充足,就未必那么好说话了。” 听了他的话,达奚列变得若有所思起来,很快重新笑道:“我明白。来人,把两位将军请进来,再上两坛酒!” 夜里,主帐隐隐透出灯火,远远可听里面热火朝天的喝酒声,到了后半夜,两个将领喝得醉醺醺地走出来,在士兵带领下到营帐里休息,不一时泛起呼噜声。 一队队巡逻的守卫举着火把,轮流在大营行走。 叶知昀垂着头,还在犯困却强撑着意识,努力睁开眼睛。 身边的程嘉垣一直警惕着四周的情况,忽然,他看到了什么,惊道:“快起来!醒醒!” 叶知昀抬头一看,大营远方隐隐透出红光,越来越盛,士兵焦急惊讶的呼声和杂沓的脚步声传来,他还没有听出个大概,那红光化作了熊熊燃烧的火焰,几乎要融化了夜色。 他错愕地看着这一幕,晃动的火光倒映在他的眼睛里。 这时,身后有人靠近,脚步在草地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,程嘉垣当即厉喝:“谁!” 两人扭过头,来人却是沈清栾。 他连忙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,蹲下身,拿出匕首帮叶知昀割开绳索,飞快道:“那把火是婉合放的,趁这个机会你们快逃。” 叶知昀忙问:“那你们呢?达奚列事后追查,你们岂不是难辞其咎?” 沈清栾把他手里那纹路繁复、镶嵌着宝石的匕首一抬,“你知道这东西出自哪里吗?” 不等回答,他便道:“西戎特产这种宝石。” 叶知昀怔了怔,还没反应过来,过了数息,才恍然大悟,“啊,你是说……难怪……” 难怪沈清栾会派人去游说西戎军,并送上粮草,合着是为了找他们来顶锅…… 时间太紧,他来不及多说,和程嘉垣三人一起帮俘虏们解开绳索。 这会儿巡逻的守卫都去灭火了,沈清栾带着他们避开人群,向外逃去,他指了路,“你们从这边出去,出了谷就立刻进山,夜里他们很难搜查得到。” 叶知昀跟着逃散的边关守军们走了两步,又停下,看着他,想不到他们分别这么久,这才匆匆一面,却又要离开。 沈清栾挠了挠头,冲他一笑,“这次来不及说了,等下再见面时咱们好好叙叙旧,我再告诉你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。” 时间仿佛回到了在鹤亭书院里的那段时光,两个人还是那对通宵苦读的同窗旧友。 叶知昀朝他一拱手,转身离去。 火势一起,匈奴的整个粮草大半都化为灰烬,达奚列反应得很快,一方面派人救火,一方面派出无数骑兵来追他们,众人不得已分散逃去林中。 花了整整一夜的时间,躲避开追兵,叶知昀和程嘉垣才风尘仆仆地回到潼关,迈进来的那一瞬间,再没有一丝多余的力气,两个人都瘫在边上喘气。 何晟尧唤人把他们拉起来都拉不动,只好自己蹲下身说话,“唉跟你说,你们被一抓到匈奴大营的这段时间发生了件事,十万西戎军围攻洛阳东门。” 叶知昀:“……” 他还没有歇息一下,一颗心就提到嗓子眼,身边的程嘉垣挣扎着起来,“什么?你再说一遍?洛阳现在怎么样了?!” “东城门被攻破了,不过幸好来了援军,及时斥退了西戎军。” 程嘉垣:“……” 叶知昀道:“现在四面皆敌,哪里来的援军?是哪位将军指挥作战?” “哦,是五千人从后方伏击西戎军。”何晟尧道,“至于那位将军,他已经到了潼关了。” 话刚落音,墙后转过来一个抱着头盔的少年人,似乎等待已久,他身着轻甲,腰佩长剑,下巴上有些淡青色的胡渣,眼睛很大很亮。 司灵朝他们摆了摆手,腼腆笑道:“也不算什么正经将军啦……” 叶知昀的心情实在是起伏太大,一时间说不出来话。 司灵见他沉默,想到了什么,“噢,不是我不救你,你再不回来,我就要带兵去打达奚列那狗贼了!” 第60章 还是没有动静, 他试探般地问:“……知昀?” 叶知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,猛地起身上前,一把抱住面前的司灵, 喉结滚动, 想说的话太多,却发不出半点声音。 自从离开长安后, 他就一直陷在四面楚歌的境地,现在见到了沈清栾和司灵, 一颗时刻悬起的心终于落在了实处。 司灵的笑容维持不住, 也伸出手紧紧抱住他。 程嘉垣站在不远处, 看着他们两人,半晌,轻轻地撇开眼睛, 顺手把一头雾水的何晟尧给扯走了。 叶知昀总算缓过来一些,松开他,问道:“你不是说去岭南吗?怎么跑到这边来了?” 司灵和他并肩向前走,“我刚到岭南还没过一段时间, 就听说前线大溃……燕王战死,我就很担心你,还有沈清栾那家伙, 跟岭南守将磨了一个月,才讨到五千人。我先带兵支援了洛阳,然后听说你在潼关,就跑过来找你了。” 叶知昀道:“我见到清栾了。” “真的?在哪, 我在洛阳都没打探到他的行踪。” “在匈奴大营,应该是伪装成商队,取得了达奚列的信任,我能逃出来,也多亏了他帮忙。” 要是按照平时,司灵早该惊讶地感慨起来,现在却很快调整好状态,沉思道:“匈奴大军现在还有二十多万人,再加上后续的增援兵马,能到三十万人左右,现在西戎人已经和达奚列撕破脸,两方不会在合作了。我们如果和清栾里应外合,那这场仗就好打多了。” “我们缺的还是兵马。”叶知昀随口道,随即一愣,两个人刚刚重逢,甚至还来不及叙旧,就满口都是军务。 司灵也朝他看来,目光中也带着感慨,无奈一笑,他们已经不只是鹤亭书院的书生了,肩膀上的责任太重,在将胡人驱除中原之前无法得到片刻平静。 腊月初三,胡人再度兵临城下,叶知昀等人倚仗地势据守不出,达奚列将抓到的十几个俘虏,在众人面前一一斩首。 城楼上,叶知昀紧紧攥着拳头,眼睛溢满杀气,远远地和叫嚣的达奚列对视。 腊月二十,他将城防交给司灵和程嘉垣,独自一人去了峣关借兵,峣关为关中平原交通要隘,晋原帝调重兵镇守,倘若潼关一失,就由这些将士护送朝廷权贵南下。 其中不少将士,都是前潼关守军,曾属镇南大将军麾下,却奉圣旨停留此处,不得前往沙场。 叶知昀报明身份来意,城中守卫将他拒之门外,他也不气馁,硬是不走,一遍遍地大声说明潼关已经岌岌可危,直接喉咙沙哑,气力难续,在巍峨的城门下站了整整一夜。 凌冬节气,风雪交加,天地茫茫,叶知昀仿佛又回到了叶家倾塌的那一天,他的狐裘和头发上落在了雪,脚下却像是扎了根,他已经没法再退了。 到了天明,城门打开一条缝,陆陆续续出来几人,逐渐城门大敞开,千军万马从里面涌出,一圈圈将少年包围在其中。 腊月二十五,叶知昀从峣关借兵五万,回到潼关,并拒收长安圣旨。 正月初九,大晋兵马正式和匈奴军展开了一场正面较量,程嘉垣和司灵率精骑千人从左右扰之,往来游击,叶知昀则率大军直出,围剿敌军。 此一役,达奚列折兵三万余,知道了与他对决的将领不是别人,正是曾经大败匈奴的叶朔烽之子,这位匈奴将领破口大骂“爹死了怎么还有儿子”,同时彻底收起了心里的轻视,他很清楚叶知昀的能耐,抱起万分警惕,开始耐心地寻找对方的破绽。 二月十五,经过漫长数月的拉锯,就算潼关久久无法拿下,达奚列也再不鲁莽行事,终于,找到了对方致命的弱点。 晋军兵力不足,只要一一分散,就再无法凝聚成型。 二月十八,无数匈奴兵从四面八方涌来,围住了区区百余多逃散的守军,几个骑兵披甲持锐拼命护卫住中间的叶知昀。 然而上万敌人齐动,号角此起彼伏,铁蹄踏过土地,发出轰隆隆的巨响。 叶知昀用尽全力拉住缰绳,控制住座下的骏马,他的面庞沾着自己和敌人的血,浑身布满尘土,海东青停在他的肩膀上,四周都是混乱的兵马。 叶知昀挥剑将冲上来的匈奴人斩杀,这时,海东青似乎感受到了什么,赤金色的瞳孔朝一个方向望去。 一道箭矢势若破竹般撕裂了寒风,瞬间已经近在眼前,瞬间贯穿了叶知昀的胸膛! 西北大营。 夜已经深了,篝火带起随风飞散的灰烬,巡守迈出整齐的步伐穿梭来去,营帐里大多数将士都睡了。 主帐笼罩在漆黑里,李琛从睡梦中惊醒,他的背脊汗湿了一大片,鬓发散落,坐起身低低喘息着,紧缩的瞳孔微微放空,噩梦如附骨之蛆的阴冷感还在萦绕不散。 他的目光微微移动,才注意到肩膀上包扎好的伤口已经裂开了,散开一团血色。 李琛缓缓下了榻,来到案几前准备倒杯茶喝,还没有举起茶盏,营帐的帘布被人轻轻拉开,来人立在门前,没有上前,轮廓浸染在阴影里。 李琛的动作顿住,那道人影对他而言极其熟悉,一眼便能认出来,他怔忪半晌,才听见自己的声音道:“……你怎么来了?” 少许光线落在对方的脸上,映照出叶知昀的面容,他唤了一声:“世子。” 不知为何,李琛听来觉得这一声空荡荡的,仿佛落不到实处,他脑海有些空白,过了数息才有了反应,朝他伸出手,语气里带着轻松的笑意:“站在门口做什么?这么久没见,还不快过来?” 叶知昀总算缓缓地挪动脚步了,李琛拿火折子把案几的烛火点亮,一灯如豆,他注意到少年从阴影里迈出一步,一道锋利的箭矢先一步落进视线中。 另一端贯穿了叶知昀的胸膛,血液从他的身上不断流下,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。 李琛霎那间表情变得一片空白。 他骤然站起身,然而黑暗当头扑下,再也看不清什么,这才发现他还躺在床上,屋里一片静悄悄的,先前所见只不过是一场噩梦罢了。 李琛的情绪一番急转直下,再无法平静,当即披上外袍,去拿甲胄,就在这时,那帐门又再一次被来人打开。 李琛的动作僵住,他自行军打仗以来,面对多少风浪都面不改色,这会儿却尝到了什么叫做心吊胆的滋味。然而,探头的只是一个士兵,焦急抱拳道:“将军,鲜卑人夜袭北山,正率军朝大营赶来!” 李琛微微闭了闭眼,将散乱的意识镇定下来,抬手把肩甲扣紧,大步向外走去,先将部署吩咐下去,顿了顿,又道:“你派人去潼关看看,务必要亲自见到监军本人。” 二月十九,叶知昀的死讯传回长安,这个消息对朝堂百官而言,无异于听到潼关已破。 匈奴大军的铁蹄已再无人可挡,达奚列当晚与将领们喝酒共庆,天一亮,兵马倾巢而出,浩浩荡荡地涌向潼关。 第61章 号角鼓声、穿戴着重甲的脚步声, 踏过山野里数之不尽的枯骨残骸,巍峨的关城隐见一角,沈清栾一夹马腹追上前面的达奚列, 对方见了他, 指着远方道:“马上就能拿下潼关了,西进长安东去洛阳, 不久之后,中原九州大半都将是我们的, 这些汉人都会变成奴隶, 就连他们皇帝也会对匈奴卑躬屈膝。” 沈清栾笑道:“是, 在您威严的震慑下,潼关的残兵败将已经开始弃城而逃了。” 自叶知昀死后,晋兵士气大溃和逃散的消息源源不断传来, 达奚列闻言仰头大笑,吩咐士兵们加快行军速度。 沈清栾没有再跟上去,他停在原地,望着对方背影的眼神渐冷, 分明是在说“做你的千秋大梦去吧”。 潼关果然如他所说,匈奴大军一路上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阻碍,城门在攻打下坍塌, 城中所剩无几的守兵们更是溃败不起,见了敌军四散奔逃。 远处一座小山坡上,眺望着这一幕的司灵道:“咱们城里还剩下多少粮草?我记得东西差不多都耗尽了吧?” 何晟尧扯着嗓子道:“你才来几天?谁跟你咱们?” 司灵不服气了,“还能按天数算吗?你也不看看这几个月里我打了多少仗, 天天到处溜这些匈奴狗,还要回洛阳看看西戎战况,两头顾,跑得马都累死了一匹,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呢!” “别争了。”程嘉垣道,“城里的确没什么东西了,弹尽粮绝,不过,自从沈清栾烧了匈奴的粮草,他们的日子估计也不好过。” 司灵从背后箭篓里抽出一支长箭,对着燃烧的火折子道:“你记不记得,以后在书院那会儿,祭酒教过我们,前朝反贼拥兵起义,力夺南岛,本以为十拿十稳,却就此止步,这一场海战以少敌多,你知道靠的是什么吗?” 火焰从箭尖上腾腾燃烧而起,他唤道:“知昀?” 数人向两边退开,后面赫然站在本该战死的叶知昀,寒风卷过地上的芒草,带起一片沙沙声,他转过身,看向司灵道:“还是你来吧。” “我不行,能拖延到今天多亏了你,还是你来。” 叶知昀从他手里接过弓箭,对方道: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?” “以少胜多,靠得是出其不意,譬如……”他拉弓搭箭,对准远处的关城,已经有匈奴兵涌了进去,旗帜在半空中招展,“——火油。” 随着嗖地一声,燃烧的箭矢飞射而出,划出一道弧度,瞬间折断了旗杆,倒塌而下的旌旗飞扬而起,遮天蔽日,坠地的那一刻,火焰飞快地四处流窜。 “轰——!” 大军进城不久后,墙角过道上堆满了干草,浓浓的火油味弥漫,匈奴兵闻到味道的那刻,烈焰腾烧而起,一边惊叫,一边后退,可后面涌进来的士兵们太多,一时之间都堵在城里,达奚列意识到中计了,连忙下令撤退,然而,太晚了。 叶知昀的身后,数万潼关守军从蛰伏中起身,应声而动,万千火箭离弦,连成一片连绵的火海,将白昼映照成末日般的黄昏,如同陨石雨撕裂着天幕降下! 关城脚下的匈奴兵慌乱地躲开流矢,那流矢落地便点燃了泼在地上的火油,顺着地面蔓延到脚下,不过数息就裹挟了士兵的全身,淹没了惨叫声。 前朝海上一役,便是将火油发射出去烧毁敌船,时隔数年,此地重现。 到处都是熊熊燃烧了的火焰,达奚列眼见无数士兵被火海吞噬,发疯了似地吼道:“撤!快撤!别堵在这!” 后方山道,沈清栾策马掠过拥挤的大军,竭力嘶喊道:“将军遇伏!命令我们快进城支援!快去救将军!” 他听见后面的动静,注意到传令兵飞速冲了出来,看起来似乎要宣布撤退,沈清栾咬着牙,提着剑朝对方冲去。 然而在此之前,他的耳边骤然擦过一支箭羽,把那传令兵射了个对穿。 沈清栾扭过头,后方的婉合已经收起长弓,牵起缰绳隐没入人群。 关城中烈焰已经冲天而起,将一切焚烧殆尽,涌动的高温模糊四周的景象,前面的人出不来,后面的人往里挤,数十万兵马混乱成一团。 直到箭篓里箭矢已经用光,叶知昀剑指敌军,喝道:“——杀!” “杀!”身后万千将士嘶吼着响应,潼关守兵从左右两边山岭杀出,围住后面的匈奴兵,这一战再不留余地,每个人都彻底地豁出命去。 两方士兵厮杀在一起,大火的破坏力让无法匈奴列阵,晋兵轰轰烈烈地一拥而上,占据上风,叶知昀在尸山血海中挥剑奋战,周围刀光剑影不断,焦土中血液横流。 天际风云涌动,片刻之后,阴云逐渐密布,一声雷鸣撕裂长空、震动山野。 叶知昀仰起头,视线在四下转了一圈,仿佛置身风暴的正中心。 司灵焦灼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:“知昀,你看这天色!” 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一旦下雨浇灭了火焰,合围之势断开,那么他诈死布置的计划将会前功尽弃。 叶知昀脑海中无数个念头划过,从河北到渭水一退再退,所见生灵涂炭,昔日盛世繁华被战乱撕扯得粉碎,今日一战,若不能一举拿下匈奴,下次将再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。 他尽了人事,可眼前最大的劫难,是天意。 叶知昀环顾战场,仿佛一念之间的决定就能够影响整个天下苍生,是顺应天意到此为止?还是将匈奴大军一网打尽? 又是一波突围的匈奴兵立盾持矛冲杀而来,瞬间将他和数百晋兵淹没,敌军仿佛杀之不尽,他挥剑的手臂无比沉重,耳边灌满了嘶吼和惨叫,分不清身上究竟受了多少伤,到最后根本站不起身。 叶知昀的胸膛泛着撕裂般的剧痛,血液从牙齿间源源不断地流出来,滴滴答答的雨水落在他脸上,旁边掠过的一匹马将他撞倒在地,前仆后继的敌人随之践踏而来! 怎么办…… 与此同时的江北,大晋十万大军在鲜卑人的反复冲击之下,守住阵地,利用迂回攻势将鲜卑军打得全面溃败,两方皆是损失惨重,从北山到大营最后的屏障,烽火连天,到了这种地步,还有不少敌兵在抵抗。 从大局上来看,占据上风的应该是晋军,可指挥晋军的主将却被围困在城池的废墟里。 无数鲜卑骑兵扬着一阵黄沙,团团将晋兵围在中间,里面所剩无几的士卒狼狈至极,脚下血液汇聚成河,李琛的甲胄满是刀痕,头盔不知滚到了哪里,脏兮兮的头发披散,脸上的血迹已经凝固,他以剑支地,撑住身体,破碎的披风飘扬在寒风中。 他深深垂着头,一动不动,仿佛只剩下出的气,四周敌军步步紧逼,警惕地靠近。 叶知昀躺在泥泞中,瞳孔失神,透过周围穿梭奔腾的马匹,望着狭窄的天空。 这时,浮现在脑海中的是他的父亲叶朔烽和燕王,他们的一言一行犹如一盏明灯,还有远在西北的世子,李琛的背影就在前方,像是感受到了什么,回过头来,双目专注,朝他伸出一只手,露出笑容。 关城脚下,一只手骤然从尸山血海中伸出,磅礴大雨不断击打那手上,叶知昀掀开压在身上的尸体,握紧剑柄,他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,就连前赴后继的匈奴兵都感到心惊胆战。 叶知昀将迎面而来的敌兵斩杀,声嘶力竭地吼道:“不能退!两翼聚拢夹击!把他们全部逼进关城,今日就是胡人的死期——!” 那声音在周围的大晋士兵们的耳边回荡不绝,漫山遍野响起众人的回应,带着撕裂的血气:“今日就是胡人的死期!” 鲜卑将领在咆哮肃杀的黄沙里,带领着浩浩荡荡的部下策马冲锋,“——杀!” 身边已经有西北守军奋力冲杀抵抗,其中一名士卒一边双腿发软,不断颤抖着,一边强撑着自己握紧传令的号旗,死亡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倾覆而来,正紧张到无以复加时,他听见旁边响起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:“峡谷那条路是不是已经塌陷了?” 士卒愣了愣,扭头看向旁边他以为快断气的守将身上,对方没有看他,目光似乎陷入一片虚空中。 士卒咽了口唾沫,哆嗦着回道:“是……将军,从他们攻进北山的时候,峡谷就塌了,咱们都逃不出去……” 见对方又没有了动静,士卒担心道:“将军,听说传令兵和一队巡守都在坍塌时葬身山谷,您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军令要发出去?” 李琛无声地笑了一下,对他而言,那只是一份家书罢了。 前方的防线已经支撑不住,士卒再恐惧此刻也只能压下,僵硬地抽出长剑,可就在这时,投石机发射出的岩石散落而下,溅起漫天尘土,到处都是震耳欲聋的落石声,他们面前这座岌岌可危的城墙轰然倒塌,碎石头劈头盖脸地朝他们砸下来。 士卒咬牙按住颤抖的手臂,这会儿估计他的神智都不清明了,嘴里胡乱地念叨着家人的名字,然后一股脑地冲上去,他上战场只因家里穷得揭不开锅,英勇杀敌对他太过遥远,士卒迈出几步,就被迎面而来的一箭钉穿在地,血液瞬间成泼溅状撒出! 李琛的身形随之一动,然而他屈起的左腿发出轻微地一声咯响,那是破碎的骨头在不堪重负的抗议,颤抖的背脊上堆积的无数碎石簌簌抖落。 士卒气若游丝,还在不甘心地呢喃,眼睛里面满是求生欲,嘴巴里面说着要回去看看渭城……渭城…… 李琛的瞳孔凝滞,他太清楚对方临死时的执念了。 “渭城……渭城……”顿了顿,他发出一声喟叹,从废墟中站起身,指向敌军的长剑如雪,“知昀……” 这是一场惨烈无比的死战,到了天色彻底黑暗才结束,能够站起来的人已经寥寥无几,暴雨倾盆而下,都无法掩盖住血腥味,尸横遍野的场景犹如阴曹地府。 叶知昀模模糊糊地听见有号角和呐喊传来,还有夹杂着方言的粗糙歌声,悠远回荡的羌笛声。 程嘉垣发疯了似得把他从地上拉起来,贴着他的耳朵嘶吼道:“你快起来!我们赢了!叶知昀!大晋赢了!” 第62章 叶知昀双目放空, 还没有回过神。 程嘉垣在他面前摇了摇手,又声带颤抖地重复了一遍,“二十七万匈奴军大败!只有少千逾人逃出去, 我们还抓住了达奚列, 胡人算是全军覆没!” 闻言,叶知昀脑海里紧绷已久的弦终于一松, 自战乱以来的的繁杂思绪瞬间灰飞烟灭,只剩下满心畅快, 他低低笑起来, 任凭雨水浇打在身上, 仰头望着漆黑的夜色,笑声渐渐放大,满是酣畅淋漓, 回荡在山野。 待到天明,潼关众人才开始清点伤亡,打扫战场,关城里面已经焦黑一片, 只能取了一处地势高的山坡修筑营地。 叶知昀坐在案几后,他一连两天没阖过眼,面前还有一堆文书要处理, 这一战下来他们死了三万多人,伤者近八千,损失亦是惨重,所剩下来的兵力并不多了。 他正想着把梁州那边的一帮西戎人解决, 以免后顾之忧,几个士卒就把达奚列拖进来了。 这位威名赫赫地匈奴将领被五花八绑,不复往日的高高在上,浑身狼狈,恶狠狠的眼神瞪着他,嘴里还在不停地骂骂咧咧。 程嘉垣站在叶知昀身侧,看了对方一眼,只见他转了转手里的笔,面上看不出喜怒,淡淡道:“风水轮流转啊,达奚将军,想不到有朝一日,你会败得这么惨,落在我手上吧。” 达奚列嗤笑,“尽会使些阴谋诡计,你根本就没死,散布谣言诱老子上当,真是卑鄙无耻……” 他的话没说完,叶知昀便抬手,向下压了压。 押住达奚列的士兵会意,立刻朝他的膝盖窝上狠狠踢了一脚,他猝不及防砰地跪地,他居高位已久,何尝受过跪过人,当即惊怒交加地要站起来,士兵却已牢牢按住他的肩膀,押着让他起不来。 达奚列怒不可遏地用胡语骂了起来,程嘉垣听得懂,那些污言秽语让他脸色难看地喝道:“闭嘴!” 叶知昀从案几后走出来,随手抽出对方佩剑,三尺青锋散发着雪亮的寒芒。 达奚列的脸色变了几变,道:“你想杀我?我们挛鞮氏单于和鲜卑可汗是不会放过你的!别忘了,北方的土地可都在我们的手里!你区区一个乳臭未干的监军哪里来的资格处置我,就算是你们皇帝都未必有这个胆子!” 按规矩来说,抓到敌方将领是要押送回朝廷,由上面处置,如果私自杀死重要俘虏,则会按军法论处。 这时,门外两人走了进来,婉合欠身示意后,便神色淡淡的立在一侧。 司灵脸上那些易容的膏药都洗干净了,又变回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中原人,上前附在他耳边道:“这个达奚列是鲜卑贵族和匈奴人所生,在他们的朝廷上颇有权势,他这般笃定你不会杀他,就是觉得皇上会开条件,让匈奴单于把他赎回去……” 他这边说着话,达奚列那边已经叫骂上了,还是胡人的语言,大概是在骂叛徒之类的话。 沈清栾不以为意,“达奚列,你知不知道监军这五万人马是怎么来的?不是援军,是他从峣关借来的,问罪的圣旨还堆放在箱子里呢,你看看?” 达奚列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,意思是对方根本不把他的要挟放在眼里,就是皇帝也无法奈何。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,“你……” 叶知昀没有看他,他垂下眼睫,手指划过冰冷的剑身,“河北邢州,恒岭脚下一千铁骑,还记得吗?” 达奚列当然记得,那是他征战中原以来吃过的第一个亏,被区区千人挡住数十万大军,一直被他视作耻辱。 他本想嗤笑一句,却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森冷的气息,莫名背脊一阵发寒,强撑着道:“你到底什么意思?” “记得就好,率领那支铁骑的将领是我大晋的燕王殿下,也是待我如子的长辈,你将他的尸身喂给鬣狗,于我来说,就是杀父之仇,血海之深。”说着这些话的时候,叶知昀的声音并不带任何起伏,却让达奚列整个人僵硬住,瞳孔不受控制地微微发颤。他紧紧咬着牙,逼着自己出声:“那又如何?” “你进犯我大晋疆土,屠戮我三十六城,这是江山之恨,奇耻大辱,你又怎么会以为,还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?” 达奚列终于难以掩饰脸上的恐惧,他环视一圈四周,每个人都以一种冰冷的神色看着他,像是在看死人,他连忙急着喊道:“等等……别忘了用我可以换回北方的土地!杀了我你就没了筹码,还会激起我们的反扑!你们中原人不是一向精于算计吗?难道这还看不明白!” 叶知昀道:“北方的土地由不得你们说了算,我会一寸寸亲自夺回来。” 说罢,他持剑的手抬起,快若雷霆般一挥。 达奚列只觉得眼前寒光一闪,瞬间还没反应过来,呆滞地跪在原地,过了数息,眼珠子才生涩地转了转,看见了喷薄而出的血液,他甚至不知道士兵们已经退开了,恐惧和紧接而来的剧痛已经占据了他的脑海。 砰地一声,他失力倒在地上,拼命地捂着脖颈,发出‘嗬嗬’的嘶哑声,割开的喉咙就像一张鱼嘴,离了水,艰难地呼吸着。 叶知昀从旁边抽了块布,擦拭长剑,头也不抬地吩咐:“趁着还没死,把他拖下去喂给鬣狗。” ... 三月二十二,解决了达奚列和潼关这边的事务,司灵留下带兵守城,叶知昀和沈清栾他们转去洛阳。 三月二十五,西戎再度从东门发起进攻,守军抵御及时,坚守不出。 四月初三,叶知昀率军绕道梁州后方,偷袭敌营不成,后又截断粮道,和程嘉垣前后夹击拖垮了西戎大军。 四月十一,西戎败退,同时西北传来消息,与鲜卑十万大军一战大捷,胡人再不成气候,叶知昀率领七千精锐班师回朝。 正值桃花灼灼之季,朝野上下无不侧目,这位监军的战功可谓是独一份了。 七千精兵在京畿郊外驻扎,晋原帝不仅放不下心,还坐立难安,先是召集心腹商议一番,再派兵部侍郎去传圣旨,只让叶知昀一人进城。 当兵部侍郎抹着一脑袋汗来到军营外,颤颤巍巍地宣读圣旨。 待他说完了,沈清栾才笑眯眯地道:“不巧,叶大人已经进城了。” 第63章 时隔一年之久, 叶知昀再度回到了长安,先去鹤亭书院拜见了祭酒江长晏,把北方的战况说给对方听, 再商议如何北上伐胡。 江长晏道:“战局总算稳定下来了, 可朝中一派乱象还没有安稳,要想彻底将胡人逐出中原, 需得足够的兵力。” 他点了点头,“学生明白, 攘外必先安内。” 两个人如往昔一般, 对弈一盘棋局, 心态却完全不同,谈及沈清栾和司灵,江长晏面露欣慰, “你们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。” 顿了顿,他落下一子,道:“你把司灵留在潼关……” 叶知昀微笑,“我是听说潘志遥也回来了, 他虽失北疆军,但现在手握数万驻军,实力依然不容小觑, 有司灵在边关重地牵制,他行事必然有所顾忌。” “会忌惮的……怕不只是他。”江长晏若有所思,如今朝堂的格局已然改写,不能与从前相提并论, 叶知昀再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少年,他战功赫赫,拥兵自固,边关军营到处都是他的亲信,将司灵安置在潼关,上能压制朝廷,下能逼得潘志遥不敢回东都。 这份能够与潘家分庭抗礼的权力,究竟能够掀起多大的风浪,已经不是旁人可以左右,江长晏不再往深处谈及,转而望向远方,“说起来,西北平定之后,李琛也该回来了……” 叶知昀随他一齐望向远方,春风和煦,柳絮随风四处飘散。 . 左右侍卫将重重宫阙推开,皇上下了圣旨,兵部侍郎派了一堆属下四处没找到人,还是严恒赶到书院知会这位监军,顺便喝了一壶茶。 远方传来沉重古朴的钟声,像是惊醒了这蒙蒙清晨,环绕的雾气散开,恢宏的殿门座落在面前,重檐庑殿顶上飞龙盘踞于脊,庄重森严,任谁站在下面,都会生出一股自身不过是沧海一粟的渺小感。 叶知昀换了身圆领官袍,迈进巍峨的大殿,两侧文武百官的目光皆望过来,却已不再高不可逾,他穿过群臣站定,微微仰头时,四下一片鸦雀无声。 正前方御案后端坐着高高在上的晋原帝,两鬓斑白,目光里隐隐威压。 两个人对视片刻,当叶知昀做出撩起下摆的动作,正要跪地行礼时,晋原帝动了动干涩的嘴角,适时道:“爱卿免礼。” 叶知昀道:“微臣幸不辱命,为陛下击溃匈奴大军,阻断西戎围攻之势,得匈奴将领达奚列人头一颗,义贺罗人头一颗,西戎都尉……” 他言笑晏晏报出来一连串的人名,殿中大臣逐渐躁动起来,一旁的潘志遥微微皱起眉头,另一边一个言官走出行列厉声问道:“叶大人,据我所知,那达奚列已是俘虏,此等重犯应当押回朝中审问,岂能容你为报燕王之仇,私自处刑?!你视我大晋律法何在?视陛下威严何在?!” 叶知昀看过去,记得他是皇帝身边的亲信,便带着浅浅笑意道:“冯大人可能是记错了,达奚列明明烧死在烈火中,两军交战刀剑无眼,我到现在都还能想起,关城里无边无际的惨叫声,太多匈奴兵都在里面烧成焦炭,血液被蒸干,尸体化为灰烬……” 随着他不紧不慢的话,冯大人愤怒至极,面颊的肉都在微微颤抖,“你是在恐吓老夫吗?” “冯大人何出此言?我只不过是觉得你没有亲眼所见,便把当时的情况说给你听。” 左边又站出来一位刑部尚书,冷冷问:“那你没有圣旨虎符,擅自从峣关借兵又怎么算?这可是满门抄斩的重罪,莫不要以为天底下的兵马,受那叶朔烽统领过,就是你们叶家可以随意调动的了!” 尚书左仆射紧随其后,“京畿外那七千精兵,又意在何处!分明是要混乱朝纲,区区一个监军竟敢大放厥词,指鹿为马,猖狂至极!” 一句句讨伐声辞如同刀剑,纷纷涌向站在大殿中的叶知昀,他的眸色变冷,没有看众人,而是直接望向龙椅上的皇帝,出声道:“别忘了,诸位大人今日可以在庙堂之上问罪于我,皆拜下官拦胡人于潼关之外。” “若是没有从峣关借兵,那今日得见的,就不会是满朝冠盖,而是硝烟四起,抱头鼠窜之象了。” 四周群臣响起一阵窃窃私语,那几个走出列的官员被噎了一下,正要反驳,潘志遥开口道:“陛下,叶监军为大晋立下大功,其中就算是因为迫于战乱不得已而为之的下策,也是情有可原,万望陛下体恤。” 朝臣们见他发话,再看叶知昀无疑是狼狈为奸,潘志遥弃城而逃那些事还没撇干净呢,皇上碍于形势暂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众人心里可都门清呢,这会儿估计在骂两个乱臣贼子。 晋原帝等他们说完了,才道:“叶监军的确功不可没,这一番沙场艰辛结束,回来应当多休养休养,城外那七千精兵就交由新任兵部侍郎掌管,你意下如何?” 总算说到令众人提心吊胆的正题上了,叶知昀并不意外,顿了顿道:“新任兵部侍郎?” 晋原帝抬了抬手,群臣里走出来一位气势沉着的青年,拱手行了礼,正是和叶知昀一届的状元郎,寒门官员中的领袖,赵安。 赵安如今已成了皇帝身边的心腹,正当众人以为两人一定会杠上时,叶知昀弯起眉眼,“但听陛下旨意,赵大人是我辈中的楷模,想来定能够照料得好我这些军中的弟兄们。” 他松口松的太轻松,众人倒忍不住多心起来了,包括皇上都多看了一眼赵安,随后对叶知昀道:“你接触朝务不多,先跟在大理寺卿蒋儒汀磨练磨练,从大理寺少卿做起。” 这场朝议皇帝那些个心腹对叶知昀围追堵截,又唱黑脸又唱白脸,为的就是解除他能够威胁朝廷的兵权,他一早就知道握不住,养一支精兵的所需要的费用太过庞大,尽管有沈清栾商队的帮忙,他还是无法支撑,还不如交给皇帝以解除戒备。 大理寺少卿这个职位事务繁忙,蒋儒汀是个遵照繁文缛节的刻板人物,只办案不多话,正合了叶知昀避其锋芒的意。 隔了数天后,总算传来了近日李琛率军回朝的消息,当日,大街人满为患,都想着瞻仰平定鲜卑大军的将士们,楼阁上姑娘们早早准备好了手帕瓜果,一片欢声笑语。 叶知昀从早上就开始等了,还特地让王府的小厮去城门口候着,看见人影子就来通报他。 可他喂饱了海东青,刚出门就被停在府外的马车拦住,潘怀趴在窗沿边,笑眯眯地看着他,“知昀,之前说好了你活着回来咱们聚聚,没忘吧?” 叶知昀顺了顺如花的羽毛,径直往前走,没心情应付他,随口道:“改日改日。” “果然,当了在朝堂上耍威风的大官就是不一样了,见你一面都难,到了家门口请你还改日,再改日恐怕要遥遥无期了。”潘怀一张面容白净,眼角带着笑意,微微弯起时,像极了一只狡黠的狐狸。 叶知昀急着去城门口,“哪里,区区四品少卿,还得仰仗您的鼻息,今天有事,改日我做东。” “可惜,我是打算把宫里一件要事说给你的……”潘怀话说到一半,故意吊人胃口般停了下来,他深知对方处境,一定会对此感兴趣,本以为对方会停下来,却没想到对方直接快步从面前经过。 “……”他打错了算盘,摸不清叶知昀的心思,不由生出一丝懊恼,直接叫车夫放慢速度,跟上他,继续趴在窗沿边,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。 叶知昀不胜其烦,看到前面的树杈子,故意没有露出异色,直到走到近前,才矮身一躲,潘怀却被树枝劈头盖脸打了个结结实实。 潘怀:“……” 叶知昀心里憋着笑,装模作样地一拱手,转身走了。 潘怀抬起手擦了一下脸,放在眼皮子底下一看,指间沾染着刮出来的血液,他缓缓叹了口气,放声向对方的背影道:“你是去见快要回朝的李琛吧?” 叶知昀停下脚步。 “你这么看我做什么?我又不会做什么坏事,我只是听说,皇上不仅要夺你的兵权,还会挟制住李琛,现在没了燕王,他可是树大招风得紧啊。” 潘怀笑了一声,“走吧,反正他不到晚上应该是赶不到京畿了,去早也没用,咱们先去喝一杯。” 可惜潘怀还是算错了李琛的行军速度,他那星夜兼程,快若疾风地往回赶,不知道还以为后面有敌军在追赶。 刚进城门就迎来了百姓们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,两道皆是熙熙攘攘的人群,李琛一袭黑甲策马在队伍领头前行,黑发利落地束起,穿着黑革靴的长腿踩着马镫,低着头,手里拿着一面铜镜,对着脸照,这大张旗鼓丝毫影响不了他。 旁边的副将无奈道:“将军,大伙看着呢,别照了……” “等会,快好了。”李琛头也不抬,另一只手正拿着匕首,对着镜子刮下巴乱七八糟的胡须,“还有去看看叶大人现在何处。” 副将一时没反应过来,“哪位叶大人?” 他身后几个经常跟在李琛身边的将领们一齐哈哈大笑,“还有哪位叶大人?” 这会儿,叶知昀正在玉衡楼里,他坐在窗边张望,没有注意到门外他派去看城门的小厮已经回来了,正要通报,却被潘怀无声地示意侍卫把小厮带下去了。 那边李琛根据消息,一路疾如雷电地策马到了玉衡楼外,可四周走动的人群的太多,便牵着马向前挤去。 两位打了胜仗的将领都回到朝中,长安一扫旧日的阴霾,陷入一片沸腾欢乐中。 微风卷起细碎的花瓣,青玉枝随之摇动,楼阁精舍满是风月,李琛站在热闹人群中,向四下张望,目光无意中一暼,便定格住,他看见二楼窗边正倚着一道人影,那正是叶知昀。 对方的身形显然长高了不少,眉眼正处于少年和青年之间,像是水墨细细勾勒而出,眼眸沉如同清潭,正低声和对面的人说话。 李琛怔了一下,刚要开口喊人,却见一只手伸出来拉住叶知昀的袖摆,向里面走去,窗口便再也见不到对方的身影了。 紧接着,如花小小的脑袋冒出来,赤金色的瞳孔看下来,发出一声响亮的鹰唳。 第64章 阁楼里, 被潘怀拉着向前走叶知昀顿时扭过头,“等等,如花它是不是看到什么了……” 潘怀道:“下面应该是鲤鱼灯队伍出游, 挺热闹的。对了, 关于李琛那支西北军,按皇上的意思是打算明升暗降, 许他以一个高官厚禄,但手上没有实权的位置。” 叶知昀的注意力被他引过去, “还有呢?” “咱们先去茶厅, 我细细跟你说。” 两个人走在长廊上, 周围行人来来往往,叶知昀听见不知是谁喊道:“大军回城了!世子爷带着兵马来玉衡楼了!” 他的瞳孔微微紧缩,再不管潘怀说什么, 直接奔到窗边向下望去,只见一排骑在骏马上威风八面的武将们堵在门口,盔甲和兵器上闪着寒芒,泛着铁血的气息, 这些个都是在沙场上以一当百的好手,阵仗浩大,引来一众百姓围在周围观望议论。 他没找到世子的影子, 当即转身跑下楼去寻对方,然而就在他迈进大堂时,却没有看见身后上了楼梯的李琛。 两个人一瞬间淹没在茫茫人海中,叶知昀感觉到了什么, 扭过头看去,只见一截衣袂消失在楼梯口,他便继续朝楼阁外那一排武将奔去。 还没有到近前,鲤鱼灯游行的队伍从他面前经过,不知何时,外面的天色已至黄昏,浓墨重彩的晚霞如同锦缎,绮丽无边,眼前满目编制的鲤鱼灯晃动,色泽红艳橙黄,光影脉脉流动。 叶知昀站在队伍中间,一时之间找不着方向,他心下焦急,环顾四周,只见欢声笑语人群不断涌动,向灯队拥挤而来,几个小孩子拿着糖葫芦转来转去。 他下意识避开乱跑得小孩子,却被身后的人一撞,顿时猝不及防地向前跌去,正要抓住什么站稳身体,旁边适时伸过来一只手臂托住他。 叶知昀连忙抓住来人的袖袍,仰头一看,瞬间愣住了,一身盔胄甲鳞的李琛立在他的面前,左肩上停着海东青,微微躬身,轮廓俊朗,剑眉星目,斑驳细碎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。 那一刻仿佛被无限放慢,他不敢置信,“世子……” 李琛一双深邃如渊的眼眸注视着他,渐渐地,他的眼尾弯起,笑意浸染上漆黑的瞳孔,“啊呀,小心点,别摔了。” 阑珊灯火横亘两个人之间,叶知昀有些恍惚,仿佛从未离开过长安,也从未分别过,他怔怔地动了动唇角,却说不出来半个字。李琛叹息道:“我在西北给你寄了那么多信,就是没收到回音,只好回来亲自跟你说。” 叶知昀回过神,问:“说什么?” 李琛靠近过来,一手攀上他的肩膀,带着低笑在对方耳畔道:“我好想你啊。” 叶知昀能够在朝堂上和群臣巧言善变,这会儿面对男人却显然不知所措起来,结结巴巴地道:“我、我也……” 李琛点了点头,好整以暇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。 叶知昀咳了一声,正色道:“我在潼关的时候,也一直挂念着世子……” 他抬眼,看见对方期待的目光,破天荒地灵机一动,又补充道:“茶不思饭不想的那种。” 李琛笑起来,消瘦的下巴微微扬起,那个笑容映衬着夜幕熠熠生辉。 叶知昀不自觉地也跟着他露出笑容。 李琛煞有介事地道:“我待在鄯城这些时日里,经常听到潼关监军的消息,说是以数千守军挡三十万匈奴大军,虽然知道你是办大事的人,但还是想不到你能够做到这种地步,如今亲眼一睹,才发现真是不一样了。” 平日里叶知昀听惯了这类话,但从对方嘴里说出来又有些赧然,想了想,仰头眼带星星地道:“还是世子厉害,率兵斥退鲜卑军,筑牢防线,立下不世之功,现在没人再敢把世子当做纨绔子弟了。” 闻言,李琛飘飘然的同时,又不由对他感到惆怅,看不出意味地盯着叶知昀半晌,喟然长叹,向不远处一排武将们招了招手,那伙人在众目睽睽中齐刷刷地下马,为首的将领递给他一个精致的紫檀木箱。 李琛把东西转手给了面前的人,“走,这里人太多了,换个地方说话。” 叶知昀把木箱抱了满怀,观察着上面的花纹,“里面是什么?” 他还没有得到回答,周围那些鲤鱼灯队伍和行人被驱散开,十多个佩剑护卫从走了出来,堵住前路,中间立着锦袍玉冠的潘怀,展开折扇,“世子从边疆回到长安,一路辛苦,我等应当接风洗尘才是,今日您看就在这玉衡楼一叙如何?” 那玉衡楼的管事急匆匆跑下来,看到这两拨人对立,急得满头大汗,又不敢上前说话。 李琛像没骨头似的,倚着叶知昀的肩膀,也不正眼看潘家的大少爷,“其实吧,本该是应该由我来给你接风洗尘。” 潘怀微笑道:“此话怎讲?” “毕竟你若是没从洛阳跑到南方去,也该近来时日才能回来。” 李琛身后的将领们一听肆意哄笑起来,他这话摆明了是在嘲讽潘家畏战而逃,丢尽颜面,这事早在长安传遍了,可寻常百姓无人敢随意议论,李琛却能够张口就来,还当着人的面,无异于扇了对方一记耳光。 潘怀那一众手下皆面露愤怒,纷纷要拔剑上前,潘怀却脸色不变地开口:“站着。” 他道:“既然世子没有这个空闲,那在下就不叨扰了,不过记得知昀在府上时,还同我说过回长安后要好好一聚,品茶叙旧,今日难得世子也在,倒是可惜了。” 叶知昀心道他什么时候说过这话,一想到潘府,满是潘怀那层出不穷的坏点子。 李琛的视线总算看向了潘怀,语气意味深长:“你们很熟?” “当然,世子不知道吗?我和知昀结交已久,在东都那会儿,他还亲手为我做过饭,喂过药。”潘怀笑眯眯地道,“对吧,知昀?” 叶知昀没吭声,望向一边,心想你尽管挑拨吧,潘家和燕王府对立,对方大概以为他若是与潘家相交甚熟,就会招来世子的猜忌。 殊不知他和世子之间,信任早是心照不宣。 李琛顿了数息,勾起一边唇角,凝神看着潘怀脸上被树杈擦过的划伤,假惺惺地关切道:“潘公子,怎么受伤了?” 潘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一下伤痕的位置,没等他说出个由头,对面的男人接着慢条斯理地道:“结交已久?品茶叙旧?知昀回来算算差不多也有半月了,到了今日才得空一聚啊。” 他漆黑的眼眸带着毫不掩饰的讥笑,居高临下地扫了潘怀一眼,对方则在这样的目光下背脊僵硬起来,意识到这位世子爷完全把他的把戏看透了。 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皮的时候,叶知昀拉了一下李琛的袖摆,道:“时辰不早了,我们走吧?” “嗳。”李琛应了一声,众多将领立刻推搡开潘家的护卫,让两个通过。 潘怀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,目光晦涩,身边心腹不甘心地道:“少爷……” 潘怀抬手,止住他的话,吩咐道:“给老爷传信,既然李琛已经回来,计划可以继续了。” 沿着青石板路,前方座落着森严的燕王府,管家和侍卫一如往昔等候在两边,将府里打理得井井有条,但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了,北面书房彻夜不眠的灯火再不会亮起,游廊亭台满目空荡。 李琛推开木门,打量屋里的摆设,目光从多宝槅子移到案几上,那里堆放几册县志。 叶知昀看着他的背影,“祭酒已经为燕王殿下立了衣冠冢,和王妃葬在一处,改日我们一起去祭拜吧。” 李琛静了半晌,才点了点头,背脊不再时刻紧绷着,整个人松懈下来,长长舒了口气,找了个地方坐下,对他招了招手。 叶知昀便坐到对面,将烛火添旺些。 男人问:“在潼关打仗那会儿感觉怎么样?” 他实话实说:“压力特别大,怕输。” 李琛笑:“听传言里可没觉得你压力大啊。” “那是怎么样的?” “嗯……运筹帷幄,兵行险招,我还收到消息,说是你……”男人挠了挠下巴,含糊道,“也就是火烧潼关那一战……” 叶知昀愣了一下,随即想到那一战他是诈死才诱得达奚列进关,他阵亡的消息的确传得沸沸扬扬,难道在这半个月的时间,居然还传到西北去了? “啊,并不是真的阵亡,是这样……”他回神,连忙将当时的事情解释给对方听,“是司灵帮了我大忙,他会做人皮面具,由死士戴上,当时牺牲了整整一营人……” 叶知昀还带着比划,语无伦次地越说越乱,到最后自己都觉得惨不忍睹,小心地去看对方,发现正望着自己,满眼都是笑意,那目光浸染在温暖的烛火中,带着无声的温柔。 此刻屋里只有他们两人,若是有西北军在场看到这一幕,定然会觉得天崩地裂,他们那位杀人如麻,举止癫狂的将军,何曾有过这么温和的一面。 叶知昀在他的目光下,似乎感觉到了什么,手指无意识地刮着那紫檀木箱的花纹。 李琛轻轻咳了一声,正儿八经地问,“那你有没有受伤?” “我坐镇中军指挥比较多,很少和敌军拼杀,倒是世子,身为将军首当冲锋陷阵,是不是时常遍体鳞伤?” “征战沙场,哪有不受伤的,能活着回来,别的都不值一提。”李琛指了指他手边的箱子,“打开来看看?” 叶知昀早就好奇里面是什么,把箱子打开,注意到里面都是些非常琐碎的物件,并非奇珍异宝,倒让他脸上露出笑意,掂起一朵干枯的野花,“这是什么?” 纸窗映照着烛火,呈现出一片暖色,里面传来男人的声音:“和鲜卑人的最后一役,我被困在鄯城,身边到处都是尸体,只有这花开得鲜活,就摘了留念。” “那这个呢?是衣物?毛绒绒的。” “西北晚上冷得结冰,这个能套到腿上,特别暖和。” “我记得世子你以前一向不喜欢繁琐衣物,隆冬节气还是一件布袍子,最能耐得住风寒。” “哎,现在不成了,人老了……” 第65章 两个人在一起聊了整整一宿的话, 说起两地的风土人情,和经历过的一些细枝末节,一点小事都能反复津津乐道, 也没觉得时间流动, 直到天际露出一抹曦光,叶知昀才去泡了壶茶, 润润嗓子。 两个并排坐在檐下,看到枝头上的绿芽, “一会儿该上朝了。” 李琛慢悠悠道:“嗯。” 叶知昀随便吃了几块点心垫肚子, 再给身边的男人把茶添满, 拿了一块布巾,擦洗世子盔甲上的尘土和锈斑。 满院阳光明媚,鸟语花香, 李琛感慨道:“还是家好,我在西北尽吃沙子,有上顿没下顿的,行军打仗有时候连续三四天都不能阖眼, 士卒们累得不成了就偷偷眯一会,还得听各路斥候汇报军情。” 叶知昀绞干布巾上的水,道:“说起来世子一路奔波劳碌, 没怎么休息又陪我说了这么久,现在离上朝还有半个时辰,要不然你去里屋睡会儿?” 李琛摇了摇头,唇角沾着笑意, “记不记得我给你写的那封信?” 叶知昀先前跟对方解释过,他回过信,不过看起来或者是途上丢失,要不然就被潘家拦住,都没送到西北,他手里收到的第一封,还是世子那句:望归君侧。 “记得。” “我快马加鞭赶回来,离长安越近越精神,到现在还一点困意都没有,到了你身边,才算有了安定的感觉,真像是脚下扎了根,半步都不想挪了。” 叶知昀擦盔甲的动作慢下来,他从对方的话里听出来与往日不相同的意味,还没来及细想,李琛便俯身凑近,道:“知昀啊。” “啊?” “你是怎么看待我的?” 叶知昀这下不假思索道:“我最崇拜的人就是世子了。” “……”李琛揉了揉额角,调转开视线,头疼地道,“算了,先去上朝吧。” 叶知昀疑惑地看着他,“世子你怎么了?” 李琛套上靴子,不过动作弧度太大,不小心把其中一只碰下了木地板,他跳到底下的青石铺成的小径,一边扶着柱子穿好,一边闷声闷气道:“没事。” 现在对于李琛而言,令人头疼的事不只有眼前,还有朝堂上的波谲云诡,班师回朝是头等大事,作为将领更该在回来的第一时间面圣汇报军情,但李琛向来视纲纪为无物,直接回家去了,不知让多少人一夜没睡安稳,就这一点早朝便少不了一场唇枪舌剑。 就在他还没换好朝服时,宫里就派人来府上了,称是皇帝宣见世子。 叶知昀看了眼天色,这个时辰召见,应该是单独商议北方和朝中的事端,顺便试探李琛的态度。 李琛给海东青喂了食,才慢悠悠地进宫,看得旁边的老太监急得捶胸顿足,又不敢去催。 晋原帝想收回世子的兵权,但和处理叶知昀不同,叶知昀的年纪轻、身为监军,兵还是借的,当然好收。而李琛则是燕王之子,正儿八经的将军,要是动他,朝中诸多大臣定会劝谏,民间也会起非议,何况北方尚未平定。 虽然知道形势会有何种走向,但是当晋原帝露出收兵权的意思,朝堂上的哗然和大臣的反对的人数,还是叶知昀为之惊讶。 燕王府李氏父子两人多年积累下来的人脉,到了如今,才初见端倪。 晋原帝只得无奈地暂且压下此事,转而说起李琛袭爵的事宜。 世子倒没把袭爵的事怎么放在心上,交给宫里去处理,趁着休沐,天气晴朗,拉着叶知昀一起去泛舟湖上。 不巧,今天有闲情逸致来泛舟的人不只是他们,还有一众世族权贵,其中不乏潘氏子弟,还有兵部侍郎赵安和几个官吏在船里煮茶议事。 严恒在一个老仆的领路下,走进摆设精细的船中,里面坐着潘志遥、潘怀以及几个潘家嫡系,这位拥兵自重的太傅吩咐下人沏茶,“请坐,金吾卫严将军。” “不必了,喊我前来所为何事?”严恒对待潘家人一向没什么好态度,一手按在剑上,肃穆地立在门前。 潘志遥并没有因为他的无礼而动怒,脸上冷冷淡淡地看不出心思,道:“自然是有要事,不知严将军可记得数年前染坊一案?” 严恒当然记得,染坊受潘家指使私藏铁器,就是金吾卫前去追查,只不过他们转移的太快,没有证据,后又不了了之,“太傅大人,莫不是要跟严某秋后算账?” 站在窗边负手而立的潘怀回过身,微笑道:“当然不,今日请您前来,只是为了确定一些事,当年染坊一案发生后,我五叔潘志晰命丧别庄,咱们潘氏和皇上之间的关系彻底崩塌,如今想起这个源头,不知道关于他的死,严将军可清楚一二内情?” 严恒深深皱起眉,“此事早已结案,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?” “近来我查到一些线索,五叔的死似乎和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……” 严恒嗤笑:“简直血口喷人……” “先听我把话说完。”潘怀看了一眼对面的将领,“我们家当时何以会与皇上翻脸,是因为从别庄逃回来的亲信看见杀五叔的歹人——带着金吾卫的腰牌。” 听到这一句话,严恒脸色慢慢僵住。 船舱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,潘志遥静静坐在椅子上,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扶手,冷峻的目光紧紧盯着严恒,旁边的潘怀道:“所以我们以为下令杀五叔的人,就是皇上,可现在看来,并非如此。”他似乎是感觉到了僵硬的氛围,轻轻一笑,“当然,我不是责问严将军,我清楚你完全没有杀五叔的理由,只是……那块雕刻着龙纹、属于金吾卫将军的腰牌究竟是怎么落在他人手里的?” 严恒额上的汗珠流了下来,他静了数息,袖袍里手指攥紧又松开,竭力控制着情绪,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……我、我不清楚,潘大人,你根本没有证据,就不要再信口雌黄了……” 他说着转身要离开,身后潘怀当即喝道:“你清楚!严将军,你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了吧?在染坊命案发生的前一夜——你见过叶知昀和李琛二人!” 严恒喉结滚动,艰难地转过身看向他,又望了望潘志遥。 潘怀拍了拍手,另一侧几个护卫押出来一位被五花大绑的老翁,“那次你和他们在酒肆喝酒,弄丢了腰牌,是这掌柜给你送回去的,还记得吧?不过,你以为的巧合,其实是精心设计过的,你可以问问他,到底是受何人指挥。” 看到此人,其实已经不用多解释,严恒已然猜出了个大概,他抿紧了唇角,听见潘怀接过道:“他们两人表面把你当成朋友,实则是在施以利用,到了这一刻,你还想偏袒他们吗?” 严恒冷冷道:“你又能好到哪里去?何尝不是在施以利用?” 他不再看对方,而是望向潘家主事人潘志遥,“太傅大人,事隔已久旧案重提,有话你就直接说吧。” 潘志遥放下手里的茶盏,开口:“这件事皇上需要知道,单凭老夫一面之词不够,还得涉及此事的严将军作证。” 一瞬间,严恒背脊发寒,这事造成的后果罪过深重,一旦捅到了皇帝面前,那叶知昀和李琛将会被判谋反,千刀万剐都不为过。 潘志遥看出了他的犹豫,淡淡道:“严将军,忘了忠君爱国才是你的本分,利用事小,可我们潘氏和皇上这些年的纠葛才是重中之重,解开误会平息之后,于国于民都是好事。” 船舱之外,这个气候正是燥热,阳光灿烂似流金,两岸都是荫绿,蝉鸣阵阵。 哗啦一声,水花四溅,咬饵的一尾鱼的扑腾着被提了上来,候着一旁的小厮连忙惊喜道:“瞧瞧,好肥的一条鲈鱼,这鱼精得很,不轻易上钩,还是世子爷的眼力好,手也稳,才吊得上来这鱼!” 被奉承的李琛乐呵呵地收线,转身对后面喊道:“知昀!看这鱼!” 叶知昀正趴在船窗底下,他晒得浑身懒洋洋的,胳膊边放着一盘冰镇西瓜,正拿一块咀嚼着,听见李琛喊他,调转视线,朝他竖了个大拇指。 李琛满意了,给小厮扔了赏钱,吩咐道:“把鱼给前面的赵状元送去。” “好嘞,谢世子爷赏,这就去了!” 李琛转而从竹筏上了船,向叶知昀走去,在旁边坐下,瞧见他的嘴唇被西瓜汁水染得湿润晶亮,白皙的下巴还沾着一粒黑瓜子,便笑眯眯地伸手去给他擦了,“别总待在船里,走,我带你转转。” 第66章 叶知昀看向他, 对方促狭地一眨眼。 这边两个人去绕着堤柳泛舟,那边仆从去禀报赵安,称是世子送来了一条鲈鱼。 赵安放下笔墨, 凝目蹙眉盯着那鱼许久, 忽然伸出那只写字画画的手,去掏了一下鱼因为难以呼吸而大张的嘴, 顿了顿,才收回手道:“下去吧。” 待到仆从离开, 赵安独自打开手里的拇指大小的瓷瓶, 从里面倒出来一张纸条。 . 虽然关于世子李琛的流言蜚语众多, 但纨绔这一点绝对属实,精通玩乐,与三教九流接近, 坊间斗蟋蟀、摇骰子,从纵马打猎到宴上投壶,无人能出其右。 叶知昀跟在他后面,倒是长了不少江湖见识, 还有一份好处就是,吃得也无比讲究,导致他近来一直在反醒是不是过的太贪图享乐, 味口都被养叼了不少。 此刻,湖面远远近近停着竹筏小舟,数只红嘴鸥和白鹭飞过碧绿的湖水,扇动的翅膀间惊起一片浮光跃金, 临近水边的渔家总有几手地道的拿手菜,虾仁云吞面、红扒鱼翅、蒜蓉生蚝,撒了一层碎红椒,烧得香味扑鼻,又鲜又辣,端上案几。 叶知昀海鲜吃得少,李琛拿过几只大闸蟹,教他怎么样才是最美味的吃法,那蟹原来是煮好的,他把蟹肉和蟹黄取出,上下堆在壳里,搅拌上鸡蛋黄和蜂蜜,蒸了数息,等蛋黄一凝固,再递过来。 叶知昀接过一尝,满脑袋就只剩下一个鲜字,连吃了好几个。 两个人把面条连汤吃了干净,再喝上一碗热腾腾的米酒,动作划一地向后一倒,躺在草地上,直感慨:“不能再吃了……” 歇了一阵,李琛像是真吃撑了,费了好大力直起腰,又去把叶知昀拉起来,“起来舒展舒展筋骨。” 叶知昀站起身,掸了掸衣袍,“要回府了吗?我在大理寺还有些公文没有跟刑部审批。” “不急,我听说自从你去了大理寺,大理寺卿蒋大人对手底下一众官吏都非常不满意。” “有吗?我怎么没听说?” “他那人你也清楚,除了公事别的半句话不会多说,你去之前,大理寺里养了一堆按月领俸禄的官吏,要么是满嘴大道理的酸儒,要么世族出身的书生,隔得年月久的、查不了的、上头碰了砖的案子一应移交给刑部。” 李琛和叶知昀一起朝前走,接着道:“这是大理寺体制上的旧弊,不过自打你走马上任,一个人审清了积压了数月的案子后,蒋大人对那些吃白饭的一天到晚黑着脸,搞得官府里一片人心惶惶,这还不算完……” 他还没有说完,叶知昀就笑了起来,“没有吧?应该没有吧?我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到,案子也是按照流程来,那会儿你还没有回来,我也没有什么事,就常常夜宿大理寺,办案子的时间也多些。” “对,你好歹是堂堂四品少卿,凡事亲力亲为,不跟手底下人立规矩,连个端茶的伙计也不使唤,从早到晚处理公文,夜里还宿在衙门。” 李琛扳着手指跟他算,“你也知道审案子那批官都怕蒋儒汀蒋大人,为了这事,他下了大力气整改,整个大理寺里头叫苦连天,都传到我这边了……” “啊……”叶知昀想起来了,“难怪前几日总有同僚来府上送礼,被咱们府里的管家挡住了。” 李琛道:“办案子啊,反正有拨调的官兵,捉人拿脏、抄家查办,指哪打哪,你不用怕得罪人,有事我担着就成。” 叶知昀看着面前的男人,远处徐徐清风拂面而来,吹开了对方一缕鬓发,那双眼眸沉静深邃,浑然这片山水中的一幅写意丹青。 他露出笑容,“嗯。” 这时,李琛的目光向前方望去,层峦耸翠的堤柳边,一位燕王府的亲信正朝他们急匆匆跑来,男人嘴角轻扬,道:“看来咱们这次游湖到此为止,又有的忙了。” 叶知昀道:“为官为臣,免不了的。” “那你可曾想过,把朝堂上这些事解决了,以后要做什么?” 他摇了摇头,“还有北方的山河……” 李琛点头:“嗯,那就再收复北方,之后呢?” 叶知昀怔了怔,随即问:“那世子以后想做什么?” 李琛听他反问,微微蹙眉,仔细想了想,接着不正经地笑道:“开间店铺?种两三亩田?当游走江湖的大侠客,你说哪种有意思?或者说都尝试尝试?” 他说着,还特别手欠戳了一下身边人的脸,“怎么样,你意下如何?” 叶知昀也不计较他那些小动作,温和道:“都可以,我跟着世子就好了。” 李琛心下一动,还要继续说些什么,那亲信已经跑到近前,焦急地拱手行礼:“世子,叶大人,您两位还没有回城之前,皇上下旨要在涿阳城修排水筑堤,再开凿从西江岭两地到南边的洛平河,连接原有的运河。” 叶知昀:“如今国库空虚,哪来的银子修堤凿河?” “回大人,正因如此,此事被礼部尚书为首的大臣们抵制,才让皇上不得不按捺下来,本以为已经平息,谁知道潘家会忽然包揽此事,从北方逃难来的百姓抽调一部分,和凉州民夫一共七万余人,赶往涿阳城,一路上饿死病死近千人,已经引起暴动。” 叶知昀闭了闭眼。 静了片刻,李琛开口:“这样,让沈尚书写封请命折子,我来去涿阳……” 叶知昀顿时抓住他的衣袖,急忙道:“这个当头谁出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,潘家此举分明就是——!” 李琛俯下身,两个人一瞬间距离拉近,呼吸可闻,叶知昀睁大了眼睛。 旁边的亲信已经习惯了这位世子爷的举止失常,无奈地背过身。 李琛放低了声音:“怎么,不放心我?” 叶知昀注视着他,犹豫一下,慢慢地点了点头,听见对方接着问“为什么?”,正想说什么为什么,李琛却抬手捂住他的嘴巴,“你记不记得,玉衡楼,将军夜。” 霎时间,叶知昀涨红了脸,就连耳朵尖都泛起了红。 第67章 他的脑海里不自觉浮现那日的情形, 有些不知所措,磕磕巴巴地道:“什、什么?” “就是那天将军夜,戴上面具扮成将军或者是小鬼, 效仿话本子里斩妖除魔, 我好像喝多了,事后听楼里的仆役说过, 那个青鬼打扮的人是……” 李琛话没有说完,叶知昀也急忙地伸手捂住他的嘴巴, “世子!”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微妙, 互相止住对方说话, 掌心底下是彼此温热的气息,比起李琛轻松的动作,叶知昀则需要仰头踮脚, 才能让他安静下来。 李琛顿了顿,收回手,抱臂闷声闷气地问:“叶大人?怎么不让我说下去,难道……” 叶知昀显然心慌意乱, 思绪发散,听到他的话当即回神打断道,“不是我!” 李琛脸上的表情顿时变得意味深长起来, 嘴角噙笑,故意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,“啊……什么不是你?哦我知道了,原来扮成青鬼的人就是你啊……” 叶知昀的话脱口而出就追悔莫及, 懊恼地抬手锤了锤朽木似的脑袋,实在是想不通自己怎么就给绕进去了。 李琛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摩挲着唇角,若有所思地道:“难怪我事后没找到那青鬼,吩咐仆役去寻也没有下落,本来还想着醉酒冒犯了人好好赔罪,原来远在天边近在眼前。” 叶知昀道:“那只是、只是一个游戏罢了,当不得真!” 他说完这一句当即轻松不少,至少不用再面对和苦思冥想背后的深意,不料李琛的眸光变了变,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弭,望向远方淡淡道:“在我心里,那从来不是场游戏。” “……” 四下陷入一片沉寂,仿佛翻涌的乌云掩住了太阳,光线黯淡下来,风卷着草屑在地上打着旋,漾起圈圈涟漪,叶知昀轻轻垂下眼帘,李琛没有再多说,从他面前走过去。 . 涿阳城离长安并不远,快马加鞭一日便到了,修堤凿河的事闹得不可开交,如今战乱刚停,上面分派下来的粮食不够,还要养活南下数十万的百姓,朝廷拆东墙补西墙,左右掣肘,最妥当的方法就是开荒种地,轻徭薄税,可这又动了世官绅的利益,俗话说“富者田连阡陌,贫者无立锥之地”,现在就是这么个窘迫的境地。 涿阳大片的土地荒废已久,左面的确适合耕种,但离江边太近,时常发大水,导致土地粮食尽毁,右面又不通水源,贫瘠干旱,打水还要翻几座山。 晋原帝此番也是修堤凿河,就是为了解决土地的问题,利国利民,可事态的发展不尽如人意。 潘志遥揽了事,被派出来的却是潘家二老爷潘志泓,当初战事爆发他这位兄长走后,潘志泓在长安独揽大权,在户部如鱼得水,可好日子没享多久,太傅带兵回来,他就得挥之即去地挪位。 潘志泓心里不是没有怨,可他敢怒不敢言,潘家一向以家族利益至上,绝对禁止族人内杠,他这会儿面对一堆闹事的乡野村夫,相当犯愁,让官兵压住乱象,可百姓们却一波接一波地冲上来讨说法。 潘志泓索性避开不理会,坐在树荫底下,端着盏茶,不紧不慢地喝上一口,旁边修堤的工程正由几个衙役督促,四周尽是闹哄哄的人群,被持着刀兵的官兵们拦在外面。 其中一个年近七旬的老翁挥着拐杖声嘶力竭道:“大人!官府押着我们跋涉千里而来,说是为给我们亩田种,给口粮吃,给个活路!可是沿途却饿死了无数人,受尽苦难,如此强征徭役民众天理何在!” “是啊!我家小儿子因此已然重病,求大人开恩,请个大夫抓点药治病!” 底下顿时应声大起,一群百姓里面还有抱着婴儿啼哭的妇人,饿得骨瘦如柴的孩童睁着一双空荡荡的眼睛,脚边躺着不知是死是活的老乞丐,天昏地暗不过如此。 潘志泓被他们吵得头疼,如今朝堂上最大的问题就是粮食,一路过来七八十万难民,到处等着拨款救济,他招了招手,喊来侍卫让他通知下去只要修堤就能领一个人的粮。 可事实上,就算是百姓们愿意修堤,那点口粮连喂饱自己都勉强,更谈不上养活妇孺,在如此重的徭役下,简直是在把他们往死路上推。 两方胶着间,河道下传来砰地一声重响,众多修堤的汉子本来在扛着沙石袋往水里抛,先堵住水流才能开始修建,可那水势实在太大,站在风口浪尖的那个年轻人力气不够,一个不慎险些掉进河里被冲走,刚稳住重心,旁边监督的头目见他不动弹,甩手就是一鞭—— 这一打可翻了天,不光那年轻人栽下河,堆积的沙石袋轰隆倒塌,前头十多个汉子全噗通摔了下去! 围在四周的百姓当即炸开了锅,乱哄哄地往前挤,“要出人命了!快救人!” 官兵们再也压制不住他们,被挤得东倒西歪,潘志泓被这闹局惊得摔了手里的茶盏,顾不上先救人,赶忙让候在旁边的军队过来护卫。 他抖了抖身上的茶水,扭头怒气冲冲地喝道:“闹什么闹什么?!” 旁边的侍卫道:“回侍郎大人,那落水的人……”潘志泓面对民情汹汹,咬紧牙关,把火气全撒在侍卫身上,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,“先把这群愚民赶开再去救人!” “是!” 不等这帮高高在上的官兵们施救,几个水性好的汉子就已经跳下去救人了,情势越演越烈,掉下去十三个人,只捞上来五个,尸体旁边守着痛哭流涕的妻子和母亲。 在死寂了数息以后,百姓们的怒火彻底被点燃,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男子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,“你们这些衣冠禽兽,害死这么多人,我跟你拼了!” 他力气极大,竟然真让他冲进圈里,潘志泓接过仆役重新递来的茶水,岿然不动地闻了闻茶香。 他不用动手,旁边就有官员挡过来,劈手给了那男子一个耳刮子,骂道:“大胆刁民!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敢在大人面前动手?!莫不是反了天了?当心你一家老小被问罪抄斩!还不跪下?!” 男子轻蔑朝他吐了口唾沫,就被两边的士兵们押住。 那官员大怒:“来人!把他的家里人拖过来!我倒要看看,你区区一个贱民还能无法无天了!” 旁边的当地知县擦了擦头上的汗,讪讪道:“大人,他家里人都已经死在饥荒里了……” 到了这一刻,百姓们已然再压制不住,纷纷拿起锄头木棍等物充当武器,和官兵们扭打在一起,阵仗浩大。 可这些寻常百姓不是训练有素的官兵的对手,很快落在下风,有了潘志泓的命令,他们下手狠辣,且肆无忌惮,场面一片血液横飞,不可收拾。 这时,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在人群外响起,为首的将领一身甲胄,厉声喝道:“通通住手!” 然而人群已经完全失去控制,许多官兵们还在下死手殴打平民,根本不理会将领的叱声,将领立刻向十多个手下们比了一个手势。 十多个骑兵分开冲进人群,将手里的绳索一抛,套住其中几个最凶狠的官兵的脖子,麻利地拖行了十多丈,整个过程不过数息,人群顿时逐渐动静变小,所有人都看向他们。 那留着长须的官员见手下被拖行,怒道:“怎么回事?你是哪里来的裨将?好大的胆子!竟敢阻挠官府办事,脑袋还要不要了?!” 那将领也不下马,完全无动于衷,官员被无视感到颜面净失,更加怒不可遏,却听旁边传来一道漫不经心的声音:“大人息怒,他是我西北军治下,要摘他的脑袋可不太容易。” 只见不远处一个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,左肩上停着一只海东青,身边站着一个青袍年轻人。 潘志泓一听这声音当即直起身,不敢置信地喃喃:“……李琛?” 那官员却没有认出来,以为对方只是个县衙官差,再大也不过是城守尉之类的武将,他有潘家这座靠山,无论是谁都无需忌惮,不屑道:“什么军治下都没用,瞧见没有,在你面前这位,是户部的潘大人。你带了十多个兵马在此放肆,罪责难逃!” 话刚落音,他话里的潘志泓快步从他身边经过,抖着肚子上的肥肉迎上去,面上露出宽和的笑容,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世子,是什么风把您从长安吹到这儿来了?” 他扭头又看见了旁边的叶知昀,笑容更深更温和了,“叶大人!有些时日不见了,真是想煞我也,听说您在大理寺办事甚是劳苦,还记挂着要带些上好的茶叶去府上拜访。” 再看那官员已然脸色如丧考妣,胆颤心惊地发着抖,凡事总有例外,纵然潘家权势浩大,但面前这两位可是尸山血海里走出来的,李琛纵横西北,叶知昀更是不负叶朔烽的声名,连皇上都忌惮三分。 官员和李琛的目光对上,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,好在李琛转而向人群看去,道:“怎么弄成这样子?到底是在修堤,还是在杀人?” 潘志泓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,赶忙道:“当然是修堤,这帮愚民闹事,不听从官府指挥,就差造反了。” 叶知昀开口:“潘大人言重,在下看来,百姓不过是讨口饭吃,一口打成造反未免也太夸张了。” “是是是……”潘志泓暼向他们带来的兵马,以及被绳索套住脖颈的官兵,“我就是不太明白……世子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 李琛的视线从遍体鳞伤的百姓、地上的尸体一一掠过,微微扬起下巴,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,“这些人耽搁修堤旨意,和官兵动手滋事,潘大人你做的很对,看看,要不是士卒们拦下他们,不知会闹到何种地步,着实劳苦功高,该赏。” 负老携幼的众人皆露出怒色。 “这样吧,要领赏的官兵们上前来。”李琛朝马上的副将招了招手,“拿银两分发下去。” 话虽如此,潘志泓却莫名觉得背脊有些发凉。 人群里官兵们自然喜不自禁,走出来十多个人讨赏,然而等来不是白花花的银两,而是骑兵的五花大绑、刀剑相向! 形势陡然转变,潘志泓万万没想到他会这么做,大惊失色,“世子!修堤一事可是皇上的旨意,下官只是奉命行事,官兵也——” 李琛打断他,笑容森寒,眼也不眨地命令道,“给我斩了他们的脑袋。” 第68章 旁边那长须官员闻言惊骇万分, “什么?这些人可都是县衙的兵马,李琛,你杀了他们就是违抗圣旨, 别以为打了几场胜仗就了不得了, 还轮不得到你在此指手画脚!” 李琛完全不为所动,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:“所有涉事官员一应处斩。” “李琛!你还要袭燕王的爵位呢, 难道就不怕……”剩下的话长须官员没来及说完,飞来的绳索便套住他的脖子, 倏地勒紧。 潘志泓一阵颤抖, 下意识摸了脖颈, 叶知昀看着他的动作,温和道:“潘大人放心,他们之中当然不包括您。” 潘志泓想笑一下, 但脸上的肌肉实在僵硬,他讪讪道:“您……” 他想了半晌,也不知该如何措辞,只好尴尬地停在那里。 还是叶知昀好心, 道:“潘大人,世子并非是要故意与你对着干。” “那……” “你也清楚,今日聚在涿阳城有多少百姓, 事端到了这种地步,再迟一些的话,恐怕就不是只死几个人,而是数万人掀杆而起了。” 叶知昀接着道:“届时, 上头问罪,你说谁担待得起?” 潘志泓满头冷汗涔涔。 “现下最要紧的,就是安抚住百姓,别让事态继续扩大。说起来,潘大人从长安赴涿阳,这份差事实在是有些危险啊……” 随着他的话,潘志泓当即想到了自家那说一不二的兄长,要不是潘志遥,他哪里用得着吃力不讨好,遭这份罪。 纵然满心不满怨恨,潘志泓脸上没露出来丝毫,依旧圆滑得很,问:“皇上那里怎么交待?” “皇上那里的确不好说。”叶知昀状似忧愁地道,“仗着洛阳那点交情,不知道太傅大人会不会在皇上面前帮衬几句。” 潘志泓心里当然门清到底有多少交情,他大哥这会儿别说多想宰了叶知昀,正在心里盘算着,又听对方道:“转眼过去了一年,算算时辰,也到了令郎的祭日了吧?” 这就是潘家的症结所在了,潘志遥那边已经清楚当初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,潘家公子的死是何人所为,可他却没有告诉潘志泓,只是把对方当做棋子,不让他涉足更深的计划。 不然,叶知昀就没有了从中下手的机会,他道:“太傅大人铁面无私,如果当初肯为令郎在皇上面前多说几句,想必就算不能迎刃而解,也能缓上一缓……” 叶知昀的话正戳到了潘志泓的痛处,他就那么一个宝贝儿子,潘志遥却为了利益而不相救,丧子之痛一直让他耿耿在怀,这下连虚伪的表情都维持不住,咬紧了牙低声恨道:“什么铁面无私,分明是自私自利……” 叶知昀还在那感慨,“其实潘大人在朝廷上的能力有目共睹,却一直待在户部任侍郎,实在是可惜了,要是能做上潘家家主的位置,那……” 说到这里,叶知昀一笑,“是我多话了,潘大人别放在心上。” 潘志泓心里本就有疙瘩,又怎么可能不放在心上,明知道对方意图不善,却忍不住顺着想了下去。 那边李琛安抚住熙熙攘攘的百姓,正和几个当地的官员谈话,那帮世族官绅被他吓得不轻,也不敢再指挥修堤一事,在李琛的施压下准备给百姓们安排住所和粮食。 叶知昀隔了一段距离,望着对方的背影,他们来涿阳的一路上,李琛都在不断接收海东青送来的消息,没有和他说上半句话。 两个人之间的气氛难得陷入一片说不出的怪异中。 叶知昀头疼地揉了揉头发,他好几次想主动开口,可李琛总是在忙,他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故意避开他。 听到那边在说要去堤口,把那几具尸体捞上来厚葬,他便也去帮忙,堤口泛滥,河水和岸边的泥土混杂在一起,乱七八糟的树杈横陈。 李琛把衣袍下襟绑起来,旁边的侍从看他的动作,惊讶道:“大人,让属下来就好,这里太脏了,您不用亲自……” 李琛摆了摆手,和一众侍卫们一起下了泥水,搜罗尸体。 围在四周的百姓们看着这一幕,能有人为他们主持公道便感恩戴德了,没想到李琛这个当官的,竟然愿意几具尸体亲自下水,那些痛失亲人的百姓还朝着他跪拜感谢。 李琛对属下道:“看这天色一会该下雨了,让徐知县带他们回去避雨吧。” “是。”侍从扭头看到什么犹豫一下,又道,“世子,那个叶大人他也下来了……” 李琛扭头看过去,果然,不远处叶知昀卷起裤角,在泥水里摸索。 男人静了半晌,轻轻叹气。 天色阴沉,风沙从远方掠来,众人足足花了两个时辰,才将落水者的尸体捞上来,安排厚葬。 叶知昀满手都是泥,衣袍全是星星点点的印记,周围人影寥寥,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,他也爬上岸,背脊上的汗经风一吹,凉快了不少。 他寻了个树墩坐下,另一头的村民远远朝他喊道:“大人,这里还有清水,过来洗洗吧。” “好,我等会儿就来。”叶知昀应道,他有些疲困,这几年所闻所见,到处疮痍满目、饿殍遍野,大晋积压的烂摊子太多了,搁在胡人眼里,他们恐怕是觉得气数已尽了,才敢侵袭打仗吧。 他盯着地面正出神,只听咚地一声,一桶水落在面前,叶知昀抬头看见是李琛,怔了一下,最近几日两个人关系颇为疏离,仿佛之间隔着什么,见面了也不知该说些什么。 李琛一言不发,在他面前蹲下身,将布巾在水里浸湿。 叶知昀看着他的动作,正想着怎么开口,却突然被对方抬起小腿,惊讶道:“世子?” 他没穿鞋袜,脚上全是斑驳的泥水,还有被碎石和树枝杈划出的细小伤口。 李琛开口:“你坐高些。” 叶知昀往后退了退,李琛便拿布巾一点点洗去他脚上的泥印。 “有时候我在想……”男人道,“到底是你被我吃得死死的,还是我一去不复返地栽进你这个坑里了。” “什么……” 李琛道:“说的清楚些,就是自打你进燕王府后,我一直把你当成是我的人,跟你在一起,无时无刻不在克制着占有欲,偏执和狭隘,表面上可能在你看来我是个好人,其实并不是,我有很多无法摆脱的劣根性……” 叶知昀完全怔住了。 男人顿了顿,手指攥紧了那块布巾,抬起头,眼眸里倒映着对方的轮廓。 “我等了你很久,叶知昀,想跟你讨个说法。” 叶知昀脑袋里划过无数乱七八糟的念头,一会儿顾忌着因循守旧,一会儿劝说自己要冷静理智,紧接着全部被他压制下去,他不确定那个说法是喜欢还是爱,但知道他不想在使两人的距离扩大,不想离开李琛身边。 深吸了一口气,索性不再去纠结那些多余的。 他也不在乎四周还有没有人了,不留余地直接俯下身,轻轻地吻上对方的额头,接着一点点移到嘴唇…… 李琛睁大了眼睛,似乎没有想到会得到回应,但脸上细碎而又稚嫩的吻真真切切。 “世子……”间隙中,叶知昀的声音轻得近乎呢喃,“你的耳朵红了。” 他的唇边露出笑意,像是难得占了上风,要继续调侃几句,就被男人忽然一把拉住,整个人落进李琛的怀里,炙热的吻随即落了下来。 那一刻两个人紧贴着彼此,再没有一丝隔阂,悸动的心跳声隔着胸膛剧烈地传来。 寒风从远方呼啸而来,吹动着他们的衣襟猎猎作响,缠绵淅沥的雨丝滴落,沾湿了鬓发。 到了回程的路上,叶知昀坐在堆满干草的马车上,李琛在他前面牵着缰绳,慢悠悠地走着。 翻着文书的手停下来,他道:“世子。” 李琛扭头看他,“什么?” 叶知昀笑了起来,又唤了一声,“世子。” 李琛也无奈地笑,“哎,我在。”叶知昀换了个姿势,趴在草堆上撑着下巴看他,小声道:“其实说真的,以前在王府的时候,世子你真的有想了那么多吗?” “不知道。”李琛咳了一声,又专注道,“后来分开以后,在西北的那会儿,后知后觉地想了很多。” “想了什么?” “什么都有,回来见你都成了执念。”李琛往他旁边一坐,“我要是死在了战场,估计也是会化成厉鬼整天围在你身边。谁要是敢觊觎你,我就教他不得安生,你要是敢喜欢谁,我就……” 说到这里,他顿住了。 叶知昀问:“就什么?” “反正也没这个可能。”李琛一脸无赖,“你只喜欢我。” 叶知昀脸上的笑怎么也止不住,“哇,世子,这么自信啊。” “那是。” 叶知昀看着男人俊朗的侧脸,心想这几年来,李琛好像都没有干扰过他的主意,也没有只是一味保护,他选择的那条道路漫长而黑暗,可是转而一看,对方始终伴随在他的身边。 第69章 临到长安城门前, 风云晦暗,各方势力暗流涌动,但凡是明眼人都看能出即将到来的风暴。 涿阳修堤的事传得人尽皆知, 茶馆酒肆议论纷纷, 所有人都以为晋原帝会大发雷霆,可出乎意料的是, 宫里没有任何动静。 叶知昀和李琛回到燕王府,当做没事人一样, 时不时去京畿军营转转, 去校场看看练兵, 要么就在府中悠哉地赏花逗鸟。 花架上爬满了翠绿的瓜藤,李琛拿着铲子拨了拨土,“差不多了吧。” 叶知昀拿起壶浇上水。 外面管家站在门前道:“公子, 吏部侍郎沈大人来府拜访您。” “吏部侍郎?”叶知昀还没反应过来,第一念头是到了这时竟还有官员接近燕王府,顿了顿才想起来,“沈清栾?” “对, 前不久皇上论功行赏封的官,你们两个聊聊吧。”李琛穿了一身布衫,肩膀和手臂上都是灰尘, “我去马厩给芙蓉换些干草。” “好。” 沈清栾远远就看见细窗格后坐着一个人影,切割的光线落在他的脸上,明晃晃的一片,就连细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。 “叶大人, 现在要想见你一面可不容易啊,你是不是就打算住在王府里不出来了?” “沈大人。”叶知昀拍了拍身边的位置,“坐。” “我真是越来越来看不透你了。”沈清栾打量一圈错落有致的院落,“都什么时候了,潘家的刀斧就悬在头顶,你还有闲情逸致打理花草?” “急也没用。”叶知昀道,“放宽心好了。” “好吧,我来是告诉你个事。”沈清栾咳了一声,讪讪道,“西北告急,胡人集结剩余兵力强攻鄯城,太守派人请世子带兵增援。” 叶知昀的眼睛倏地睁大,慢慢地扭过头看他。 八月初,李琛率军十万离开长安,赴往西北。 他前脚离开,后脚叶知昀被请去了皇宫。 持锐披甲的金吾卫在前面带路,不知道为什么,如花一直跟在他的上空,甚至在叶知昀进去玄武门后,还用鹰喙拉扯他的衣襟。 他花了好半天工夫也没安抚住它,只能抓着如花的翅膀,把它提起来,“别闹了好不好?” 海东青悬在半空中,还不死心地扑腾着翅膀。 不远处的金吾卫张孟皮笑肉不笑地道:“叶大人,宫里是有要事商议,您可别误了时辰。” 叶知昀没有跟他多话,转身把海东青交给手下侍卫。 大殿里面已经聚了几个朝廷重臣,气氛肃穆,他迈进大殿,视线转了一圈,道:“难得诸位大人齐聚,莫不是在商量西北战事?” “李琛既然已经去了西北,平定战局自然不在话下。”潘志遥立于群官其中,淡淡地道,“今日所议的,是涿阳一事。” 叶知昀调转视线,和他对视,“我不知涿阳有何……” “涿阳的堤没修成,还折了二十多个官兵,朕这道圣旨想来是道催命符。” 随着这道声音,晋原帝从大殿右边走出来,坐在龙椅上,严恒和张孟一左一右站在他的身后。 底下一众大臣纷纷行礼,齐声道:“参见陛下。” 晋原帝俯视着他们,“今日召你们前来,是为了议议朝堂上堆压的政事,粮食、难民、边疆,每一样都焦头烂额,拖延至今无法解决,朕看这偌大的朝廷就快成摆设了!” 底下一众朝臣跪伏在地,噤若寒蝉。 晋原帝看向叶知昀,声音带着些许笑意,眼里却锐利冰冷,“叶爱卿,俗话说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,怎么如今已经班师回朝了,还来这么一出,可是叫朕有些为难啊。” 叶知昀早就知道修堤一事绕不过去,“皇上,这也是为了安抚百姓考虑,当时数十万人民心浮动,若是控制不住,恐危及我大晋社稷。” 潘志遥出声:“修堤利国利民,在你看来,却危及社稷了?” “若非潘大人强行徭役百姓,硬派官兵镇压,也不至于……” 叶知昀的话还没有说完,旁边就有一个三品官员打断道:“潘志泓潘大人是奉行圣旨,他的确不在场,但叶大人也不能颠倒是非,把他的忠心耿耿,抹黑成祸国殃民吧?” 叶知昀垂首不语,这帮潘家党羽们咄咄逼人,显然有备而来,就等着他踩进陷阱。 严恒站在晋原帝身后,从他的角度望向殿下,只能看见叶知昀鸦羽般的鬓角,对方的眉目笼罩在一片阴影里,晦涩难明。 他皱紧了眉头。 潘志遥道:“修堤确实是因为你和李琛插手,才会耽搁,那近五十万的百姓无法安置,饥荒遍野,你可知,按照我大晋律例该当何罪?” 叶知昀淡淡道:“那五十万百姓是燕王殿下从北方胡人手里救回来的,我和世子所去涿阳请当地官府开仓赈粮。此,才为实情。” 晋原帝的左眼皮子跳了跳。 旁边的官员嗤笑:“别以为有些功劳就能够当做挡箭牌了,那些百姓的确是燕王所救,可你们在涿阳肆意妄为,霍乱纲纪,说什么也罪责难逃!” 这时,晋原帝道:“现在论起罪责也太早了,叶爱卿,你是我大晋的肱骨之臣,朕相信你不会违逆圣旨,至于杀害监督修堤的官员一事,其中定有误会,是不是……有人在暗中指使?” 叶知昀一阵背脊发凉,他跪伏在大殿中,地板冰冷刺骨的温度蔓延而上,手脚都僵硬起来。 有人暗中指使? 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,还能有谁?除了他就是世子,看这阵仗,晋原帝是要趁李琛不在先行定罪。 “……皇上多虑了。”叶知昀的声音有些干涩,“没有人在暗中搬弄是非。” 晋原帝的脸色冷了下去,“叶爱卿可要想清楚了再回答。” “臣所说的,就是实情。” 在一片僵硬沉寂的气氛中,晋原帝离开龙椅,踱了几步,道:“朕近来收到一封信,说是一年前染坊一案有了进展,你可听说过一二?” “臣不知。” “潘太傅,你来说。” “是。”潘志遥拱手,“当时金吾卫包围染坊,没有捉拿到凶犯,随后不久,就传来了别庄大火,五弟潘志晰遇刺身亡的消息,微臣觉得事有蹊跷,一直在暗地追查,到现在才查到证据。” 叶知昀袖袍底下握紧拳头,面上镇定自若,“我还记得,去年宫廷内发生的乱象,就因为金吾卫搞错了一幅画,害得世子被差点乱箭射杀,若是不知道的,只怕还以为是在灭口呢。” 潘志遥道:“竟然还有这么一回事?上次我不清除,不过这次可是罪证确凿。” “但愿如此。” “据微臣所查,一把火将别庄付之一炬,逃回来的仆役所剩无几,但仍有人亲眼所见,杀害潘志泓的歹人,佩戴着金吾卫的腰牌。” 大殿陷入了一片鸦雀无声。 在场的一部分朝臣们乍一听此言,都错愕地面面相觑。 而知道内情的潘家党系和晋原帝,则在等待着叶知昀的反应。 叶知昀的神色纹丝不动。 众人颇有对牛弹琴之感,潘志遥冷冷地扫了他一眼,继续说:“严将军,那块属于你的腰牌,为何会落到歹人手里,劳烦你来解释解释。” 严恒的脚像是千斤重,迟疑着无法挪动分毫,直到晋原帝微微侧目,他才走了出来。 潘志遥重复了一遍,“——那块腰牌为何会落到歹人手里?事前你见过谁?” 严恒的目光落在叶知昀身上,对方也在看着他,在此事之前,他一向觉得叶知昀是个心如明镜、通透豁达的一个人,可没想到掩藏在深处,是渊海般的机关算尽。 慢慢地,他出声:“那块腰牌……” 到了这个份上,所有人都是一盘棋的棋子,环环相扣,谁走错了一步,就会落得一个万劫不复的下场。 “时隔太久,我不记得了。” 说完这句话,严恒如释重负。 闻言,叶知昀在心底松了一口气,同时也在为他提心吊胆。 潘志遥的眼底露出惊愕和怒意,“开什么玩笑?严将军你要清楚了,在你这个位置上,是不能犯一点糊涂的。” 晋原帝也紧紧地盯着严恒,这位金吾卫将军则低下头,再也不出一言。 就在场面僵持不下时,立在一旁的张孟大步走上前,“严将军,你不记得的事,我可帮你记着呢。” 他的眼里带着阴鸷,偏偏勾起嘴角,“事发的前一天晚上,你在酒馆见过李琛和叶知昀,也就是他们,趁机偷了你的腰牌,有酒馆的掌柜为证。” 严恒错愕地看着他,“你……” 张孟并不搭理他,“怎么样?叶大人,无可辩解了吧?对了,还有一个案子,在你杀害潘志晰不久前,潘家老二的公子被毒身亡,看来也和你脱不了干系。” 死寂在大殿里蔓延着,朝臣们意识到了这是一盘赶尽杀绝的死局,瞬间只剩下了眼神交汇,潘志遥袖手而立,晋原帝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他们。 许久,叶知昀一改卑躬屈膝,缓缓站起身,明明落于下风,与皇帝的眼神对上,却生出一股平视的意味。 他道:“是我所为。” 第70章 满座哗然。 “只不过陛下, 有一句叫做狡兔死走狗烹。”叶知昀道,“今天的朝廷到底为何人掌控,不需我多说, 您也明白。” 潘志遥看着他, 眼里没有一丝温度。严恒急忙朝晋原帝单膝跪下,道:“陛下此案疑点重重, 其中定有蹊跷,还望慎重处置!” 张孟瞥见皇上的脸色难看, 当即道:“还有什么疑点?叶知昀身为朝廷要员却无视律法, 谋害人命, 铁证如山!既然已经认罪,还不快向陛下和潘太傅跪下悔过?!” “悔过?杀了潘家人我只觉得满心畅快,可别忘了, ”叶知昀转过身,面向大殿中的朝臣,和潮水般入殿的黑甲禁军,“元年潘志遥于城门截杀我父亲叶朔烽, 又该当何罪?功在时势,过在时势,我只不过是复仇罢了。” 晋原帝被他的话彻底激怒, 元年那些事简直是在揭他的旧疤,不光是下令诛杀叶朔烽,至今关于他名不正言不顺的言论还在流传,晋原帝额角青筋暴跳, 怒不可遏地厉声道:“把他给朕拖下去!” 八月初六,叶知昀革职查办,下狱关押,朝野上下议论纷纷。 深夜,御书房里,晋原帝结束了一天的劳碌周旋,躺在榻上闭目养神,神色间尽是疲惫,身边是小太监在旁伺候着。 隔着珠帘,外间坐着两三个心腹大臣,正在处理公文和奏折,赵安亦在其中,不一时,小太监过来传唤,他便搁下笔,走了进去。 “陛下。” 晋原帝似乎是在沉思,静了片刻,才道:“你说,叶知昀该怎么处置?” 赵安道:“若是直接杀了他,李琛那里难以交代,可以先把他在大牢里关着,还能起到挟制的作用。” 晋原帝点了点头,“西北那边,战况如何了?” “回陛下的话,前线还没有传信回来。” “胡人都被李琛和叶知昀他们两个打成那样子了,听说匈奴和西戎内部还起了纠葛,究竟是如何再度凝聚兵力的?” “属下不知。”赵安道,“不过胡人显然野心极大,不满足于盘踞北方,还想进一步打过黄河。” 晋原帝盯着案几的烛火,慢慢皱起浓密的眉毛,他的心里隐隐感到一丝不安,“你手里七千精兵怎么样了?” “已经按照陛下的吩咐,加紧练兵,把都尉以及营长换成了我们的人。” 夜色茫茫,寝殿的窗户不知是哪个宫人忘了关严,开了一道缝,风吹得烛火飘摇,晋原帝想到了已经被流放出去的太监总管,郑柏在时一向细心,从关窗到起居一点小事都无比妥贴,从无纰漏,却被查出来受贿潘家。 “这宫里还有眼睛在盯着。”他道,“就在金吾卫里,你觉得会是谁?” 赵安道:“从今□□会的局势来看,严恒或许……” 晋原帝的眉头蹙得更紧,严恒可以说是他一手提拔的,而今却公然忤逆,这世上究竟还有几人可以信任? 他起身走了几步,沉吟着:“要尽快立睿儿为太子。” 他口中的睿儿就是徐皇后所诞的皇子李睿。 “叫御史大夫过来拟……” 这时,外面忽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,似乎有人闯入了外间,那里翻看奏折的几位官员连吭一声都没来及,便重重的倒下去了,血腥味四溢。 晋原帝大惊失色:“有刺客!来人!快来人护驾!” 可是除了他的叫喊声,周围只剩下一片死寂。 渐渐地,晋原帝也意识到了,他的背脊发寒,冷汗浸透了衣襟,只听那脚步声不急不缓地朝他走来,像是在宣告着死亡的来临。 珠帘被来人拨开,潘志遥高大的身形出现在门前,身后是肃杀林立的士卒。 “你、你……”晋原帝的胸膛剧烈起伏着,他最恐怖、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,“你竟然私闯皇宫!是谁放你进来的?这是谋反罪诛九族!” 潘志遥目光冷淡,似乎根本没有把面前的皇帝放在眼里,走近上前,端起紫砂壶倒了杯茶。 晋原帝连连倒退,还不慎撞倒了案几上的书简卷宗,“金吾卫在哪?严恒是不是已经投靠了你?” 潘志遥没有回答,他身后传到一道声音:“哎呀。陛下,你忘了?严恒不是被你派人关押禁足了吗?” 张孟慢悠悠地转了出来,脸上笑意盈盈,盯着狼狈的晋原帝,像是在看一只垂死挣扎的爬虫。 “原来是你!” “是我,当初受贿的太傅大人的也是我,可惜被陛下察觉后,就只能栽赃嫁祸给您那心腹郑柏了。” 晋原帝喘着气,到了这刻什么都明白了,他想到叶知昀那句“狡兔死走狗烹”,惊怒交加地道:“原来这都是你早就计划好的,借朕的手拿下叶知昀,你才好谋朝篡位!你、你们这帮反贼……” 潘志遥总算开口了,“陛下,你要知道铸成今天的不是我等,是您自己,拔除最值得信任的宗亲,对握权的大臣们疑神疑鬼……” 他顿了顿,“玩弄权术并不适合你啊,李崇牧。” 最后三个字仿佛瞬间让晋原帝脱去了皇帝的身份,他几乎颤抖着喝道:“你难道忘了,你当初是怎么扶我上位的吗?!为什么……为什么现在……” “你不该相信我。”潘志遥道,“我那时看中的是你的野心,如今却变成了愚蠢,我已经不想再忍下去了。” 慢慢地,晋原帝有些癫疯地笑起来,“……我就知道,你果然是要谋反,夺我的皇位,我早就应该下手杀了你,哈哈哈哈哈……” 潘志遥轻轻叹息,“的确太晚了,自李琛离开长安起,我就已经命我儿去调六万大军围住长安。” 晋原帝的眼神凶恶扭曲地盯着他,似乎恨不得把对方撕成粉碎,“你别忘了,我还有七千精兵在京畿驻扎!” “不过以卵击石罢了。”潘志遥的脸上毫无意外,他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赵安,“状元郎是聪明人,应该知道与其死在这里,不如另择良主,对吧?” 晋原帝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,猛地回身看向赵安,“连你也要背叛我?!” 赵安站在角落里,神色晦暗。 半晌,他才有了动作,“人择明君而臣,鸟择良木而栖。” 赵安单膝跪地,朝潘志遥做了一个臣服的姿势。 晋原帝怒到极致,似乎是想冲上去,却被眼疾手快的张孟给反扣住了。 潘志遥道:“那七千精兵只认虎符,把虎符交出来,我可保你日后享不尽的荣华富贵。” “虎符在我府邸中。”赵安道,“太傅大人可派人去取。” “我会派人去取,在大军入城之前,你就暂且待在宫里。”潘志遥示意张孟带着他出去。 然而张孟刚刚迈了一步,眼前骤然一花,赵安竟然猛地扑了过来,把他撞倒在地,紧接着拉过晋原帝,往房间角落退去。 周围的士卒们齐刷刷抽刀,潘志遥状似惋惜道:“何苦想不开呢?” 他淡淡挥手,双方的动作几乎是同一刻发生,士卒们冲上前,赵安在身后墙壁上不知按动了什么机关,那墙壁轰然打开,竟是一条暗道! “陛下!我们快走!” 晋原帝还没反应过来,他寝宫里的确有一条暗道,但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人,不料赵安居然会比他还清楚。 “追!快抓住他们!” 后方的士卒们汹汹追来,晋原帝也顾不上多虑,连忙再度启动墙壁上的机会,随着咔嗒一声响,无数利箭飞快射向追兵,拖延住了敌人的脚步。 “宫里已经被围住了,全是金吾卫,这上面是太液池!” 赵安从怀里掏出虎符,“陛下请跟属下来,只要绕开金吾卫到外面自然会有人接应!” 地牢外面接连不断地响起轰隆和厮杀声,震得墙壁上的尘土簌簌落下,叶知昀盘腿坐在牢房里,对面是同样被关进来的严恒。 “外面究竟出什么事了?难道是有叛军闯进了宫里才会……”严恒不安地站在围栏前,注意到一动不动的叶知昀,“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?” “潘志遥开始动作了。”叶知昀道,他望着墙壁上方那块狭小的窗口,“看来这一夜将会相当漫长。” 他拍了拍身上的尘土,“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啊。” “……我们?”严恒错愕道,“现在被关押在地牢,没有钥匙,你想怎么出去?” “趁乱逃出去啊……”叶知昀从怀里掏出一卷羊皮地图,“潘怀不敢率军从南边大摇大摆过来,那里有潼关军的探子,所以他势必会分散兵力,从洛水西边跋涉。” 严恒听得一头雾水,“什么?这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 叶知昀从衣襟里取出一物件,晃了晃,微笑道:“这下总该明白了吧?” 严恒定睛一看,那竟然是把钥匙,霎那间反应过来,“原来这都是你早就计划的,你知道你会被关押?宫里有你的人?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 叶知昀收起地图,没有回答他一连串的问题,打开两人牢房的锁,“不管怎么说,严将军,谢谢你。” 严恒明白他的意思,微微别来视线,抿紧唇角,“走吧。” 地牢里光线昏暗,两人走到出口,叶知昀注意到外面竟然灯火通明,满是火把燃烧的声音,前来接应他们的人已经全部倒在地上,尸体横陈,血腥味冲天弥漫。 他的面前站着无数森严壁垒般士卒,将他们团团包围住,潘志遥负手而立,“叶大人,请吧。” 叶知昀心下一紧。 按照原来的计划倘若宫中有变,就由亲信保护他们逃出宫去,可现在亲信全部殒命,不知中间哪一环出了错,潘志遥竟然如此迅速地反应过来。 叶知昀按捺住紧绷的心弦,尽量保持住镇定,道:“潘太傅这是做什么?” 潘志遥盯了他数息,这位身居高位的太傅很清楚,为了挟制李琛这个后患,抓住叶知昀才是首要,并没有跟对方耗时间的意思,直接道:“带他走!” 严恒下意识地做出拔剑的动作,可他的佩剑早被除去,焦急地咬紧牙关,一众士卒已经不由分说地上前押住他们,将两人带走。 长夜漫漫,如潘志遥所说,他的大批军队已经赶到前线,赵安带着皇帝逃出宫去,率领七千精兵对抗叛乱,死守长安,然而敌军连破东西城门,密密麻麻的士卒长驱直入,从攻城战转入巷战,整座长安陷入了厮杀,犹如地狱血海。 叶知昀被带上去了城楼,登高望远,寒风凛冽鼓满衣袍,他身上绑着绳索,只能脚步踉跄地跟在亲兵的后面。 潘志遥在不远处跟副将询问战况,神色越来越凝重。 叶知昀笑了一声,“潘太傅,你的人马不够多啊,我还当一晚上的时间就能拿下长安了,怎么现在还跟赵安耗着呢?” 潘志遥冷冷地看过来,“是吗?徐皇后和皇子都在我手里,你以为赵安还能撑到几时?等到这边战事结束,还有远在西北的李琛,他来不及回援,我有的是时间清算他,你们一个两个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蚂蚱。” “潘太傅,有一个问题我想问你,你在长安内外的兵马不过三万多人,那剩下的一半人在哪?” 潘志遥脸色微变,“当然还在路上,等到天明就能一举灭了……” “什么路?黄泉路吗?”叶知昀笑眯眯地问。 话刚落音,旁边急匆匆地跑过来一个士卒,声音都在颤抖,“禀大人!大公子率军三万于洛水北方受到埋伏,几乎全军覆没,只有千余人逃了出来……” “怎么可能?!”潘志遥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,他甚至去一把揪起士卒的衣襟,“你再说一遍?!” 士卒吓得气都喘不上来了,瞪着一双眼睛傻在那里。 “难道是……难道是潼关军,可、可怎么会这么快……”潘志遥的瞳孔不断紧缩,慢慢地松开士卒,忽然转向叶知昀,声音里溢满了杀气,“你究竟做了什么?” 叶知昀的语气轻松,“你有没有想过,李琛根本没有去西北呢?” 第71章 潘志遥蓦地明白过来, 仿佛大脑被灌入冰水,寒彻骨髓,整个人都僵住了, 倘若李琛没有去西北, 也就意味着对方早就洞悉了他的计划。 叶知昀落网,李琛远去战场, 他以为千载难逢的时机,殊不知这根本就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陷阱。 “原来如此……你算准了我会趁机发动兵变, 放任我先动手……” 叶知昀淡淡道:“不这样你怎么肯掉以轻心, 我们还怎么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呢?”潘志遥冷汗涔涔。 那么他的三万兵马被伏击也有了解释, 李琛那支所向披靡的西北军,恐怕在洛水等候多时了。 “胡人卷土重来的消息是你们伪造的,上报朝廷的军情是假的!没有兵马经过驿站, 沿途各知县应该传讯来的才对,为、为什么……”潘志遥的声音颤抖不止,“是谁拦下了消息?” “这不重要。”叶知昀道,“你只需要知道, 李琛的勤王军即将赶到,你的死期就要到了,还你那个已经被俘虏的大公子。” “……潘怀。”潘志遥攥紧手指, 他喘了几口气,竭力恢复冷静,过了数息,抬头看了一眼叶知昀。 那一眼透露着浓重的阴鸷和杀气, 令人背脊发寒。 “死期?你要是真有把握,现在就不会跟着耗时间了。” 叶知昀心下一紧,潘志遥转而大步朝士卒们走去,“加紧攻打北城门!一举拿下皇帝和赵安,我倒要看看李琛究竟多大的能耐!” 叶知昀被身后的守卫推了一把,只能趔趄着跟上队伍。 北门外面修有护城河,需要放下吊桥才能通过,虽然素有易守难攻之名,但在人数压倒性的猛烈进攻下,北城门的防御已经捉襟见肘,一眼望去,厮杀声震彻天地,黑压压的箭羽划过长空,士卒们拼死抵抗着叛军,剑锋从胸膛中抽出带起滚烫的鲜血。 皇帝和赵安一同站在城墙上指挥战局,周围到处是纷飞战火硝烟,不远处有斥候吼道:“西北军离都城只有三里地了!” 潘志遥当即下令,“加紧攻下北城门!务必不能放西北军进城!” 赵安索性喝道:“把城门打开,放下吊桥!” 潘志遥怒不可遏地遥遥喊话:“——你以为放李琛进城他就会真的勤王吗?你真的明白李琛和叶知昀意图吗?!你拒绝投诚于我,即将迎来的绝对是他们的赶尽杀绝!” 腥风血雨在漫无边际的黑夜刮起,赵安的衣袍猎猎飞扬,他望着城墙下的千军万马,目光沉静,“李琛会怎么样我不知道,我只清楚,今日大开杀戒的人是你潘志遥,来日史书所记载的,亦是你篡权夺位的罪行。” 潘志遥怒到极致反而笑了起来,“时至今日,你以为我还怕世人谈功过?山不厌高,海不厌深,这个道理你明白吧?” 他转而扭过头,“弓箭手准备!” 万千上弦声响起。 赵安一劈手,立刻有甲士持着盾牌密不通风护住他和皇帝。 “——放!” 密密麻麻的箭羽落在厚重盾牌上,声音如闷雷如擂鼓,震颤天际,叶知昀不由在心里捏了一把汗。 挡下第一波箭羽,已经有半数甲士伤亡,剩下的人也在勉力支撑,就在这时,一个士卒中箭倒下,露出了后方的晋原帝。 虽然有别的甲士去挡,但还是太晚了,一道箭矢贯穿了他的胸膛,这位上位不过数载的皇帝来不及吭上一声,就倒了下去。 “皇上!快救皇上!” 周围惊声不断,潘家的兵马全数冲了上去,场面乱成一团,叶知昀趁着看押他的士卒们不注意,悄无声息地挣开了麻绳。 尸体横陈的城墙上,赵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,和几个心腹手下一起拉动绳索放下吊桥,随着沉重的嘎吱声,木桥一寸寸向下降去! 远方西北大军疾行的动静越来越近,金戈铁马间尘土翻涌。 潘志遥手挽长弓,对准赵安一箭射去! 赵安躲闪不及,被这势若雷霆般的一箭擦伤,整个人向后摔去,再无力抓住绳索,“糟了!” 电光火石间,斜刺里伸出一双手,牢牢地抓住绳索,叶知昀赶了过来,不顾周围追他的敌军,咬紧牙关将吊桥放下。 身边尽是乱七八糟的喊声,有人拉扯他,按住他的肩膀,企图将他拖来,夺回绳索,叶知昀根本听不清他们的声音,用尽全力挣扎,夺过对方的剑刃,放下桥后直接用断刃将机关卡死。 这样,西北军就能进城了。 城墙下的潘志遥眼睁睁地这一幕,整张脸几乎都扭曲了,对叶知昀简直恨入骨髓,吩咐张孟:“你去把叶知昀绑起来,留一口气就行了,剩下全军跟我准备迎战李琛!” 张孟明白他的意思:“是。” 叶知昀和赵安一同被士卒们抓住,张孟盯着他们,像是一条斑斓蟒蛇盯紧了猎物,他掂了掂手里的鞭子,正要说些什么,一个斥候却急匆匆地道:“大人,皇宫和府衙里关押住朝臣们逃出了不少人,正聚在一起闹事,属下不知如何是好,请大人指示。” “这帮老不死的!”张孟咒骂一声,把鞭子交给旁边的甲士,“给我先抽他们五十鞭。” 他转身调动手下,那甲士接过鞭子,他从头到脚佩戴着玄铁重甲,一步步朝绑在柱子上的两人。 赵安忍不住挣扎起来,想要拼命将麻绳扯断,叶知昀压低了声音:“别动。” 赵安别过眼一看,只见对方的腕间别着一把细小的薄刃,若非仔细察看,不然很难被发现。 叶知昀割开绳索,示意赵安别轻举妄动,等对方靠近的一瞬间了结他的命。 甲士已近在咫尺,叶知昀骤然伸出手去,袖中薄刃寒光闪动,可他没想到,对方的反应更快,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拧到身后。 叶知昀被制住,赵安立刻夺过甲士的佩剑,锋芒刚刚出鞘三分,对方竟然还能空出一只手来,行云流水般将那剑鞘阖上! “滚开!”赵安大喝一声,把剑抽出,用尽全身力气朝对方的胸膛砍去! 甲士脚尖一抬,将那即将坠地的剑鞘踢上半空,轻而易举地侧身避开那一剑,顺势抬手接鞘一转,只听铿锵一声,剑锋再度入鞘。 动作间分毫不差,简直像是赵安故意把剑送归鞘中。 赵安不敢置信。 叶知昀也怔住了。 “你……”赵安的声音带着怒火,还没来及说完,就被甲士抬起一脚给踹了个屁股墩。 叶知昀实在是想不到张孟手底下竟然还有这样的高手。 这时,还没有离开的张孟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一边皱眉走过来,一边抽出腰间短刀,“怎么回事?还想逃?” 他看见当朝状元郎坐在地上,扫了一圈四周,显然意识到了留着两人会生事端,想起潘志遥的话,喃喃:“只要留着一口气就行了吧?” 叶知昀看着他走到近前,那锋利的短刀尖倒勾着,要是被刺中估计会撕扯下一大块血肉。 “给我按住他。”张孟对甲士吩咐一句,转而上下打量着叶知昀,“你觉得我能不能完整地剥下你的眼珠子?” 那短刀要是照他的眼睛来一下,恐怕不只是眼睛,大半张脸的皮肉都会遭殃。 叶知昀道:“你应该想想,怎么样才能逃过西北军的铁蹄。” “就凭李琛?”张孟轻蔑地一笑,但是在下一刻,他的笑容僵在了脸上,不断紧缩的瞳孔下移,落在了掐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上。 手的另一头,是那个甲士。 在场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,叶知昀只听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:“凭李琛,你逃不过。” 甲士抬手推开了脸上的面盔,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容,李琛微微翘着嘴角,饶有兴致地盯着张孟惊慌失措的神情。 “你怎么可能……” 在张孟挣扎反抗的一瞬间,他收紧了手指,力道之大以至于对方的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挤压声,那个过程想必来说极为痛苦,濒死的恐惧让他像是一条脱水的鱼,拼命呼吸着。 而李琛双目浸染在黑暗的阴影里,嘴角笑意鲜明,像是前来收割生命的死神。 叶知昀感到自己的呼吸微微滞涩。 随着张孟的尸体慢慢倒地,周围几个扮成甲士的亲信也利落地解决了附近的敌兵。 李琛转过身,看着叶知昀,他那双眼睛经过光线一照亮了不少,不再像之前那么暗无天日,“哎呀,我就说吧,你当初就应该跟我一起走,留在城里多危险啊,幸好我回来得及时。” 叶知昀茫然地和他对视,“啊……” 李琛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,“知昀?” 叶知昀终于回神,“你怎么……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 “我在洛水解决了潘家的兵马,收尾的伙计就全交给副将了,带着亲卫先回来找你了,只不过从西门混进来花了不少功夫。”李琛笑着抱住他,“想我了没?” 叶知昀整个人都陷入他温暖宽厚的怀里,过了片刻,才慢慢地松下紧绷的神经,眉目都温和下来,点了点头,“想。” 第72章 边上的赵安爬起来, 看向李琛,“难怪潘家把叶知昀当成软肋挟制你,竟然敢不带领大军一起攻城, 而是选择提前回来救人, 还真是胆大妄为!” 李琛挑了下眉,“我也是叶大人的软肋啊, 潘家竟然敢拿我来要挟知昀,岂非自寻死路。” 叶知昀稍稍从他怀里退开一些, 小声道:“的确太冒险了。” 李琛只好一手搭在他肩上, 叹息:“不冒险, 毕竟谁都没你重要。” 这时,不远处又响起一阵哄乱,重箭射穿了房屋脊梁, 坍塌下大片的砖瓦石片,百姓四处逃散,城中战事越发激烈,街道巷尾烽烟四起。 赵安远远看着, 神色肃穆地道:“你交待我做的事情我都做了,无论是隐瞒西北军行踪,还是带兵阻拦潘家拖延时间, 当年承了燕王殿下的情,现在才有能力还,不过到了这一步,这盘棋已经无路可退了, 还望你们不要再牵扯进无辜百姓。” “放心。” 叶知昀拱手朝他行了一个礼,赵安回之。 李琛则吹了一声唿哨,一匹黑色的骏马朝他们奔来,把叶知昀拉上马,“走,收拾潘志遥去。” 潘家的兵马对上汹涌进城的西北军完全不堪一击,加上在洛水俘虏的潘怀,已经被解救出来的文武百官,潘志遥一败涂地,士卒们拥护着他逃往城外,被叶知昀带兵截住。 天色晦暗,风卷残云,潘志遥和身边十多个士卒拼命向前逃去,慌乱中顾不得多看一眼身后追赶的大军,眼前就快到河畔,只要过了河就会有接应的人马,对方也奈何不了他。 他看到前方远处纷乱的人影,以为是援军来了,心下松了一口气,对手下吩咐:“去看看,是不是来增援我们的旧部……” 寒风一卷,河边的雾水散开了不少,露出一排排披甲持锐的兵马,飘扬的旗帜上印着一个鲜明的大字——李。 潘志遥一向冷静的面孔几乎碎裂开,“是西北军——怎么回事?我们的人呢?!” 肃杀的骑兵如同潮水般散开,让出一条道,叶知昀策马而出,“太傅大人是说您在说骁骑尉所率领精骑吗?可惜啊,他们早就在被我们察觉,在半路上收拾干净了。” 潘志遥咬牙切齿:“叶、知、昀!” “你看起来很不甘心。”叶知昀慢条斯理地盯着他,“想不到你不可一世的潘志遥有这一天吧,不过比起你当年趁着我父亲不备偷袭于他,这回我可是给了你充足的准备,还是意料之中的惨败。” 潘志遥冷冷一笑:“你别以为赢了一局就了不得了,你们叶家人通通败在我的手里,就是叶朔烽也逃不了万剑穿心的下场!对了,你一定不知道,你母亲还有那些叶氏族人,一个个死在刑场时,发出的惨叫和哭声有多么令人难忘,你也一样!” 叶知昀和他对视数息,眼底看不出情绪,“想必令公子和家眷死时也一定如此。” 潘志遥额角青筋暴跳,怒喝:“我要把你碎尸万段!” “你有这个能耐?”叶知昀道,“看来你还分不清局面啊,我告诉你吧,潘太傅,你输了,彻底地输了,不会东山再起的机会,我会把你们潘家赶尽杀绝的。” 闻言,怒火中烧的潘志遥总算恢复了一点理智,早在数个时辰前,他怎么也想到会落到这种境地,计划溃败被对方逼到死路,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,一边警惕着骑兵,一边用余光看向河畔,在僵硬的对峙中忽然紧勒缰绳,喝了声驾,撇下亲卫们向空隙处逃去! 叶知昀抬手拦下要上前的士卒,接过弓箭,拉弦如满月,对准潘志遥的腿一箭射去,直接洞穿了对方的膝盖。 他没看在地上滚了数圈的潘志遥,直接调转马头,“把他抓起来带走。” 待到收拾完战局,一切尘埃落定,已是次日下午了,严恒官复原职,虽然他手底下的金吾卫已经所剩无几,带着他们朝前面的宫殿走去。 李琛一边走一边摘身上的甲胄,“皇帝怎么样了?”严恒摇了摇头。 叶知昀明白城墙上那一箭射中了要害,皇帝恐怕撑不过去了。 殿前几位朝廷重臣纷纷迎上来,“世子。” “叶大人。” 李琛示意他们不必多礼,直接带着叶知昀走寝殿,里面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腐朽的气息。 晋原帝奄奄一息地躺在榻上,让御医们退开,浑浊的眼珠子暼到了叶知昀,居然还有力气笑了一下,“你达到目的了,其实这么多年,你心里最恨的人是我吧,亏你还能一直压抑着仇恨……” 叶知昀到了此刻,心里反而很平和,他摇了摇头,“我早就不再复仇把复仇挂在心上了。” “你一点也不像你父亲,叶朔烽忠君爱国,要是他他泉下有知你竟然敢谋权篡位,恐怕也不会认你这个儿子的。” 叶知昀嘲讽地笑了一下,道:“你错了,我爹叶朔烽,忠的是大晋的江山,忠的是大晋的百姓。” 像是他的话刺激到了晋原帝的哪根弦,对方剧烈地咳嗽起来,握紧拳头就要撑起身,然而气力不支,那具腐朽的身体又砸回了床榻,目光不知道飘忽到了哪里,沙哑道:“倘若没有潘家,你会造反吗?” 叶知昀偏过目光,看向站在外间李琛,淡淡回道:“您这种假设是没有任何意义的。” 晋原帝却执拗地又重复问了一遍。 他只好道:“倘若没有潘家,您当不了这个皇帝,我爹不会死,燕王不会死,数以万计的百姓不会死,何来造反?” 晋原帝干枯地笑了两声,颤颤巍巍地伸出手,对外间唤道:“李、李琛……” 他没有得到回应。 李琛站在一边淡淡地打量窗阁上的雕花。 “我知道你在。”晋原帝艰难地道,“你打算如何处置皇后和我的皇子?” 依然是一片安静。 “别忘了,皇后是你母亲的妹妹!抚养你长大的姨母!先前那杯鸩酒是我的命令,不要把这些朝堂上的恩怨牵扯到他们!” 叶知昀瞳孔微微紧缩,当即想让他闭嘴,李琛却已转过身来,笑道:“你见过哪位谋朝篡位者斩草留根?事关皇权的恩怨没有一个人无辜,只要身体里流着李家的血就是罪孽,不要牵扯到他们?你的想法怎么那么天真?” 晋原帝脸色铁青,几乎喘不上气,“你……你……” 李琛看也不看他,转身向外走去,“走了。” 叶知昀抬步跟上。 两人穿过殿阁,一路只有脚步声,他看李琛似乎心情不好,想着怎么劝说,顿了顿,“世子……” “嗯?”李琛闻声扭过头,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了,“没事,别担心,我没把他的话放在心上,现在解决了心腹大患,我这轻松多了。” “那就好。”叶知昀心里在想,接下来呢? 议政殿那两扇巍峨的大门敞开着,这会儿宽阔的大殿中空荡荡的。 “皇帝估计撑不过晚上了,潘家树倒猢狲散,剩下那些草台班子有西北军镇着,也不敢妄动。”他思忖着对男人道,“赵安说得对,走到了这一步已经无路可退了。” 李琛走上金阶,拍了拍龙椅,“你来坐?” 叶知昀静静和他对视,片刻低头整理了一下衣襟袖袍,一手撩起下摆,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,拱手施礼道:“皇上。” 再一抬眼,李琛竟然也跪了下去,面带笑意地问:“皇后,咱们这是在行大礼吗?” 出了宫后,李琛陪他出了一趟将军府,这里是叶知昀长大的地方,时隔多年,已经不复记忆里的模样,揭开封条,府里满目萧条破落。 不需叶知昀多说,李琛就挽起袖袍帮着他把府里清扫起来。 “我小时候身体不好,不怎么出门,整天闷在屋里读书写字,从窗户往外看那一片景色,我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。”他一边说,一边数木箱里物件,“要不是后来家里的书卷都被查抄了,我就把那些画拿给你看看看。” 李琛凑过来看,捡起一枚生锈的鱼饵,“你还喜欢钓鱼?” “是啊,后院有块池塘,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枯竭了……” “来,我们去看看。”李琛把他拉起来,顶着一脑袋灰,“没准还能钓两条鱼上来呢。” “等等。”叶知昀欠起脚,把他头发上的一块灰絮摘下来,注意到对方的目光,起了促狭心思,伸出脏兮兮的双手摸了摸他的面颊,把灰抹上去,“我发现你今天非常不一样啊……” 李琛一看这动作就知道他的意图了,也伸手去揉他的脸,“哪里不一样?” “就是……”对方这副灰头土脸的样子实在少见,叶知昀实在忍不住放声笑起来。 “还笑?”李琛弹了一下他的额头。 叶知昀努力憋住,沿着落满阳光的木廊,远处清脆的鸟啼声,近处衣袂的摩擦声,他走了一截路又扭头去看对方。 李琛擦着脸上的灰尘,嘴里还在念叨着什么,叶知昀禁不住嘞开嘴角。 近些时日,潘家几个祸首还关在大牢里,朝廷将受叛乱波及的百姓安置妥当,晋原帝封棺下葬,国不可一日无君这事由赵安提了出来。 虽然外面都在传潘志遥兵变弑君,但能够屹立在朝中的重臣哪个不是老奸巨猾,其中的内情不少人隐约猜到了一二,心惊肉跳之余都不敢言论。 礼部老尚书和一众大臣呈上折子,意思差不多是皇长子李睿年纪太小,此刻胡人在北方磨刀霍霍,需有能力挑大梁的皇家血脉登基为帝。 李琛占了天时地利,按照前朝惯例还来了一套虚伪的三劝三让,才把登基仪式举行完毕。 新皇登基,政务的担子压下来,叶知昀在其中帮衬,许多大大小小的琐事要过手,忙得找不着北。 上朝前跟赵安、程嘉垣他们几个说到开恩科,选取人才入朝,转眼又在大理寺处理公务时接到圣旨,和官员们跪了一地。 传旨的老太监站得笔挺,道:“应天顺时,受兹明命。大理寺少卿叶知昀此次平定叛乱有功,抓获奸佞潘志遥以及潘氏党羽共一百四十二位,擢升为尚书台尚书仆射,赏丝绸百匹,明珠十斛——” 顿了顿,老太监的声音加重了不少,“赐入朝不趋,赞拜不名,剑履上殿!” 大堂里一片死寂。 众多官员凝噎的目光朝他看来,叶知昀也一脸震惊,他知道会有封赏,可没有想到会是这么重的嘉赏,简直一步登天,李琛也太乱来了。 尚书台为政务中枢,一把手尚书令空缺已久,下面就是尚书仆射,手握重权,这等于把朝廷大半政务都交到他手里了! “剑履上殿?何等荣幸……”叶知昀头疼至极,喃喃,“还真是……惊喜啊……” 第73章 跟老太监领了旨, 他换了朝服便进宫去谢恩,还没有到议政殿,远远地看见一行侍卫押着什么人朝这边走来, 距离一近才发现那布衣妇人是徐皇后, 她拉着一个小男孩,比起她紧张的神色, 小孩还一脸懵懂无知,带着天真的笑容。 侍卫们迎面停下脚步, 纷纷朝他行礼:“参见叶大人。” 徐皇后闻声身形僵硬了不少, 下意识地搂住身边的小皇子。 叶知昀道:“这是做什么?” 侍卫毕恭毕敬地回道:“皇上有命, 将皇后徐氏和皇子李睿流放岭南。” “流放?”叶知昀愣了一下,那天李琛对晋原帝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,他还以为会真的铲草除根, 不留后患,不料对方竟选择了让步。 叶知昀望着巍峨连绵的宫墙,议政殿高高在上的五脊六兽,心下好笑, 对侍卫摆了摆手,不再看徐皇后一眼,转身继续向前走去。 大殿前的金吾卫一见是他, 也没通报便让他进去,显然是李琛吩咐过了。 他无声无息地拨开垂帘,书房里的龙涎香翠烟从金龛中一缕缕散开,李琛坐在堆满奏章的案几前, 他穿着一袭黑金相间的冕服,衬得肩膀线条格外笔挺宽阔,冕冠随意地放在一边,骨节分明的手指执着笔。 叶知昀见状蹑手蹑脚地绕到后面,从瓷瓶抽出一枝叶片毛绒绒的细枝,透出书架的缝隙去挠李琛的后颈。 李琛被细绒枝头一触,当即打了个寒颤,似乎以为飞虫作怪,也没回头,目光依然黏在折子上,伸手抓了抓后颈。 叶知昀换了个角度,继续挠他。 李琛这下回过头来一看,叶知昀早有预料,往下一藏,被堆满物件的书架掩住身形,他憋着笑,等了片刻才站起来,却发现案几前已经空无一人。 诶? 这时,一只手从身后探来,捻走了他手里的细枝。 一道充满压迫感的阴影从背后落下。 叶知昀背脊发僵地转过身去,对上李琛乌玉似的眼眸,“我……” 李琛板着脸,说:“大胆。” 叶知昀一听他开口就忍俊不禁,往旁边退了退,“微臣知错,陛下恕罪。” “不恕。”李琛用那根细枝挑起他的下巴,“除非你帮我批折子。” “遵命。”叶知昀问,“陛下什么时候发现我来了?” “你一进门。”李琛说,“你在大理寺办案早出晚归,中午用饭了没有?我桌上给你留了一份羹汤,趁热吃吧。” “说到这个。”他抬起手里的圣旨,“这是怎么回事?我才入朝多久,这个官衔和嘉奖也太闻所未闻了吧?” 李琛走到椅子边坐下,撑着下颌道:“从我这里开始开首例也无妨啊。” 叶知昀正色,“陛下,您这样会被天下人骂昏君的。” “正好,你是个蛊惑君心的佞臣。”李琛看他叹息,凑近了些距离,拿细枝戳了戳对方的脸,“高官厚禄,你不喜欢吗?” 叶知昀任他戳也不动弹:“陛下喜欢吗?” “张口陛下闭嘴皇上。”李琛悠悠叹气,“怎么会有你这样不会讨喜的佞臣,算了。” 叶知昀抬眼看他。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,别开脸,重新去翻奏折了。 “那什么,我来帮你一起批?”叶知昀一面担心是不是越矩了,一面对男人的态度小心翼翼。 他看李琛一声不吭,便走过去,在他椅子旁边蹲下,脑海乱成一团,想着要是真说一些谗言媚语,那岂不是真成佞臣了?一定不能胡乱开口,要斟酌言辞。 好好想想该怎么规劝,等等……他做什么了,他什么也没做啊,对方干嘛闹脾气,这难道还要哄不成? 不行,哄了一次就有下次,李琛要是常来事,那还不没完没了…… 叶知昀按着额头,停下乱七八糟的想法,深吸一口气,微笑:“瑾行,其实好些话没有对你说过……” 李琛翻页的动作顿住。 “这半个月忙着处理潘家党羽,我们很久没有好好聚聚了,你也忙着打理政务,百废待兴,半百斤的奏折,着实辛苦。”叶知昀给他捶捶背、按按肩,“想来这些年我们聚少离多,许多事我都疏忽了,还请瑾行多担待。” 男人嘴角露出一抹好笑的意味,坐在椅子里按住叶知昀的手,屋里静了下来。 李琛目视前方,“我只是想用高官厚禄,把你牢牢栓在身边。” 几束阳光从窗格的缝隙间倾泻而入,明晃晃、金灿灿的落在案几上,书卷间,两人交叠的手掌。 “我知道你志不在朝野,一直以来是因为责任在身,若是有一天这一切都成了不堪忍受的负累,你想撂担子了……”“不会的。”叶知昀道,“我不会撂担子,也不会离开你。虽然再怎么义正言辞,这江山实际上还是用阴谋诡计夺来的,你说得对,奸臣昏君配一对,我们早就分不开了。” “你要记住你说的话。”李琛眼眸深沉,一把拉过他,“日后你要是后悔了,我死也不会放手的。” 叶知昀刚想说让他安心,对方炙热的吻便落在唇边,耳鬓厮磨,李琛高挺的鼻梁、光华内敛的深邃眼眸近在眼前。 他的耳畔全是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,脸烫得快要冒烟,他微微转开目光,偏偏李琛还在低声呢喃,带着沙哑的磁性:“知昀,你快加冠了吧,我想能不能……” “啊?啊啊啊……”叶知昀反应过来,一时间窘迫的近乎头晕眼花。 李琛朗声大笑起来。 “好热、这个天气怎么这么热……”叶知昀心慌意乱,掩饰般地端起旁边的羹汤,掀开盖子,挡住对方的视线。 李琛往椅背上一靠,微微眯起的眼眸狭长,像野兽盯着猎物一样看着他。 叶知昀握紧手,掌心里全是汗,只要是跟对方在一起,就变得非常纠结,各种各样的想法都冒了出来。 实在是太被动了,他念及此处,索性反客为主地冲李琛笑了一下,趁着对方怔住,把一勺汤全部塞进他的嘴里,“瑾行,你慢用,我去处理奏折。” 李琛差点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呛到,咳了几声,对方已经绕到案几的另一头去了,只好怨念深重地拿起笔,在纸上心不在焉地勾勾画画。 “对了,开恩科一事交给谁去办?”叶知昀坐在他对面,把奏折摊开。 李琛想了想,“沈清栾他人呢?听你说他不是想当官吗?” “经过这么多事,他恐怕对当官提不起来劲了,跟着胡女在一起跑商队呢,昨日传信,似乎已经到了幽州一带了。” 幽州到处都是胡人,李琛垂下眼帘,“也是,他做的事比当官要重要多了,监考事宜就交给他爹礼部尚书吧。” “还需开垦荒地给南下的百姓提供生计,粮食还是不够。” “嗯。”他看叶知昀另抽了一张纸,飞快写着什么,“怎么?” 叶知昀把纸递给他,“来我府上做客送礼,以及有意依附于我的官员名单。” 李琛意识到了什么,瞳孔微微紧缩。 “日后这些人会越来越多,我在官场处事必须要圆滑,拒绝他们就等于亲手把他们推给另一方势力,不如招揽下。”叶知昀笑了笑,“而您,则需要借助开恩科,除去一些旧弊,尽量肃清朝野,重新聚拢清流。” 他顿了顿,“至于制衡,我发现瑾行你早就精于此道了。” 李琛露出一个笑容。 叶知昀又翻了几本折子,“粮食和土地的问题,会得罪地方望族,他们对新皇登基和潘家叛变的事似乎颇有微词,我需要亲自跑一趟。” “不行。”李琛想也不想一口拒绝,刚浮现出的笑容很快又消失了,“你也说了我们聚少离多,如今安定了,还成天往跑外跑。” “瑾行,你知道的,我们所做的一切,都是为了维持安定。” “那也不是现在,这事暂押,先将潘志遥他们解决了,把叶大将军的案子查清,呈堂供证,还当年发生的事一个真相。” 叶知昀的眉头微微皱起,复又展开,“好。” 两人将成堆的奏折清理完毕,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去,候在一旁的宫人将饭菜端上来,叶知昀看着他把碗里堆满菜再推到自己面前时,不由发笑,“怎么吃得完?” “你多吃点,我怎么感觉你是不是公务太繁重,好像越来越瘦了。”李琛摸了摸下巴。 “是。”叶知昀点头,也给他夹菜,“瑾行也请多用饭。” 窗外夜色漫漫,乌云笼罩了月色,像是蒙上一层轻纱。 天牢里远远回响着滴水声,干草泛着股股腐臭味,角落里耗子在悉悉索索地乱窜。 潘怀低头坐在牢房里,他一身锦衣玉带已经除了干净,只剩下脏兮兮的囚衣,头发不知多少天没洗了,黏腻的糊在一起。 狱卒将几个馒头扔在他面前时,他才慢慢有了动作,抬眼看了看滚落在脏水里的食物,伸手去捡,递到嘴边却半晌没有吃下去,维持这个姿势片刻,骤然将馒头狠狠砸到墙上。 狱卒见怪不怪,关在这里的人差不多都是死囚,他嘟囔一句,“疯子。” 送完饭,狱卒回到桌子前坐下,就着花生米下酒,听见同僚开门的动静扭头一看,几个金吾卫开门走在前面领路,灯笼的光照亮了阴森的地牢。 狱卒眼睛一亮,迎了上去,“大人……” 离近了他才发现立在金吾卫中的官员竟然是皇上新擢升的尚书仆射,连忙行礼:“参见叶大人。” 叶知昀抬手让他起来,“不必多礼,带我去见关押在这里的潘氏长子。” “是。” 潘怀被那光线刺到了眼睛,待视线明朗看清来者后,微微勾起嘴角,“还真是好久不见啊,来给我送行吗叶大人?” 叶知昀道:“你还没那么快死,我爹的旧案重翻,需要你画押供呈,以及潘志遥种种罪行,由大理寺蒋大人拿你问审,我是来劝你早着认罪,免得多吃苦头。” 潘怀盯着他,嘴角那点笑意淡了去,“还真是一副胜利者的嘴脸啊,叶知昀。” “落到这种境地,只能说是你们自己自作自受。”他道,“朗朗乾坤,岂会容你们潘家乌云盖顶?” 潘怀的眼神阴鸷得可怕,“终有一日,你也会和我一个下场,你信不信?” 叶知昀背着手,居高临下地望着他。 “你以为李琛登上帝位,你就能安然无虑了?但凡帝王,终究是会被权力所蛊惑,猜忌、容不下任何威胁到他地位的人。”潘怀道,“等着吧,这一天不会太晚的!” 叶知昀两边的金吾卫当即厉声:“大胆!休得妄议陛下!” 潘怀站直了身体,走上前抓紧了围栏,完全不顾严阵以待的金吾卫,低声笑起来,“或者说,你会按捺不住你的狼子野心,先一步把李琛扯下皇位,我倒挺期待的。” “潘怀,你就会挑破离间这些招数了吗?” 他僵住,发现对面的叶知昀丝毫没有受影响,看他的目光更像看一个跳梁小丑。 叶知昀听见对方的话该是恼怒的,可当下不知为何却心如止水,有些感慨道:“李琛当这个皇帝的确是不太称职的。” 他想起进宫时看见的徐皇后和小皇后,李琛不会不清楚会留下何种后患,却还是选择放过他们,这家伙肃杀果断的外壳下,一直以来都是深藏难言的温柔。 潘怀本以为对方会恼火发怒,没想到他只有这么一句不咸不淡的话,反而激怒了自己,“你究竟知不知道……” 叶知昀没兴趣听他说什么,扭头向外走去,“把他押去大理寺。” 第74章 三个月后。 晋襄元年, 秋末三堂会审将潘家的罪状一一罗列,文帝年间在汝南大肆屠杀,后又私造铁器、拥兵造反, 谋害先帝, 将证据分下给朝廷百官赫然引起满座哗然,除了这些之外, 还有部分为了维持住皇家颜面的血债未曾公布。 刑部以及大理寺除了整理叶朔烽被潘志遥设伏,污蔑谋反外, 还有平反当年程嘉垣之父平良侯虎符一案, 将一切事态原委昭告天下。 潘志遥、潘怀和一众党羽处斩那一天, 叶知昀没有去监斩,为了防止生变,附近布了三四百员禁军, 他和程嘉垣一同站在远处的楼阁上观看。 人群里三层外三层,把刑场围得密不通风,这些年潘家的所做的恶行太多,民间怨声载道, 如今罪有应得,骂声接连不断。 监斩官朗声读完圣旨,一声令下:“行刑!” 随着刽子手一刀劈下, 泼洒的血液顺着石阶淌下来。 叶知昀的视线从那滩红得刺眼的血移开,仰头看着一碧如洗的天空,长长出了一口气。 程嘉垣转身朝楼下走去,他承袭了平良侯的爵位, 现在朝中官任户部侍郎,道:“这边的事情解决,你马上就要启程去西川了吧。” “是啊。” “还回皇宫吗?”程嘉垣问。 叶知昀摇了摇头,“外面马车已经备好了。” 程嘉垣那张冷淡的脸上露出一丝意味深长:“你一走,我们这些叶氏‘鹰犬’就不一定能过得安稳了。” “还有这种说法?”叶知昀笑,“那你们自求多福。” 两人走出客栈,外面艳阳高照,马车边候着几个侍卫,小厮掀开帘子。 “据我所知,西川那边的世家难对付得很,对于新皇及新政的态度连阳奉阴违都不屑于装一下,流言蜚语都传到我的耳朵里去了,你想动那边的土地……”程嘉垣微微勾了一下嘴角。 叶知昀笑眯眯地说:“你似乎觉得我解决不了?” “我只是觉得你应该筹备周详一些,比如从尚书台给他们施加压力,再逐一派官员过去挟制。” “治标不治本,再说我等得了,那六十万百姓可等不了。”叶知昀上了马车,“再说了,总要做些实事才对得起我如今的官位。” 程嘉垣淡淡道:“我看你只是想为皇上聚拢人心罢了。” 叶知昀不置可否,朝他微微颔首,便吩咐车:“可以走了。” 马车向远处驶去,程嘉垣站在楼下,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,抬眼望去,经过几朝狂风骤雨,这座偌大的长安城依然如故,锦绣成堆,宝马雕车香满路。 李琛泡在扎堆奏折里,旁边新选进来的陆公公小心观看他脸色,敏锐地察觉到这位新帝心情十分不佳。 最近朝堂上令人焦头烂额的政务一出接一出,还有大臣进言后位不可空置,选秀填充后宫。 李琛一边催叶知昀,写信故意问他觉得哪位大臣家的女儿更端庄标致。 一边对朝臣们声称一日不收复北方一日不娶亲,雷打不动,一副为国为民的正直态度。 李琛抬手揉了揉眉头,他坐了太久,整个肩膀手臂都是酸的,稍微一动,背脊骨头发出咯嗒的响声。 放在陆公公的耳朵里,那是听得心惊胆战,小心问:“陛下用不用休息一会儿?” “去泡杯茶。”李琛往椅子里一摊,把塞满了政务的脑海放空,望着上方,漫无目的地想到若是以前的自己一定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,一连待在皇宫数个月哪也不去,叶知昀一走,竟然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,可谓是高处不胜寒。 “皇嗣啊……”他喃喃,目光一点点地移到案几上,手指弹了弹角落里陈列的袖珍编钟,一阵叮叮当当的脆响。 陆公公端着茶盏回来,犹豫一下,道:“陛下,曹御史大人求见。” 这个曹霄原从庐州知县做到知府,一步步调到都城,官拜御史大夫,已是五十多来岁,上个月奉旨和叶知昀去西川整改荒地,结果事还没有办成,便早一步回来请求面圣。 李琛对他进宫来干什么心知肚明,叶知昀为平民百姓谋生路,得罪了大部分世家官绅,而这位曹御史刻板迂腐,对他出格的行为处事不满至极,早就参了他一本。 这回无非又是来告状,给叶知昀的所作所为按上条条例例的罪名。 “让他进来。” “是。” 随着侍卫一层层传召下去,巍峨森严的殿门向两侧打开,曹霄将身上的官袍整了又整,才躬身迈步进去,随着领路的太监来到书房,屏息静气地叩首伏地,“臣曹霄参见陛下。” 屋里一片安静。 半晌等到曹霄脑门冒汗,上面也没传来半点声音,他摸不准情况,小心翼翼地抬起视线往上一看。 皇帝穿着一袭常服,脸上看不出一丝情绪,眼底深邃清冷,正专注地拿着一卷书翻阅,像是没有留神外界的动静。 曹霄不由在心里掂量起来了,他对这位扳倒潘家的新帝非常忌惮,揣测不出圣意,谨慎地重复道:“臣曹霄参见……”“曹爱卿,你来的正好,西川的事看来是办妥当了吧。” 上面传来的一道声音打断了曹霄的话,他顿时紧绷起心弦,“不、其实……” 李琛接着道:“那六十万百姓让朕日日食不知味,夜不能寐,你此番能够安置妥当,实乃大功一件,想要什么嘉奖直说便是。” 曹霄:“……” 他实实在在地懵了一下,事情他还没办呢,怎么就说到嘉奖上了? 曹御史汗如雨下,“不不不,陛下,其实臣还没有办妥,此番是为了……” 李琛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下来,“照你的意思,那六十万百姓还无田可耕,无家可归?” 旁边陆公公对曹霄投去怜悯的目光,这位御史大人调来都城没几天,恐怕不清楚叶大人在朝堂上是个什么份量,动他就是动李琛的逆鳞。 曹霄整个人摇摇欲坠,勉强道:“臣已尽力为陛下排忧解难,可是那叶大人他……” “叶大人还在西川,没有擅离职守,没有辜负朕的期许。”李琛加重了语气,“曹爱卿,虽然你身为御史大夫,有监察百官的职责,但是,当下朕对你委以重任,燃眉之急是将六十万百姓妥善安置,你就是这般作为的?” 曹霄想把叶知昀的罪名一一说出来,然而现在他根本就没有这个机会,一圈下来,反倒是自己一头栽了进去,说不好就是个要掉脑袋的渎职大罪。 这会儿他脸色苍白如纸,心乱如麻,连说话的磕巴了,“陛下恕罪,微、微臣绝无怠慢之意……已在殚精竭虑地从世族手底下想主意,解决整改荒地的问题。” 李琛依然坐在御案后面俯视着他,“朕听说,你在西川时,和做盐商吕家来往甚是密切?” 如果说曹霄刚才是慌乱,现在就是惊恐了,竭力克制着颤抖,要知道,吕家可是在明面上反对过新帝,跟他们有牵连的话,那就是有不臣之心。 想起潘家的下场,他嘭得一声跪伏磕头,颤声道:“臣万万不敢跟吕家丝毫来往!那吕家的确有送礼于微臣,但都全数送还回去,未曾藏私,请陛下明鉴!” 李琛顿了数息,绕过案几,走下来亲手把他扶起来,“曹爱卿,朕只是问几句话,别太过紧张了,快请起。” 跪地的曹霄根本没有想到皇帝会来扶他,心态大起大伏,惶恐地起身,看到对方并没有发怒,才稍微放下一颗几乎提到嗓子眼的心脏,“谢陛下……” 李琛道:“你当了这么年的官,在成为御史前,也是位执掌政令、治理百姓的知府,知道什么叫做父母官吧。” 曹霄点头称是。 “父母官,不是骑在百姓的头上让他们喊爹叫娘,作威作福,而是担起为人父母的责任。”李琛站在他面前,“朕把这六十万百姓交托给你了,曹爱卿,你是大晋的肱骨之臣,国家栋梁,不要忘了朕对你的信任。” 曹霄还没有听皇帝说过这等恳切的话,顿时有些愧于自己有负众望,一时之间只顾得上谢恩和表忠心,完全把参叶知昀的事抛之脑后。 待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大殿,李琛转身回到位置上喝了盏茶,神色怡然地润了润嗓子。 那边叶知昀花了足足两个月的时间,才和那些兼并土地猖獗的世族周旋完,所谓天高皇帝远,连官府都和这堆人勾结在一起。 叶知昀只能先查清当地官员的罪证,从内部瓦解,实在是烦躁得不行,就给李琛写信,想了半天,墨汁从笔尖落在纸上,还是收起一堆的怨气,直说想他了。 将西川这边的情况一点点理清,再逼官绅把土地吐出来,叶知昀使尽了浑身解数,连司灵都从潼关那边派了一千精骑过来镇场面,沈清栾则从各路商道上截断他们的货物,软硬兼施。 施行限田新制后,上通户部减免赋税,把一切打理周全,这个一直和他不对头的曹御史居然还提出来留下继续监察情况,叶知昀实在是没想到,不过还是事无巨细地交代给他,才踏上了回程。 第75章 马车轱辘摇晃着行过泥泞的道路, 后面跟随着十多个骑在马上的侍卫,京畿郊外尘土纷扬,天气愈发寒冷, 四下荒凉得连个歇脚的茶棚都没有。 叶知昀坐在车窗边, 他一连赶路七八日,夜里受寒有些发烧, 一直到现在都头晕脑胀。 他对面是个穿着简陋布袍的少年人,名唤赵九, 神态中略显畏缩, 他是北方流民, 父母皆亡于战乱中,在西川不慎得罪了世族,叶知昀看他读过一些书, 有些头脑,便把他带回来在府里当个账房先生。 赵九担忧地道:“大人,您的病情好像更重了,要不要先找个大夫看看再赶路?” 叶知昀摇了摇头, “不要紧的,快到都城了。” 他从箱匣里拿出潼关布防图纸,这是司灵交由亲信带给他的, 里面夹带着一封信,说是胡人探子出现秦岭一带,好在司灵下手快,把他们全都抓住了, 但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。 把图纸细细研究一遍,马车颠簸着也到了城门,低调地从侧门驶进,避开一众早就收到消息相迎的同僚官吏,隔了一段距离,叶知昀撩开帘布,遣侍卫去支会一声:“跟他们说我直接进宫述职,不必等了。” 把赵九在府门前放下,马车便径直入宫,在玄武门前更换轿子,他走下来,转身看见一簇白玉兰攀过了宫墙,迎风花瓣簌簌而落,下面站在长身而立的李琛。 他的眼眸在那片影影绰绰的花雨如同泛起涟漪的湖,静静地凝视着他。 叶知昀方才还在为西川的事情打腹稿,这会儿什么都忘记了,明明才三个月没见就像是隔了漫长的光阴,带着一股熟悉的陌生感,胸膛涌上难言的热流,怔怔地回望对方。 两个人对视半晌,慢慢地,李琛俊朗的脸上露笑容。 他道:“怎么脸色这么白?是不是在西川太劳累了?” 叶知昀这才回过神,挪动脚步朝他走去,“不累,你怎么亲自到宫门这里来了?” “等不及了想见你。”李琛道,“这一路辛苦了,回来就好。” “路程太远了,下暴雨还耽搁了几天,不然就能更早些回来见你。”叶知昀道,“你等久了吧?” 李琛点头:“是啊,我都快成了望夫石。” 叶知昀笑起来,又记起要紧事,“我把西川各县上呈的文书带回来了,限田新制才初步稳定下来,那些世族还需要……” 叶知昀的声音忽然一顿,瞳孔微微放大,李琛微微俯身,抬起一指抵在他唇上,轻声道:“别提政务。” 叶知昀磕磕巴巴地应了声,“……是。” 男人笑吟吟地退了一步,走到轿子前,弯腰拉开帘布,“知昀,请。” 叶知昀扶额,心想幸好是在宫里,要是在外面让别人看到那还得了。 回到殿里,侍卫把一摞摞文书搬进去,他看见一个八、九岁左右的小女孩坐在李琛平时坐的位置前,锦衣绣袄,很是娇俏。 她正在写大字,听见脚步声,抬起头来,声音清脆,“怎么这么晚才回来?” 注意到叶知昀,她的神色微微一怔。 李琛招招手,“过来喊人,这是尚书台的叶大人。” 小女孩搁下笔,慢吞吞地走过来,微微扬着下巴,带着名门贵女所教养出来的倨傲,只不过她年纪太小,个头太矮,气势也就不没那么足,倒一板一眼的可爱,“李慈见过叶大人,皇上跟我提过好多次您。” 叶知昀一头雾水地看向李琛。 李琛凑到他耳边,小声道:“上个月我那些个宗亲们按规矩拜谒,带来了好几个小孩子,她是文帝远嫁出去的长公主膝下次子的女儿,父母在北方战乱中故去,我看她挺伶俐,就留在宫里教养礼仪,结果她叔父直接把人小姑娘丢给我了。” 叶知昀道:“就这么丢给你了?” “对,差不多是过继给我的意思,我们要不要多个闺女养,还看你的意见。” 李慈站在对面,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,手臂有些紧张地背在身后,察觉到叶知昀在看她,别扭地垂下浓密的睫毛。 叶知昀想了想,“宫里有个小公主也热闹些。” 他蹲下身,和小姑娘平视,朝她伸出一只手,微笑着问:“你说陛下经常和你提起我,都说些什么?” 李慈清澈的眸子看了一眼李琛,才试探着把小手放在他掌中,“说您在西川有没有吃好睡好,整改土地会不会遇上危险,还总念叨着要去找您……” “这样啊,我要是早点知道公主殿下大驾光临,就从那边给你带礼物了。”叶知昀拉着她,“你在练字?临的是谁的帖子?” 李琛看着两人在案几后坐下,趁着叶知昀教李慈转动腕力写字的空隙,咬耳朵道:“有小孩就是不一样,我真觉得有点家的气氛了。” 叶知昀这会儿其实脑袋烧得晕乎乎的,勉强撑着精神,被他忽然凑近,说话的气息落在脸侧,慢了一拍才反应回来,耳朵染上薄薄的红色。 李琛不依不饶道:“一个是不是太少了?多来几个怎么样?整天腻歪、离开三步远就要喊爹的小崽子,抱着腿不放的那种。” 叶知昀想到李琛原来就喜欢养小动物,比如说皮毛油光华亮的如花和芙蓉,极有耐心,现在又把兴趣转到小孩子上了,他无奈道:“上次你那封信,是说有朝臣主张广纳秀女,还有意把自家女儿送进宫?” 李琛道:“是啊,有句话怎么说来着,一家有男百家求,有危机感了吧?” 叶知昀实在忍不住发笑,笑得太剧烈,连旁边的李慈都看他,被呛到了一阵咳嗽才停下。 李慈不解地道:“怎么了?” “没什么。”叶知昀扭头去掐李琛的腰,眼里明白写着别说了。 李琛就势抓着他的手,拢进袖子里,“你手好凉,我给你捂捂。” 宫人将一摞摞县衙文书摆上案几,两人窝在一起翻页,叶知昀让人再上些点心给李慈,李慈捧着糕点吃没发出一点声音,在旁边观看。 李琛把潼关布防和司灵的信看了一遍,心道这是北方胡人又准备动作了。 叶知昀单手撑着沉重的额头,困倦地直想阖眼,想着回府喝点药,蒙头睡一觉应该就好了,还是别让对方知道,免得他担心。 这时,他听见旁边的李慈道:“西川的世族最显赫的是陈氏,还有盐商吕家支撑,权财鼎盛,只要拿下陈氏,剩下那些大大小小的世家也自然会倒戈。” 小姑娘指着密密麻麻的文书,“若是直接从吕家的生意先入手,截断商道,以此为根基,逼他们自乱阵脚,陈家一定会出手,就可以直接设陷阱等着他们钻……” 她从思忖中回神,有些怯生生地望过来,“是这样吗?我是不是多嘴了?” 叶知昀下意识问李琛,“你跟她商量过西川的局势?” “没有啊。” 叶知昀听到一个才七岁的小姑娘单是从文书中就看出这么多东西,惊讶之余也大概明白了为什么李琛要选她留在宫里了。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李琛做得出,只有他敢视繁文缛节为无物。 “你想清楚了吗?” 李琛道:“我就想着早点把北方平定,撂担子跟你过安生日子了。” 叶知昀无声地握紧他的手。 在宫里留到晚上他才去了尚书台一趟,把一堆奏本带回府,外面一众听说他回来的官员要为他接风洗尘,叶知昀一一推拒,累得到屋沾床便睡过去了。 结果压抑的病情经过一夜愈发严重,直接错过第二天的早朝。 五更天还没有亮,四周离了灯火,光线依然一片昏暗,赵九听府里的管家说叶大人生病了,下人们都在议论今天早朝提前散了,朝臣们来不及上奏就打道回府的事。 赵九一知半解,他对救了自己的叶大人心存感激,用以前跟大夫学过的土方子抓了几味药材,煎好药,再熬了份养胃的白米粥,一块端去主院。 远远地便见主院外的禁军侍卫无声林立,如同壁垒森严,赵九吓了一跳,险些把药给撒了。 侍卫当即注意到他,“做什么的?” “来、送饭的……” 候在一旁的老管家低声朝侍卫首领说了几句话。 赵九猜他应该是在解释自己的身份,侍卫听清了后检查了一遍他托盘里的饭,才放他进去。 掀开竹帘,屋里摆设素净,床帐拉了下来,隐约可以看见里面一道修长的影子坐在床边,氛围静谧。 赵九愣愣地绕过屏风,透过帷幔的缝隙,叶知昀躺在床上,脸色苍白,而那道陌生的轮廓微微一动,男人回过身来,瞳孔深邃,面容线条凌厉,黑袍袖角绣着金色的龙纹,泛着无声而沉肃的威严。 赵九连大气也不敢喘,想到那些侍卫,立刻认出了对方的身份,正慌乱时,李琛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,示意他把托盘拿过来。 他马上过去跪下把托盘奉上,李琛没有碰药碗,直接端起白粥,再让他下去。赵九退下,一步三回头,心下惊骇,实在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新帝会出现叶府中,更让他出乎意料的是,对方俯身凑近昏睡中的叶知昀,语气温和地低声道:“起来了,吃点东西再睡吧。” 赵九蓦地察觉到了什么,不敢再看,收敛眼神连忙离开主院。 这边叶知昀被他摇醒,意识还迷迷糊糊的,“吃什么……不是已经吃过药了吗?” “是米粥,听下人说你昨天就没吃什么,没味口也要顾及身体。”李琛把他揽起来,搅凉米粥再喂给他。 叶知昀张开眼,看见一盏烛火把整个屋里都映成了暖色,喉咙里都是苦的,连咽下去的粥都有些涩,他昨晚烧得意识全无,早上没能起来,管家这才发现他生病了,慌张请大夫,还惊动了宫里的皇帝。 李琛直接罢了早朝,带太医来诊治。 叶知昀实在提不起来精神,喝了几口粥又犯困了,听见李琛的声音带着压抑:“我昨晚不该让你走的,什么都不说,连生病都不吭声,你到底……” 叶知昀张了张嘴唇,也不知该说些什么,他脑海昏沉,直接感到了对方在生气,无赖一样把窝在他怀里,头抵在他的胸膛上磨蹭。 李琛攥紧的手指渐渐松开,眼里露出无奈,他知道对方生病后,一边担忧,一边咬牙切齿地心生怨气,这会儿被他这么依赖着,满腔郁结都烟消云散。 顺了顺怀里人的鬓发,“早点养好病吧,知昀。” 叶知昀抓紧男人的袖角,沉沉睡去。 那之后几天李琛照例上朝,下了朝就避人耳目来叶府,叶知昀已经完全好了,去尚书台处理公文,陛下依然寸步不离地跟来嘘寒问暖,还带了亲手做的饭菜,底下人一边战战兢兢,一边险些把眼珠子瞪脱眶。 叶知昀于心不安,把朝野议论纷纷的话说了几遍,李琛索性把小公主一块带来,赫然把尚书台当成了第二个议政殿,实在太过明目张胆,叶知昀再也没听过有朝臣提及选妃封后。 晋襄二年,北方胡人集结兵马再压境潼关,百姓人心惶惶,当年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、血流成河的景象历历在目,即使两年多的时间休养生息,吮血劘牙的敌军仍然是笼罩在头顶的阴云。 朝廷筹备粮草辎重,整顿军队,叶知昀当务之急是凝聚重拾收复失地的人心,前方收到急报,羯人二十七万大军发起猛攻,司灵率兵抵御,情势紧急。 临近寒冬,气候冷得可怕,渭河汹涌湍急,接连不断的浪花卷起雪沫,犹如一条蜿蜒散落在大地上的银带,对岸是蓄势待发的胡人兵马,一眼望不到尽头,号角和战鼓响彻云霄。 海东青展翅划过浩浩长空,发出尖利嘹亮的鹰唳,纵翼破开寒风向下飞去,一个收势稳稳落在男人抬起的手臂上。 李琛顺了顺海东青的羽毛,对身边骑在马背上的叶知昀道:“担心吗?” “有点。”叶知昀一笑,“不过能和你并肩作战,也没什么后顾之忧了,正所谓横戈从百战,直为衔恩甚。” “等一仗打完,在北方讨个一亩三分田吧。” 两人身后旌旗猎猎翻飞,数十万精锐大军严阵以待,铁甲刀兵泛着凌冽的寒光,一片拔剑出鞘的金戈声,迎上冲锋而来犹如黑云的敌军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